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相伴游
—— 胤禛的心撕扯著,生生地疼,他討厭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似乎自己永遠也無法掌控眼前這個女人,這讓他覺得不安,覺得憤怒。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踐踏他的癡心,他卻舍不得讓她死,也許,不是舍不得,只是不甘心。他心里有太多的疑惑,為何朝夕溫存,轉瞬成仇,他恨透了她,而她似乎也對他深惡痛絕。 他恨她是因為她不愛他,她的心里想著別人,而她恨他,這滿腔的恨意又從何而來? 胤禛閉上了眼睛,緊咬的牙箍悲涼地打顫,他忽然后知后覺地想起,她跟春杏起爭執的時候,他分明聽到了有關“孩子”的字眼。 孩子?什么孩子?難道? 仔細想想,自從她懷孕以來,確是小心翼翼,視若珍寶的呵護著自己的身子,那種由內而外散發出的甜蜜與柔軟,讓她整個人光彩奪目,也令他目眩神迷。她如果不在乎這個孩子,又為何會因為失去這個孩子而郁郁寡歡,甚至喪失了心智。 胤禛突然意識到自己又犯了錯,當初她夜里流產,他沉浸在自己的猜忌和對她的怨恨中,甚至不曾去了解過事情的真相,就因為那日年羹堯來府上探望過,他斷定她是念起了舊情,才動了胎氣,而一味遷怒與她,如今她喪失理智,變成了一個張牙舞爪的瘋子,他卻幡然醒悟過來。她原是那樣一個性情柔弱,善良細膩的女子,因為嫁給了他,而活得戰戰兢兢,惶惶不可終日。說到底,是他的私心害了她,他無法做到完全信任她,就像他到現在也無法斷定她是不是真的愛他,她的心里是不是還藏著年羹堯。一想到這些,他就戾氣滿滿,控制不住自己想傷害她,因為只有她痛了,她才會正視他的存在,他也會感覺到她對他的愛。 此刻,她就安靜地躺在他的面前,她明明是他的人,為何會離他越來越遠。 胤禛一動不動地撩著帷帳,著魔般的目光卻執拗的盯著病榻上的女子。 —— 康熙五十七年春,準噶爾部首領策妄阿喇布坦出兵進攻西藏,拉藏汗請求康熙發兵救援。 同年十月,十四阿哥胤禵被任命為撫遠大將軍統率大軍進駐青海,討伐策妄阿喇布坦,十二月十二日,胤禵統帥西征之師起程,康熙為他舉行了隆重的歡送儀式,以天子親征的規格出征,諸王、貝勒、貝子、公等并二品以上大臣俱蟒服,齊集午門外,列隊恭送。 在一片萬眾矚目中,一身鎧甲戎裝,雄姿勃發的胤禵跪受敕印,望闋叩首行禮??滴跖牧伺乃募绨?,又是欣慰又是不舍,由衷地道:“朕等你凱旋而歸?!?/br> 胤禵正色頷首,謝恩行禮畢,乘騎肅隊而行。 出征的隊伍漸漸遠去,康熙的心卻越來越沉,身后的諸位親王貝勒、文武百官也是一臉肅穆。 康熙在諸位皇子中挑選了十四阿哥出征到底是何意? 寒陽脈脈的午后,胤禛來到了隆科多的府上,兩個人在亭子里下棋。 胤禛執棋不語,隆科多面色凝重。 “皇上對八爺心生嫌隙,又深知十四爺素來與八爺交好,西北戰事重大,卻是個絕佳的機會,皇上需要一位年輕有為的皇子坐鎮指揮,十四阿哥確是血氣方剛,披堅執銳之人,此番派他出征,不僅能將此二人分開,也是對文武百官的暗示,不會再有官員因為立儲之事滋生事端,朝廷從此清凈,即使有趨炎附勢的官員想要攀附十四,他遠在天邊,他們也夠不著,而十四有了自己的追求,只想立功,不會再生事,更不會再依附于八爺,而八爺有了新的盼頭,也不會鋌而走險,而你胤禛則有了最大的對手,更不會冒進,皇上此舉可謂是用心良苦!” 胤禛緩緩落下一子,笑了笑,似是不以為意:“國舅所言非虛,但我也絕不是坐吃山空之人,眼下,十四離京,兩三載怕是難以榮歸故里,皇阿瑪身邊可以信任的皇子只有我?!?/br> “別忘了,還有八爺,真以為斃鷹一事皇上就沒有懷疑過有人暗地里動了手腳?” “那國舅以為,是何人所為?”胤禛挑了挑眉。 “隨圣駕而行的諸位阿哥里,誰的嫌疑最大?”隆科多目光沉沉,舉棋不定。 胤禛笑了笑,“國舅在懷疑我?” 隆科多堅定地搖搖頭:“不是你?!?/br> 胤禛玩味似的看著棋盤:“何以見得?” “皇上本就不喜歡八爺,更不會立八爺為太子,這一點你我都看得清楚,所以八爺從來都不是你的對手,你之前的對手是胤礽,現在的對手是你的胞弟胤禵?!?/br> “我是不會成人之美,但未必不會順水推舟?”胤禛的眼神冷了下來。 隆科多愕然抬頭,有些不解:“這么張揚的陷害,實在不符合你的一貫作風?!?/br> 胤禛又沉聲道:“國舅又錯了,斃鷹之事本是老八用來對付我的,他知道皇阿瑪生性多疑,肯定會認為有人陷害于他,從而追查此事,挑起皇阿瑪對其他阿哥的猜忌,攪亂政局,從而從中獲利,卻沒料到,皇阿瑪早就看他不順眼了,不問不查,借此機會斬草除根,一舉絕了他的后路?!?/br> “這么說來,八爺知道奪嫡無望,孤注一擲,走了一招險棋,反而走進了死胡同?!甭】贫喟祰@不止。 胤禛皺眉,緩緩落下最后一子:“一招不慎,滿盤皆輸!” 隆科多低頭,渾然不覺的看著棋盤。 胤禛笑了:“國舅,你又輸了!” 隆科多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唉,年紀大了,力不從心了,這幾年你棋藝精進不少??!閑暇時進宮陪萬歲爺下下棋吧!” “沒有皇上的召喚,我怕是也只能和國舅你切磋一下棋藝了?!?/br> “怎么,你還要自守不前嗎?” “國舅方才也說了,不能冒進,眼下十四剛走,我可不想成為眾矢之的?!?/br> “有道理,不顯山不露水,靜待時機便是!” 兩個人相視而笑,動手整理棋盤上的棋子。 —— 又是一年盛夏將至,雍親王府的院子里,高大的樹木遮天蔽日,綠蔭抖動下中傳來陣陣聒噪的蟬鳴。小寇子正在陪弘歷玩蛐蛐,兩個人跪在草地上,撅著屁股,玩得正帶勁,胤禛不動聲色地走了過來,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們玩。 小寇子又輸了一局,登時氣得吹胡子瞪眼,直喊著:“不玩了,不玩了,小主子你太厲害了,奴才真不是你的對手?!?/br> 弘歷小心翼翼地捏起自己的蛐蛐,仰起頭得意洋洋地笑,目光一撇,卻突然看到自己的阿瑪正注視著自己,連忙收斂了許多,起身行禮問安:“阿瑪吉祥!” “王爺回來了?!毙】茏勇勓?,眼珠子一轉,急忙從地上竄起來。 胤禛上前一步,走到弘歷跟前,定定地問:“太傅今日讓你背的書,都會意了嗎?字寫得怎么樣了?” “回阿瑪的話,孩兒都背下了也都領悟了,太傅還夸獎了孩兒?!焙霘v搖頭晃腦,認真地回答。 胤禛甚是欣慰:“阿瑪知道你向來懂事,最是勤勉刻苦,讀書就是要下功夫才能學有所長?!?/br> “孩兒明白,阿瑪,孩兒以后不貪玩了,這就去練字了,請阿瑪放心!”少年弘歷微微躬身,一本正經地回答。 “去吧!”胤禛目送他離開。 看到弘歷跑了,小寇子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干干地笑著,站在一旁。 胤禛回過頭來看著他:“小寇子,我讓你幫我找的人找到了嗎?” 小寇子連忙道:“找到了,都在城郊的院子里養著?!?/br> “好,咱們這就去看看?!?/br> 兩個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去。 城郊的一處荒宅里,七八位暗衛此時卻現了身,聚集在一起。 胤禛一一聽完他們的稟報,又吩咐他們出去‘打蟬、捉蜻蜒、釣魚’。 斑駁的日光云影下,一干人等唰的消散開來,立下沒了蹤影。 小寇子揉了揉眼睛,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胤禛端坐在屋檐下的圈椅上,手里拿著一個奇怪的裝置,圓圓的,像個斗笠。 小寇子正要問什么,胤禛道:“把人都帶出來吧!” 語畢,立時有幾個衣衫襤褸的賭棍被押了出來。 胤禛笑了笑:“我發明了一樣東西,今天想試一試?你們哪位愿意幫我?” 幾個賭棍互相看了看,暗自警惕著,卻沒人強出頭。 胤禛沖小寇子示意了一下,小寇子上前兩步,將一袋圓鼓鼓的銀子雙手奉上。 胤禛接過銀袋,在手上掂了兩下,道:“誰愿意幫我,這銀子就是誰的?” 幾個賭棍立馬眼睛賊亮,爭先恐后起來:“公子,讓我來吧,讓我來吧!” 胤禛瞇起眼睛,慢聲道:“既然如此,不分先后,一起上吧!” 眾人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胤禛站起身來,鄭重其事地向他們介紹說:“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這是我運用自己這些年的武學所成設計出來的一個暗器,我叫它血滴子,現在就讓我看看,是它的速度快,還是你們跑得快!” 賭棍們目瞪口呆,胤禛摘掉了裝置上的布罩,隨手往前一拋,那團圓圓的東西嗖的以光影般的速度朝這邊掠來,刀鋒呼嘯連連,眾人抱頭鼠竄,四下閃避。 鮮血飛濺在高空中,又落了下來。 片刻的混亂過后,院子里只剩下了幾具七零八落的尸體。幾個暗影從角落竄出,將尸體拖走。 小寇子看著地上一灘又一灘的血漬,嚇得臉色嗆白,雙腿直哆嗦,幾乎都站不穩。 胤禛蹲下身來,不慌不忙地撿起地上的暗器,手指慢慢拭去刀鋒山斑駁的血跡,嘆息道:“還是不夠快!” “爺,這到底是什么東西???”小寇子驚異地問。 胤禛沒有回答,午后的陽光下,凜冽的刀光閃耀在他的眼底眉梢,那里只有懾人的平靜。 小寇子又道:“爺,還需要找人試練嗎?” 胤禛搖搖頭,漠然:“不用了,再等等吧!” 小寇子急忙點點頭。 —— 落日時分,胤禛回到了王府,來到了后院,那名叫蓮香的侍女正在洗衣服,在看到胤禛的剎那,她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很快又裝作鎮靜無常的樣子。 胤禛目無表情的沖她笑了笑,蓮香忙起身施禮。 胤禛不再看她,步履颯然而去。 是夜,胤禛留宿在伊蘭屋里,伊蘭頗感意外,更多的是欣喜。 胤禛脫了褂子遞給了她,轉身去洗臉,伊蘭拿著褂子準備搭在一旁的衣架上,卻敏銳地嗅到了一絲刺鼻的血腥味,她翻了翻衣服,發現褂子背面有大量的血跡,頓時有些愕然。 胤禛洗了臉,坐在床邊,倚著看書。伊蘭收拾妥當,溫香軟玉地靠過來,坐在他身旁。她看了看胤禛,面帶羞郝,似乎想問什么,剛準備開口,胤禛卻將手里的書合上,淡淡地道:“睡吧!” 兩個人和衣躺了下來,屋子里很安靜,沒有人說話。到了半夜,伊蘭伸手一摸,身旁的胤禛卻不見了蹤影。 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的黑屋子,夜里青鸞從睡夢中驚醒,終于看到了久違的燭火的光芒,頓時喜不自勝,她伸出手去觸碰著,燭光微微發著燙,她卻絲毫不躲閃,就在她的指尖被灼傷的剎那,她的手被另一只手擋開,青鸞揚起頭,這才注意到,床邊站著一個人。她悚然一驚,連忙抱著被子從床上坐起來。 胤禛俯下身,將手里的燭臺放在地上,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她。 青鸞的眼神由震驚發怵漸漸轉為黯淡平和。 胤禛俯身上前,一只手抬起,似乎想要觸碰她的臉頰,青鸞連忙向后縮去,他開始扯她的被子,她用力拉攏著,兩個人都急劇地喘著氣。 胤禛力氣很大,猝然一用力,竟將輕薄的被子扯到了地板上,撞倒了燭臺。 屋子里頓時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胤禛起初以為是燭火熄滅了,摸索著爬上床,正要向青鸞靠近,沒成想一會兒的時間,地板上的被子就燒起來了。 瞬間都慌了神,一先一后跳下床來,在蔓延開來的火苗上踩踏著。 火勢漸漸熄滅,兩個人都顯得狼狽不堪。 黑暗中,伴隨著刺鼻的棉絮燒焦的煙味,胤禛咳嗽了幾聲,忽然撲哧地笑出聲來。 青鸞不由自主地愣在當場。 胤禛上前一步,將驚魂未定的她抱進懷里,撫摸著她腦后的長發,一疊聲地安撫著:“別怕,我在這里,我會一直陪著你?!?/br> 乍然聽到這句話,青鸞的內心毫無波瀾,黑暗中,他抱著她,她沒有反抗也沒有絲毫回應。 他想了想,很誠懇地說:“青鸞,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罷,我都認了,可是我還是不想失去你,我想補償你?!?/br> 她沉默著,依舊一言不發。 他等了一會兒,慢慢松開了她。 “我想你了,想你想得睡不著,陪陪我!”他抵著她的額頭,急促的呼吸噴拂在她的臉上,guntang異常,晦澀不明的語調也夾雜著強烈的欲望。 青鸞沒有說什么,目光低垂著,繼而抬起雙手來,主動去解他的腰帶,她的手沒有一絲溫度,冰涼又顫抖著。 兩個人都亂了方寸,你來我往著,很是瘋狂的樣子。 屋子里空蕩蕩著,飄著絲絲的煙火氣,淹沒了他們糾纏在一起的身影。 屋外,有侍衛守著。 不遠處,烏拉那拉伊蘭披著長衫,倚著廊柱,靜靜地眺望著天空中的一輪圓月。 胤禛三天三夜都沒有出來,他一直呆在那個屋子里,和青鸞在一起。 第四日早上,屋門終于開了,所有的封鎖頃刻間解除,屋子里搬出去的東西又重新搬了進來。伊蘭來到了屋外,看著這進進出出,忙忙碌碌的人影,有些茫然。 婢女們準備了早膳端了進來,胤禛端坐在桌前,青鸞正在給他打辮子,他雙手扶膝,闔著眼睛似是在閉目養神,她唇齒蒼白,動作卻是又小心翼翼的。 結好了辮子,服侍他洗臉,用膳,兩個人毫無交流,卻顯得很有默契。 胤禛用完了早膳,喝了杯熱茶,起身準備離開。 青鸞上前行禮恭送。 胤禛握住她雙手,定定地瞧了她一會兒,似是想說什么卻無從開口。 她也抬頭看他,目光卻似一汪死靜的潭水,沒有絲毫波動:“我沒事兒了,請王爺放心?!?/br> 他看著她不說話,眉心緊鎖著。 她愣了愣,勉強一笑:“真的……沒什么事了……” “不恨我了?”他漆黑的眸子瞬間浮出憂郁之色。 她怔怔地看著他。 他皺著眉任由她瞧,半晌,骨節分明的手指撫上她銀脆的眼角,神色漸漸緩和,又是從前那個面無表情,深不可測的胤禛,她眼睛一眨,眸中很快泛起一層晶瑩的水霧,卻趕緊別過頭不想讓他瞧見。他雙手扣住她的頭,讓她不能動彈,就這么直直看著她水霧彌漫的一雙眼,看著淚滴自眼角滑下,他埋下身,額頭抵住她的額頭,輕聲耳語:“你一向溫柔順從,狠不下心,若不是我傷了你,你不會這般冷漠,青鸞,我知道錯了,你打我罵我都可以,但不要不理我,更不要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我們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給彼此一個機會,重新開始,好不好?” 青鸞低低抽噎著,頃刻間便是一場失聲的痛哭,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就崩潰了,在他的眼前放聲大哭,他緊緊抱住她,在這日光瀲滟的清晨,嗓音沉沉的:“青鸞,我一直在這里?!?/br> —— 康熙五十八年九月,十四阿哥胤禵坐鎮指揮,清軍由青海、川滇進軍西藏,前后夾擊,驅逐了長年盤踞西藏的準噶爾勢力,進駐拉薩。同時胤禵命令手下大將延信護送清廷新封達賴喇嘛進藏,在拉薩舉行了莊嚴的坐床儀式。至此,由策旺阿拉布坦所策動的西藏叛亂徹底平定,胤禵也因此威名遠震??滴醯酆苁切牢?,諭令立碑紀念其卓著功勛,命宗室、輔國公阿蘭布起草御制碑文。 養心殿里,一封封捷報傳來,落在了康熙的御案上??滴跸渤鐾?,隆科多在旁道:“十四阿哥驍勇善戰,乃我大清之帥才良將也!” 康熙從奏折中抬起眼睛,定定瞧著他,沉聲道:“帥才良將?可堪大清儲君吶?” 隆科多一愣,忙斂聲道:“諸位皇子文韜武略德才兼備,微臣不敢妄加斷言,還需萬歲爺圣裁!” 康熙笑了笑,若有所思著:“你呀,心思都寫在臉上了,以為朕看不見?!?/br> 隆科多躬下身,肅聲道:“微臣惶恐!” 康熙點點頭,又道:“此番西藏一役,胤禵當居首功,可年羹堯打通入藏運糧要路,護送軍備有功,朕也要好好嘉獎他,待他們班師回朝之日,朕要好好犒賞他們?!?/br> “萬歲爺英明?!甭】贫嗝嫔珢側?。 康熙又問:“胤禛近日如何?朕許久都沒見到他了?!?/br> “四王爺向來穩重謙和,怕是不得萬歲爺召見,不敢私自進宮?!甭】贫嗾卮?。 康熙慢慢瞇起眼睛,原地踱了幾步,半響,澀聲道:“胤禛一向以低調謹慎示人,看似不爭,實則大爭,朕防了他幾十年,到現在也猜不透他?!?/br> “皇上,依微臣之見,也許四王爺真的只想當”天下第一閑人“呢?” 康熙搖搖頭,不以為然。 近日來,胤禛勤于禮佛,常有出世之心,出資修葺了京西名剎大覺寺,并力薦好友迦陵和尚主大覺寺方丈,每日都去寺里參禪修佛,不問政事。 康熙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卻漸漸拿定了主意。 —— 自從王府里的封禁解除以后,胤禛每日都會抽空過來看看青鸞,有時候陪她說說話,有時候陪她用晚膳,更多的時候他在盤膝打坐,她就在一旁安靜地做針線活,話不多卻也安逸。 轉眼到了臘月二十三,過小年。 傍晚時分,天空陰沉,飄起了零零星星的小雪,京城的街道上家家戶戶掛起了紅燈籠,朦朦朧朧的一片,噼里啪啦的爆竹聲此起彼伏。 胤禛去宮里參加完國宴,回來時已至子時,道路上已經結了一層薄冰,極是難走,短短一點路程,騎著馬走了差不多半個時辰才到。 拍了拍肩上的雪花,只身來到了東書院,青鸞屋里靜悄悄的,胤禛放輕腳步走了進來,一眼就見到床上并沒有人。轉臉才看見青鸞抱膝坐在書桌前,怔怔望著窗外出神。他心中一動,說:“怎么坐在那里?當心著涼?!?/br> 青鸞聽到他的聲音,回過頭來,不易覺察地微微一震,卻坐在那里并沒有動彈。 窗外,稀稀落落的鞭炮聲漸漸隱沒了下去,夜色寂靜得只能聽到呼嘯的風聲。 胤禛上前,將半開的窗戶關上,不由分說將青鸞打橫抱起,不待她驚呼出聲,她用力去推他:“王爺,當心孩子……” 青鸞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 他停下了動作,笑意朦朧地哼哼了一聲,卻將身子往下一滑,孩子氣的將臉貼在她的懷里。 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忍不住想推他,像是再也無力承受這一切。他的臉隔著衣衫,溫柔地貼在她的心口,過了好久好久,才抬起頭來,喃喃:“青鸞,你愛我嗎?” 這個問題他問過她,他執拗地想知道答案。 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溫柔而迷醉的凝睇,心中泛起凄楚,沒有回答,卻本能地閉上眼睛。 雪越下越大,風撲在窗上,簌簌作響。 次年八月,青鸞產下一子,胤禛格外高興??蛇@孩子先天不足,并沒有養活,不足月便歿了,青鸞再度受創,有些心灰意冷,胤禛卻抱著她安慰道:“不要難過,我們還會有孩子的,一定會有的?!?/br> 青鸞強忍住淚意,一顆百轉千回的心卻慢慢往下沉去,沉到了不見底的深淵里。 —— 康熙六十年正月,康熙帝御極六十年,舉行甲子大慶,年羹堯進京入覲,康熙御賜弓矢,并升其為川陜總督。同年年初,胤禛奉命往盛京祭告祖陵。 王府里,青鸞的身子已恢復無礙,胤禛提議帶她出府走走:“你長年呆在府里,是不是有些悶,明日,我陪你出去走走?!?/br> 青鸞原以為所謂的出去走走也就是在京城的街道上逛一逛,直到次日清晨,看到王府門口那兩輛滿當當的大馬車,才后知后覺地想到,他們許是要出遠門了。 胤禛臨行前,交待了一些府中事務,伊蘭都一一應承著,她站在大門外,看著胤禛將青鸞扶進馬車內安頓好,又細心地叫來丫鬟小廝,將青鸞的日用品都搬上了馬車,不禁心里黯然。 馬車走了很遠,伊蘭還駐留在原地。 遠赴盛京,沿途雖然奔波辛勞,但是難得出趟遠門,青鸞心里多少還是有些雀躍。馬車內,胤禛湊近了她,貼耳道:“出來走走,是不是心情好多了?!?/br> 青鸞整個人都被塞進極厚的棉襖,外頭還裹了件狐貍毛滾邊的紅緞披風,兜帽下露出一雙婉轉清瑩的眼,微微點頭,道:“王爺,你待我真好?!?/br> 胤禛略抬眼簾,眸中閃過一絲微訝,轉瞬即逝,只是伸手扶了扶她的兜帽。 青鸞眼波流轉,慢慢往胤禛身邊靠了靠,胤禛望著她,眉眼深沉帶笑,伸出手將她摟進懷里。 入夜,遠赴盛京的車隊駐扎在沿途一清水湖邊。 侍衛們烤了上好的豬rou端了上來,胤禛負手立于湖畔,吩咐道:“我不餓,拿去帳幕給福晉吃吧!” “是,王爺?!笔绦l得令后,端著盤子往營地走去。 此時此刻,青鸞身處溫暖的帳篷內,她拿著一卷書,正在翻看著,忽然有個小小的身影掠了進來,一股腦地鉆到了桌子底下。 青鸞暗暗吃了一驚,彎下腰撩起了桌布,只見來人豎起手指,輕噓一聲,示意她不要張揚。 此時,侍衛正好端了烤rou進來,青鸞忙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侍衛放下盤子后便走了。 “是你,你怎么在這里?”隨后,青鸞將桌底下的弘歷一股腦地捉了出來。 弘歷有些不情愿,一把推開了她,惱道:“你這個人怎么這樣,就不能幫我一下?!?/br> “你還要躲到什么時候?你這樣偷偷地跟著來,讓王爺知道了,還不得罰你?”青鸞沒好氣地指責道。 “我不怕阿瑪責罰,我只是想出來見見世面!”少年弘歷侃侃而談,一派氣定神閑。 青鸞搖頭,暗自嘆息一聲,弘歷卻一眼瞧見了她手中的書籍,竄了過來,一把搶了過去,自顧自地翻看著。 青鸞看到他人小鬼大,精靈古怪的樣子,不但不生氣,反而覺得有趣,便調侃道:“你這么小,能看懂這書上的文章嗎?” 弘歷哼一聲,悻悻然:“小瞧我,你倒是說說看這其中哪一篇能難得倒我?!?/br> 青鸞原地走了幾步,想了想:“那好,你就背誦一下求賢篇的妙義給我聽吧!” “我干嘛要聽你的!”弘歷撅了撅嘴。 青鸞模棱兩可地點點頭,很隨意的指了指桌上的烤rou:“你要是不聽我的,就沒有東西吃,餓肚子的滋味可不好受吧!” 弘歷張了張嘴,又看了看桌上的烤豬rou,頓時饞得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青鸞忍不住笑了:“你每天背誦一篇,我就給你東西吃?!?/br> 弘歷用力點點頭。 夜已深,青鸞來到了帳外,看到湖畔佇立的胤禛,她快步朝他走了過去。 “王爺,為何還不進帳休息,明日還要趕路呢?”青鸞將手里的披風蓋在胤禛的肩膀上。 胤禛按住他的手,緩緩轉過身來。 “我睡不著!” “在想什么?”青鸞關切地望著他。 胤禛搖搖頭:“我在想皇阿瑪,我在想額娘,我也在想十四弟,我們明明是最親的親人,為何會走到今日這般地步,如此生分,額娘摒棄了我,十四弟一直疏遠我,皇阿瑪也對我若即若離?!?/br> 青鸞眨了眨眼睛,柔聲道:“生在皇室,有些事情自然不能像尋常百姓那樣看待,王爺,你應該想想你自己擁有的,你并不孤獨?!?/br> 胤禛看著她的眼睛,突地笑了笑,半響才道:“的確是我一時矯情了,倒顯得還不如你大度?!?/br> 青鸞失笑,目光溫柔無邊,拉住胤禛的手搖了搖。 胤禛攬住她的肩膀,往營帳的方向走去。 青鸞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了下來。 胤禛狐疑地道:“怎么了!” 青鸞指了指自己的帳幕,有些無可奈何的樣子。 盛京祭祖之行,還算順遂,胤禛刻意放緩了行程,帶著青鸞和弘歷欣賞著沿途的壯美景色,縱馬山河,其樂融融。 歸京途中,一日,忽有侍衛來報,說后方有可疑人員出沒。 胤禛早就覺得不對勁了,從自己離開京城到現在,這幫躲在暗處的人影一直偷偷跟著他,他一直按兵不動,等待對方露出馬腳,眼下,他們終于要動手了嗎? 馬車行進至一處偏僻的密林忽然停了下來。 車內閉目養神的青鸞睜開了眼睛,看了看對面抱著書卷酣睡的弘歷,她微微一笑,將身上的披風扯下來蓋在弘歷身上,復又撩起車簾,探出腦袋向外觀望著。 眼前的情景讓青鸞大吃一驚。 不知從哪里竄出來的黑衣蒙面人將胤禛所坐的馬車團團圍住。 侍衛們廝殺聲想起,頓時一片刀劍交擊,樹林里群鳥驚飛。 青鸞很擔心胤禛的處境,他看到有兩個黑衣人揮刀朝車內砍了過去,頓時嚇得捂住嘴。 胤禛不慌不亂,手執長劍橫掃而去,兩名黑衣人被一劍封喉,倒地而亡。 胤禛從馬車內跳了下來,他的手里拿著一個奇怪的東西。 青鸞瞪大了眼睛,方要一探究竟,卻看到有一個黑衣人揮舞著大刀朝自己砍了上來。 就在這時,胤禛單手一擲,那團圓圓的東西立時呼嘯而至,青鸞尚未來得及應變,眼前的黑衣人就被削掉了腦袋,無頭尸噴涌著熱血,往前奔竄了兩步,就這樣栽倒在青鸞的眼皮底下。 兩滴guntang的血漬沁濺在青鸞的臉上,青鸞大睜著眼睛,只覺得腦袋里嗡嗡亂響著,一陣陣眼花繚亂,漸漸的又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已是置身王府自己的屋內,胤禛坐在床畔,緊緊握著她一只手:“青鸞,對不起,我嚇到你了?!彼行├⒕蔚臉幼?,挽起她的手在唇邊親吻著:“你都昏睡了兩天了?!?/br> 青鸞一時間不知道是身處夢境還是現實,眼神木訥,表情也呆呆的。 胤禛抬起手拂去她頰邊一撮亂發,柔聲道:“醒了就好,起來吃點東西吧!” 胤禛攙扶著她坐起身來,接過婢女遞過來的紅棗薏米粥,一勺一勺,吹了吹,喂給她吃。 青鸞勉力吃了幾口,腦海里忽然又浮現出那日血rou模糊的畫面,頓時覺得胃里一陣陣翻滾,她掀開被子,躍下床來,撲到痰盂旁拼命嘔吐起來。 她許久未進食,咳吐出來的都是黃色的膽汁。 胤禛拍著她的背,幫她順了順氣,滿眼的擔憂。 青鸞漸漸緩過神來,擺了擺手,凄迷地道:“我沒事,害你擔心了?!?/br> “你這個樣子不行,我放心不下,我傳太醫過來瞧瞧?!?/br> 不到半個時辰,小寇子領著薛太醫從花廳走了進來,薛太醫上前,替青鸞號了號脈,忽然渾身一個激靈,跪在地上沖胤禛拱手道喜:“王爺,側福晉脈象滑動有力,這是喜脈啊,奴才給王爺道喜了?!?/br> 胤禛愣了愣,似是沒反應過來:“你,你說什么!” “側福晉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了,恭喜王爺?!?/br> 胤禛的雙手哆嗦著,一時間難以自處,原地亂走了幾步,仰起頭,臉上忽然綻放出大大的笑容,整個人都變得鮮活起來,高聲道:“診得好,本王重重有賞!” —— 康熙六十年五月,十四阿哥胤禵移師甘州,企圖乘勝直搗策旺阿拉布坦的巢xue伊犁,周旋數月未果。十一月,胤禵回京與康熙商量進剿策旺阿拉布坦事宜,因軍需運輸困難,康熙決定爭取和平解決準噶爾問題,胤禵得令后再赴前線。 同年臘月底,青鸞順利誕下一名男嬰。胤禛大喜過望,每日守在青鸞和孩子身邊,貼身照料,生怕再出差池,索性這孩子生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胤禛為孩子取了乳名?;?,感念上蒼眷顧恩澤之意。 —— 歲月一晃而過,終于到了康熙六十一年,春暖花開之際,年邁的康熙擺駕了雍親王府,胤禛攜福晉伊蘭,側福晉青鸞,在王府門口恭迎。 康熙在眾人的陪同下參觀了雍親王府的后花園,看到園子里滿滿當當的瓜果蔬菜,很是新奇。早就聽聞胤禛帶著府中家眷耕田插秧、墾園種菜,溫馨淡泊、其樂融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康熙很是欣慰,贊嘆道:“種地也是立國興邦的要事,胤禛,能靜心是好事,能躬身事農更是難得?!?/br> 胤禛在旁笑了笑:“皇阿瑪,今日我們就用這院子里的蔬菜做一頓家宴,讓您嘗嘗鮮?!?/br> “甚好!”康熙答應得很爽快。 父子相視而笑。 午膳之際,康熙品著這一大桌子的素菜佳肴,頗有些感慨:“宮里素來葷腥慣了,難得吃到這么清淡爽口的飯菜,胤禛,朕這一趟沒有白來?!?/br> “皇阿瑪,只要您愿意,兒臣可遣人每日為您挑選時令的蔬菜送過去,讓御膳房烹飪便可?!?/br> 康熙頗有些感動,點了點頭,這時,一身錦袍的弘歷不知從哪個角落竄了過來,歡天喜地地跑到了康熙跟前,叫道:“皇爺爺吉祥!” 康熙看著這個十歲大的孩子,很是伶俐可愛的模樣,甚是喜歡,便拉過來抱在自己懷里。 胤禛起初有些詫異,但看到祖孫二人相處甚歡,便放下心來。 用膳后,康熙一路拉著弘歷的手,在院子里轉悠聊天,弘歷雖年紀不大,卻學識淵博,熟讀四書五經,通曉書畫音律,妙語連珠,出口成章??滴鹾芟矚g弘歷,便將他帶回皇宮小住。 本書由瀟湘書院首發,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