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Chapter 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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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門被咚咚敲了兩下, 隨即嚴峫走了進來。 呂局大概是剛打完電話,正低頭喝茶,頭也不抬地向辦公桌后的椅子指了指, 示意他坐下。 然而嚴峫沒有坐,近一米九的挺拔身形站定在那里, 沉聲道:“您找我, 呂局?” 呂局是何等的人精,只這么一個細節, 就差不多領會到了嚴峫所暗示的態度,沉吟著放下了保溫杯,半晌才問:“關于方隊的事, 你都知道了吧?” 嚴峫淡淡道:“方隊?” “嗯, 方正弘支隊長攪合進了跟你中毒有關的案子里, 你沒聽說?” 嚴峫說:“我剛回市局, 還什么都不知道?!?/br> 呂局對嚴峫滴水不漏的反應完全不驚訝,從善如流把對秦川的問詢, 以及對方正弘的調查都敘述了一遍, 前后經過跟剛才高盼青通風報信的內容幾乎沒有出入——由此可證高盼青的確是刑偵支隊的骨干前輩, 在這方面是十分縝密的,連呂局當初的語氣都學了個八|九分像。 “因此現在方正弘支隊被停職在家, 也算是配合市局的調查工作吧?!眳尉志従彽溃骸叭绻薪Y果的話,市局會立刻通知你的。但要取得一個水落石出的清晰結果, 在目前來看估計會比較困難, 你要做好心理準備?!?/br> 辦公室里再次陷入安靜, 嚴峫輪廓清晰深刻的眼底,似乎有些晦暗難測的神情,許久后突然一笑: “既然目前困難的話就以后再說吧?!?/br> ——以后再說? 面對一個在暗處伺機要取他性命的投毒者,嚴峫竟然能如此泰然處之? 呂局意外地抬起眼睛,果然只見嚴峫笑著,英俊硬朗的臉上隱約透出一絲匪氣:“我聽說茍主任去江陽縣給那個叫冼升榮的殺手做了二次尸檢,不知道結果如何,聽說是已經確定死亡時間了?” 呂局一怔。 “既然如此,查一下方隊在案發時的不在場證明,不就能證明他的清白了?” 呂局久久望著嚴峫,后者眼底強硬的精光卻沒有絲毫改變。足足過了半支煙功工夫,呂局才終于呼出了一口氣,說:“你知道你在指控一名三十年的老刑警,一個警銜一督的正支隊長犯下殺人罪嗎,嚴峫?” 嚴峫的回答不為所動:“不,呂局,我只是在提供一種調查思路?!?/br> “可你這種調查思路……” “并不是在做有罪推定,而是合情合理的推測?!?/br> 嚴峫這人是這樣的,平常他展示出來的都是自然、隨便、接地氣,堪稱非常溫和的一面。但如果惹出了他的真怒,或者觸及了他的底線,他就會變得非常強硬甚至蠻橫。 那種骨子里的底氣是任何人都動搖不了的。 “……既然你這么肯定,那我會調派人手去調查方隊當天晚上的不在場證明?!背聊髤尉纸K于道,“不過,鑒于你是直接被害人,該回避的地方還是要回避,否則程序上的任何錯漏,也有可能會影響到最終的調查結果?!?/br> 嚴峫穩穩當當地:“我明白?!?/br> “你去吧,” 呂局擺了擺手。 嚴峫掉頭走向門口,幾步之后突然又停了下來,回頭望向呂局。大辦公室是老式裝修,墻上掛著山水畫,柜子上擺著黨旗,靠墻一排書柜里整整齊齊壘著各類專業書籍和黨報黨刊;呂局坐在他坐了十多年的大辦公桌后,像一尊圓潤扎實的雕像。 “……”嚴峫終于開口問出了那個問題:“您為什么那么相信方正弘?” 呂局老花鏡后的目光深深盯著他,“因為方正弘并不是你們所知道的那種人?!?/br> 嚴峫無話可說,只能點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呂局向后靠進椅背里,肚子挺著,頭發花白,良久長長嘆了口氣。他摘下老花鏡認真擦拭,直到確定鏡片干干凈凈,連一絲rou眼不可見的浮塵都沒有了,才重新仔細地戴了回去,用力眨眨眼睛——仿佛要借助這個動作,去更清楚去看周遭的所有事情,以及所有人。 虛掩的門又敲了兩下,秘書在外面問:“呂局?” 呂局扶了扶眼鏡:“進來?!?/br> 張秘書抱著一疊材料走進辦公室,放下幾張等待蓋章的信件。呂局拿在手里一看,白紙黑字的標題是:安全監控視頻資料調閱通知。 “哦,是嚴副支隊在盤山公路上撞車的那回事?!睆埫貢Φ溃骸斑@不正在調查嗎,咱們局里圖偵需要看撞車時的監控錄像,我們得先發個公函才能去調江陽縣轄區的安全監控——這是發給江陽縣派出所的,您蓋個章,我就能發走了,圖偵那邊還等著繼續調查呢?!?/br> 呂局的手剛伸上前,突然在半空中稍頓。 “你放這吧,”他指指桌面:“我再想想?!?/br> 秘書愣住了,什么叫再想想? 呂局對秘書不加掩飾的疑惑視若無睹,也根本沒有要解釋的意思,突然話鋒一轉:“我剛才想起一件事來。方正弘先前停職養病,那段時間禁毒支隊的工作都是秦副支隊主持,對吧?” “對沒錯,您這是……” “刑偵的余隊長病休,嚴峫被任命為代正職領導,這個委任是咱們局里正式下過內部文件的。但禁毒那邊雖然一直是秦川臨時承擔工作,卻缺少正式委任,很多文件材料都簽得名不正言不順,給禁毒支隊的日常管理帶來了很多不便。我看這次方正弘停職,干脆就把對秦川的代正職委任文件也一道下了吧?!?/br> 秦川作為副職管理禁毒支隊,和嚴峫作為副職管理刑偵支隊,這兩者都是在特殊時期代行正職權限,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上的不同。但如果出了建寧市局的大門,有沒有那張正式文件的區別就會變得很明顯,比方說嚴峫去恭州見齊思浩的時候高盼青可以直接介紹“這是我們嚴哥,目前主持支隊工作的一把手”;但秦川要是出去辦案的話就不能這么介紹了。 所以下達這個委任文件對秦川來說其實是件好事,張秘書立刻一口答應:“好、好,這個簡單,我立刻就去辦!” 呂局點點頭,又像想起來什么似的,仔細叮囑他:“雖然秦川已經代行正職一段時間了,但按規定只有發下委任文件,才算他正式負責禁毒支隊工作的開始。很多管理工作可能他還不熟悉,告訴他凡事都要多請示、多詢問,讓他每項工作都多來問問我吧?!?/br> 這也是題中應有之意,張秘書一一記下,看呂局沒什么其他吩咐了,才指指桌面上那封調閱監控資料的公函,又請示了一遍:“那個,呂局,您看這個蓋章……” 不知道是不是辦公室光線暗的原因,有那么幾秒鐘時間,他突然覺得呂局的表情有些微妙。 那種感覺說不上來,但肯定跟平常時笑呵呵的呂局長大相徑庭,以至于張秘書的第一反應是自己看錯了。 “這個,”呂局粗圓的五指在公函上按了按,平淡道:“再說吧?!?/br> 怎么個再說法,從此以后都不提了嗎? 那嚴副支隊中毒的事還怎么調查?難道直接跳過一這塊不去管它? 張秘書有些怔愣,但不知怎么被壓得不敢多說,下意識賠著笑應了。 呂局老花鏡后的眼皮耷拉著,仿佛沒看到秘書的疑惑。直到張秘書的身影消失在門外,辦公室再次只剩下了他一人,他才緩緩拿起那封公函,拉開抽屜,將它扔了進去。 嘭! 辦公室里恢復了靜寂。 · 江停手里的湯勺頓在半空中:“你們呂局是這么說的?” 雖然嚴峫立下了雄心壯志,晚上要帶江停去吃好吃的,但實際上最后兩人還是回了家。爐灶上煲的大骨頭湯咕嚕咕嚕冒著熱氣,富含膠原蛋白的骨髓將湯色燉得發白,嫩豆腐不斷上下翻滾,在深秋夜晚的廚房里散發出溫暖的氣味。 嚴峫搬了個小板凳,守在湯鍋邊擇小蔥,聞言沉聲道:“呂局還是很相信方正弘的。?!?/br> 江停說:“你們呂局以前……” 嚴峫敏銳地發現了他語調中的欲言又止:“怎么,以前打過交道?” “行動中碰過面,慶功會上說過幾句話而已,倒沒有什么深交。不過呂局在西南地區的公安系統挺有名,都說年輕時非常厲害,老了也是只老狐貍?!苯0褱餆醯脿€爛的大骨頭翻了個面,笑道:“應該是個很聰明的人吧,只是有時太滴水不漏了,反而讓人感到不太舒服?!?/br> 嚴峫下意識嗯了聲,緊接著尾音驀然抬高:“什么?” “什么什么?”江停漫不經心瞥來。 他們一站一坐,兩人目光在半空中交匯,電光石火間嚴峫腦海中冒出一段相似的對話,那是在胡偉勝制毒販毒案結束后,在建寧市局寬敞空曠的局長大辦公室里—— “您覺得江支隊長是個怎樣的人呢,呂局?” “年輕,果敢,智商高……可怕的高?!?/br> “這點讓我個人感到很不舒服?!?/br> …… 幾乎完全相同的對話,以角色調換這么巧合的方式再度重演,一絲難以言喻的異樣和荒謬從嚴峫神經末梢傳進大腦,讓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嚴峫?” “哦,沒什么?!眹缻l定了定神,“就是感覺你對呂局評價不怎么高的樣子?!?/br> 江停不以為意:“這倒沒有。再說人家是廣受尊敬的前輩,用得著我評價?” 在熱湯的水汽蒸騰下,他臉色似乎有些紅暈,因為家里溫度高,很少穿短袖的江停把長袖居家襯衣的袖口卷到了手肘上。嚴峫在旁邊思忖片刻,按下內心微妙的異樣不再提,一抬眼就看見他正往湯里撒鹽,抬手的時候露出了右腕內側發白的齒痕。 “哪天去做個除疤唄,”嚴峫隨口道。 “???” 嚴峫揚了揚下巴,江停順著他的目光看見了自己的手腕,動作微頓,旋即把衣袖往下放了放:“再說吧?!?/br> “干嘛再說啊,現代醫學這么發達,說不定吃頓飯的功夫就完事兒了,為什么不去做?” 江停又把袖口往下扯,被嚴峫起身捉住,作勢要拉小手。兩人在咕嘟嘟翻滾的骨頭湯前扭來扭去,一個要親,一個不給親,最后江停取得了勝利,把右手背在身后,啼笑皆非道:“家里沒香菜了!你還不快去買!” “怎么弄的啊,做個除疤唄?!眹缻l不無遺憾:“這樣,老公掏錢給你做,做完獎勵你買香奈兒包包,怎么樣?” 江??扌Σ坏?,半個身子探出廚房,從鞋柜上的零錢碗里摸了幾個硬幣,順手塞進嚴峫懷里:“先把香菜買了吧,別在這嗶嗶了?!?/br> 英俊多金、十項全能、揚言要給媳婦買包包的嚴副支隊于是數了數錢,不滿地把手往圍裙上一抹,說:“才五塊,不夠,再給點?!?/br> “買兩根就行了,煲湯用不了那么多?!?/br> “誰兩根兩根的賣啊,樓下超市那都是精裝小盒冷藏出售,你知道一盒多少錢嗎?” 江停懷疑地挑起眉。 “干嘛,你那是什么表情,人家超市開在這兒,擺明了就是宰這小區里人傻錢多的業主們?!眹缻l唏噓道:“這年頭養家糊口容易呢么?像我們這樣的油膩中年,整天朝九晚五上班受氣,回家來媳婦還不聽話……” 江停失笑道:“買不起就偷偷摘兩根回來吧,去,組織看好你?!?/br> 嚴峫嘴里念念叨叨地,又從零錢碗里抓了一把,決定買香菜的同時再買兩包薯片。所幸小區門口新開了家超市,步行幾分鐘就到,臨走前他還悻悻接受了“順手把垃圾袋拿下去扔掉”的任務。 自我感覺已是油膩中年的嚴峫脫了圍裙,一身家居服,換上人字拖,一手攥著硬幣一手拎著垃圾袋,從電梯里鉆出來。這時已經晚上七點多了,遠處馬路上車輛來去,小區內漂亮的樹叢在黃銅色路燈的映照下微微搖曳,發出沙沙聲響。嚴峫一邊哼著小調一邊拍打拖鞋,啪嗒啪嗒走向小區大門,突然只聽身后隱約喀嚓一聲。 “?”嚴峫回過頭。 這聲音換作別人,那是根本不可能聽見的,或者有所感覺也只會當成耳誤。但嚴峫多少年監聽監控練就的聽力跟沒受過訓練的普通人不一樣,幾乎在瞬間就站住了。 身后小路空無一人,遠處越過灌木叢,好像有幾個年輕人在公共花園中夜跑。 ……是小貓吧。 嚴峫也沒怎么多想,繼續往前走去。走了一段突然想起什么,心說不對啊,這個小區因為前端時間發生了流浪貓狗撲小孩的事故,物業怕得罪有錢有勢的業主們,集中清理了一波流浪動物,這么快就又有小貓出現了? 他不由自主地站定,心想垃圾袋里應該還有剛從冰箱倒掉的剩排骨,就在這時突然前方不遠處的綠化指示牌微微一亮,轉瞬即逝,快得令人難以捕捉。 “……!” 嚴峫瞳孔縮緊,他突然意識到了這是什么—— 閃光燈反光。 有人跟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