第92節
“這是我最后一次來這兒了, 以后……我都不來了?!睂O玉林說著, 他那張面容上不由流露出幾分悵惘, 他忍不住回頭望向魘都舊址的方向,“楚沅,我一個月前夢見她了, 她讓我別找了,讓我好好生活,別再惦記她了?!?/br> 他回頭再度看向她,“吃完這頓飯,我就回京都去了?!?/br> 孫玉林將他對妻子這份長達半生的懷念與深愛都說得很簡短,這么多年,他在路上一直走,也終究還是不得不去面對這最絕望的事實。 這半生的顛沛,終于還是到了要結束的時候,他要回到曾經平靜安定的生活,而從此他的妻子,便永遠地住在他的心里。 “楚沅,之前我以為你失蹤了,還報了警,可警方找半天也找不見你這個人,我還以為我們這輩子是不會再見了,” 出了早餐店,孫玉林站在臺階上,回頭對楚沅笑,“緣分有的時候真是奇妙,上次和你遇見的時候,我還做好了要一輩子找下去的打算,可轉眼間,我決定要放棄的時候,你竟然剛好也在這里?!?/br> “孫叔,您的妻子一定是希望您能夠活得開心一些的?!背涞降走€是沒有將他妻子的死訊說出口。 但即便是她不說,孫玉林又怎么不會明白,他找了半生的人,怕是根本不會回到他身邊了。 “保重楚沅?!?/br> 孫玉林仍是笑著的,走下石階后,又回頭來朝她招了招手。 楚沅也笑著朝他揮手。 看著他的背影逐漸消失在轉角處,楚沅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感受到這陽光越發耀目刺眼,她才抬步離開。 她并沒有離開留仙鎮,而是在等著趙松庭來。 鎮上的熱鬧從沒變過,還跟她當初帶著魏昭靈過來時一樣,她在街上看見了賣糖果子的小攤,甜膩膩的香氣很誘人,那個時候她下巴脫臼沒辦法吃硬物,但今天卻可以買一包來嘗嘗了。 咬著糖果子往前走,楚沅又看到了那個賣小龍人掛件的攤子,每一個掛件都是人首龍身,卻是顏色不一。 楚沅停在攤子前看了會兒,又想起她之前掛在魏昭靈手機上的那個小龍人,她抿著嘴唇笑了一下,十分闊氣地走到那攤子面前,說,“老板,每個顏色都給我來一個?!?/br> 那大叔手腳麻利,迅速挑出七個小龍人來給她包好。 楚沅用手機付了款,提著一袋子的小龍人漫無目的地繼續往前走,從熱鬧的街市,到寂靜的小巷。 “那王廟這么多年了,一直都有人修繕保護,怎么昨兒晚上還塌了?” “誰說不是呢,那動靜還不小,我們家住得離王廟近,昨天夜里還聽見聲音了?!痹谑迓放詢蓚€老婆婆一人手持一把蒲扇,坐在椅子上聊著天。 楚沅聽見“王廟”兩個字,她腳步一頓,隨即轉身往另一條街走去。 夜闌王廟再不是她之前跟魏昭靈來時看過的那樣,墻體幾乎都塌了,夜闌王的金身塑像也埋在里面,楚沅站在外面看到里面有不少人在清理。 她是不被允許進去的,只能在外面看幾眼。 楚沅轉身要走,卻有兩個男人扛著一根快要徹底斷裂的木椽子出來,她剛好在那木頭碎裂的縫隙里看到淡金色的痕跡閃動著。 “等等!”楚沅立即開口。 兩個人聽見她的聲音回過頭,其中一個身形略有些發胖的男人問道:“小姑娘,怎么了?這兒昨兒晚上剛塌了,你可別在這兒逗留,很危險?!?/br> 楚沅原本想說些什么,卻看見那淡金色的流光好似受到牽引一般,慢慢地流淌到她的手心里。 而那兩個男人卻根本沒發現什么異樣,見楚沅不說話,便扛著木椽子走了。 楚沅看著他們走遠,她才松開手掌,那流光便從她掌心飛出去,在她眼前慢慢鋪展開來,凝成字痕。 這像是一個人的手札,上頭零零散散地寫了許多事,也記錄了一個長生之人苦難的人生。 他也許就是那個姓齊的老人,修葺夜闌王廟,最終也死在王廟。 別人當他活了百歲,殊不知他原是從一千三百年前一直活到了百年之前,可長生無用,使他到死都沒能留下自己的血脈。 “趙家背叛了王,聶家人又下落不明,夜闌的守陵人如今竟只剩下了我……可魘生花到底在哪兒?夜闌復生的契機又在哪兒?” 楚沅看到這句話,眉心一跳。 在這個姓齊的老人的手札里,她看到了趙玉新,聶景生這兩個名字,那應該就是當初在宣國人的圍困下死里逃生的夜闌守陵人。 手札里寫,聶家守著最為重要的魘生花種。 趙家守著一枚夜闌王魏昭靈的玉扳指,那是經由巫陽送祝之后,用以穩固魏昭靈生魂的物件,曾浸潤過魏昭靈的鮮血,為的就是讓魏昭靈生魂復歸之后,再不用受縛靈陣所擾。 而齊家行監督之責,他的性命是由幾十個巫陽后人犧牲自己的壽命換給他的,他一生孤獨,同趙玉新,聶景生離散在這結界之外的世界后,他就一直在尋找他們的蹤跡。 可當他找到趙家,趙玉新早已死了百年,而他的后人也再沒將趙玉新辭世前的訓誡叮囑放在心上,反而借著因從巫陽處得來的特殊能力,在京都慢慢扎根成一個大家族。 趙家忘了自己身為夜闌人的使命,聶家人也下落不明,齊懷錦深感自己孤掌難鳴,千年歲月都被他生生耗光,楚沅在他的字里行間都體會到了他的蒼涼痛苦,還有他對夜闌王的愧疚。 一千多年的時間,他看過了這片土地上的每一次紛爭戰亂,也眼見著當年的九國慢慢被統一成如今的華國,可他始終,還是沒有忘記自己是夜闌人。 而夜闌王廟,便是他在深感自己快耗光那些巫陽后人續給他的生命時,用盡了自己所有的積蓄,在最靠近魘都舊址的留仙鎮修建的。 楚沅記得很清楚,趙憑霜跟她說過,他們趙家的先祖名為趙玉新,他們趙家起初是找不到籍貫來處的,趙玉新攜帶了一批的財寶文物在京都扎根,此后許多年的時間,便讓他們趙家逐漸枝繁葉茂,繁衍成了一個根深樹大的家族。 她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京都趙家,竟然會是當初夜闌守陵人的后代。 如果不是趙家將趙玉新的遺訓拋之腦后,也許復生的魏昭靈便能拿回他的那枚玉扳指,也不會在鄭玄離重啟縛靈陣時身受重傷。 那扳指原本是巫陽后人公輸盈留給魏昭靈的保命之物,卻被趙松庭攥在手里,成了傷害魏昭靈的東西。 一時間,楚沅喉嚨有些發緊。 她將那淡色的字痕再度收入掌中,回頭再看了一眼那傾塌的王廟,她手指收緊,轉身離開。 夜晚的魘都舊址好像顯得更加荒涼,白日里的熱鬧早已隨著游客的離開而銷聲匿跡,這夏夜的風吹過楚沅的臉頰,竟然還有些刺疼。 車子一輛又一輛地停在遠處的公路上,車燈的長光未滅,刺得楚沅眼睛有點疼,她瞇了一下眼睛,回頭看見那些穿著世家衣衫的人一個個從車上下來。 看這陣勢,大概世家里的所有人都來了。 幾千人踏上荒原,手電的光在他們說厚重不斷晃蕩,那光照見荒原里那一道孤單纖瘦的身影。 “楚沅,你還是做錯了選擇?!壁w松庭看見不遠處的她,便嘆了口氣。 她一個人孤零零的,身邊早已沒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那魏昭靈,到底還是被她送回去了。 楚沅看著他們一點點靠近,卻沒有半點懼意,她對上趙松庭那雙眼睛,不由嘲諷似的笑了一聲: “究竟是我做錯了選擇,還是你們趙家數典忘祖?明明是魏昭靈免了你們趙家的奴籍,讓你們的先祖重獲新生,明明是巫陽給了你趙家特殊能力,可你身為趙玉新的后代,你現在又在做些什么?用本該屬于魏昭靈的東西,去害他?” 第82章 何分對與錯(修改) 你總是不肯聽我的…… 荒原之上夜風越發凜冽急促, 楚沅沒有等到趙松庭的回答,耳畔卻無端有斷斷續續的胡笳聲響起。 閃動的瑩光如被逐漸拉長的孤魂野鬼的影子,天空陰云密布, 迅速翻卷扭曲成巨大的漩渦。 另一個國度的影子如海市蜃樓一般在其中若隱若現, 楚沅下意識地伸手擋在眼前,整個人卻仿佛失重一般被吸進去。 仙澤山的冰雪早已在夜闌復國時消融許多, 楚沅突破光幕懸在半空,在盛大銀白的月光里, 她低眼便看到了滿目青黑里的點滴留白。 迷霧忽濃, 幾乎阻礙了所有人的視線, 楚沅也再看不清底下的狀況, 但幽冷的香味近在咫尺,她一回頭, 正好望見他蒼白的下頜。 “魏……”楚沅才剛開口,他白皙修長的手指便捂住了她的嘴。 他就在她身后,一只手環著她的腰身, 猶如鬼魅一般帶著她在濃霧里穿行至對面的山巔之上。 踩著薄雪,楚沅看見那黯淡混沌的濃霧里偶爾顯出那些世家人的模糊影子, 而魏昭靈指尖流光飛出, 便化作道道冰刺, 擦著空氣發出陣陣聲響, 刺入混沌的霧氣里。 “你在這兒等我?!?/br> 只是這么簡短的一句, 魏昭靈便飛身往山崖底下去了。 他鴉青色的衣袂在風中被吹得獵獵作響, 月光映出那些青黑樹木的影子, 幽綠的生氣源源不斷地從其間涌出來,在魏昭靈手指間輾轉凝聚,強大的氣流鋪散開來, 幾乎籠罩著整個仙澤山。 趙松庭才掙脫濃霧,迎面便被一道極寒的冰刺擦破了臉。 他猛地回頭,便見那年輕男人懸在半空,他身著鴉青色的圓領袍,里頭一層雪白一層暗紅的衣襟更襯得他肌膚冷白無暇,金冠玉帶,身長玉立,那豈是史書上簡短兩句便能描摹出的驚艷風流。 阿璧異族是出了名的異域美色,他的輪廓很好的融合了異域與中原的骨相,可真擔得起“昆玉秀骨”之聲名。 那雙鳳眼郁郁沉沉,猶帶幾分嘲弄,這山風濕冷,吹得他烏發間的鴉青發帶來回晃動,也令他鬢邊的兩縷淺發染上了些許水霧,更襯得他身姿縹緲,不似真人。 冰霜凝結的聲音十分清脆,那一道道的冰刺在進入濃霧里便帶出nongnong的血氣,染紅了那團霧。 趙松庭定了定神,掌中暗紅的光芒凝結,猶如燃燒的火焰一般被他推出去,與魏昭靈的冰刺相撞瞬間融化出的水便將一切都湮滅。 他眉頭一皺,也來不及想更多便飛身至半空與魏昭靈打斗起來。 楚沅在山巔之上看著底下的動靜,她隱約在濃霧里看見趙憑風的身影,血紅的玉璧從他手中飛出,突破重重迷霧躍至高空,又散出詭秘的紅色光芒。 那光芒如織,羅網逐漸蔓延流散,楚沅看見底下有不通異能的夜闌侍衛雙腿便好似生了根一般,縷縷煙塵在他們的腳踝凝固成層層的陶土,好像要將他們生生地包裹起來。 趙憑風勉強借著玉璧掙脫濃霧,他看到這樣一幕也并沒有流露出絲毫驚詫的神情,因為他很清楚余家的血紅玉璧當年是與被宣國坑殺的所有夜闌將士們埋在一起的,那些在大戰中殉國,而再未復生的夜闌將士的血染紅了它,上面滿是忠魂殘息,血氣濃厚。 古書有云,玉璧同死去的人埋在一起,便能洗滌腐朽骨rou,讓英魂干干凈凈地離開這人世。 那玉璧究竟是什么人埋在那些死去的夜闌將士身邊的,現在已經不得而知,但那東西附滿夜闌英魂的血氣,便最能迷惑每一個夜闌人的心智,讓他們心甘情愿地落入這羅網之中。 楚沅見勢不妙,便飛身朝那玉璧而去,但趙憑風及時上前來用手中的刀挽住了她見雪的銀絲。 楚沅反手將異能注入銀絲,那冰藍的光色在銀絲間流轉,剎那之間竟生生割斷了趙憑風的刀。 趙憑風一愣,身體失去支撐,踉蹌往后,差點從半空摔下去,而楚沅趁著他慌亂之際,另一只手聚起淡色的氣流打向趙憑風。 趙憑風躲閃不及,還是被那強勁的氣流擦傷了手臂。 趙憑月及時趕來,先扶住自己的哥哥,兩個人同時出招,朝楚沅打去。 楚沅側身躲開趙憑風的攻擊,又反手按下見雪的花瓣,cao控著銀絲纏住趙憑月的身體。 石化的聲音越來越令人無法忽視,楚沅才看了一眼底下的情況,便見到好多人已經半身都裹上了陶土。 她只這么一瞬分神,便被趙憑月打過來的氣流擦破了右臉。 刺疼襲來,她翻身一腳踢在了趙憑月的腰腹,與此同時一枚尖銳的冰刺朝著趙憑月的后背而去,趙松庭見狀便立即伸手施術,替趙憑月擋掉了那致命的一擊。 也是此刻,楚沅再度被人攬進懷里,趙松庭一時不察,數道冰刺幾乎貫穿了他的腿骨。 他身體急速下墜,摔在地上吐了血。 “父親!”趙憑月和趙憑風見狀,便攜帶著那玉璧落在地面,匆忙去扶起趙松庭。 而趙松庭卻在看半空中那位年輕的夜闌王,他一手攬著身旁的姑娘,此刻正垂著眼睛,低睨著他狼狽的模樣。 趙松庭面色有些發冷,他咬緊牙關催動異能攥緊了手里的一枚扳指,果然下一秒,他看見那個年輕男人原本蒼白平靜的面容開始浮出異樣的神情。 魏昭靈身形一震,一時間脖頸間的青筋都微鼓起來。 好似要生生拆開骨rou的疼痛驟然襲來,折磨得他頭腦眩暈,眼前也有些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