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2. 蛟山 雙目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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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是聲嗓扭曲的一聲慘喝, 薛蒙猛地向師昧那邊撲去, 但來不及了, 華碧楠猶如閻羅降世, 死神臨天,自半空疾掠,猛地從后頭掐住了師昧的脖子。 “師昧!” “師明凈!” 死生之巔的長老也好, 薛蒙也好, 紛紛聞之回首, 華碧楠已帶著師昧御劍臨風, 升到半空之中,在那一輪皓然當空的明月之下, 冷眼看著下面亂做一團的眾人。 薛蒙都快瘋了, 踩著龍城直追而上,卻在半途被華碧楠甩出的殺人蜂逼得無可前行, 應接不暇, 只得又退回地面, 踉蹌落下。 華碧楠制著師昧的脖頸,那只戴著靈蛇指環的細長手指慢慢撫過對方的喉嚨, 忽然“錚!”的一聲,靈蛇指環上竄出一道長刺, 閃著凜凜寒光。 “瞳療術極其難修?!比A碧楠慢條斯理地說,“這位小友年紀輕輕, 又非孤月夜門下徒, 居然能使用得如此得心應手, 想來也是天賦異稟?!?/br> 他這般舉動,地面上打斗的諸人誰還能注意不到? 一時間薛正雍也好,墨燃也好,甚至連結界前的楚晚寧都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師昧被華碧楠所擒拿。 墨燃的瞳眸猝然收攏,盛怒焦急之下,見鬼猩紅光起,竟是將黃嘯月等十余人生生震退數丈,有幾個倒霉的甚至直接被擊下了招魂臺斷崖邊,茫茫云海,掉下去連回聲都不會有,就被吞沒了。 “華碧楠!你放開他!” 師昧臉色蒼白,低頭看著墨燃,看著薛蒙。 他抿了抿嘴唇,最后說“去幫師尊,不用管我?!?/br> “師昧!” 楚晚寧在法陣前,亦是面如白紙,一雙抵著陣眼的手不住痙攣顫抖,手背上青筋暴突,一顆心已懸至喉嚨口。 師昧的目光轉過來了,落在了他的身上,眼里竟有了一絲凄楚。 “師尊……” “這么巧啊?!比A碧楠愣了一下,隨即微笑起來,“我這隨手一抓,抓到的居然是楚宗師的徒弟么?” 楚晚寧“……” “那也難怪小小年紀,便已學有所成了?!比A碧楠倒是不吝贊譽,“這么好的徒弟,當師尊的,難道不心疼?” “華碧楠,你若傷他,他日我定要你償還!” “言下之意就是今日宗師打算袖手不管?”華碧楠微笑著,附耳對師昧道,“聽到了嗎,救你,亦或是封印法陣,他選擇后者?!?/br> 師昧闔目,嘴唇微顫,卻不作言語。 華碧楠朗聲笑道“這樣一來,我倒真有些心疼這位小友了,拜了個師尊,倒是把大義看得比徒弟的性命更重要,師明凈,你當真叫人憐憫?!?/br> 周遭是獵獵風聲,良久無人作答。 許是因為命懸一線,師昧在這片岑寂中,緩緩睜開雙目,他說“師尊,對不起?!?/br> “……” “我知道……你們都記得,從前我因一己私欲,做過一些事情。那些事情,我至今仍不清楚是對是錯……我其實不配當師尊的徒弟吧,很多時候,我都做不到舍生取義大義凜然……” “師昧……” 高臺之上,薛蒙聽他這樣說,不由地想到了楚晚寧身死那一夜,懷罪令他們前往地府救師,而師昧卻略有踟躕,沒有很快答應。 而墨燃則想到了當年的那一碗抄手,想到了客棧里,師昧長作一揖,歉然告訴他,那一碗溫柔,原是楚晚寧所做。 而楚晚寧呢? 楚晚寧想到的是金成池求劍前,師昧對于神武求而不可得的嗟嘆。 除此之外,卻也想不到他更多的缺憾了。 師昧這個人,一直以來都是溫柔的,是完美的,是乖順的。他就像一場凜冬新落的大雪,潔白無垢,因此雪地上落一星半點的塵泥,開一枝半朵的梅花,都會顯得格外惹眼,格外令人耿耿于懷。 他的錯也好,他的猶豫也罷,他偶爾的一點自私,一點心眼,都是那么的清晰可見,且難以忘懷。 但他本也是個再尋常不過的人啊,不是一尊石像,一副絹畫,他也有私情的。 可是從沒有人真正了解過他。 對于薛蒙而言,師昧是友,他覺得這個友,理所應當跟在他后面,陪伴他,肯定他,扶持他。 對于曾經的墨燃而言,師昧是傾慕的對象,他覺得這個對象,理所當然是圣潔的,寬容的,溫暖的,毫無瑕疵。 對于楚晚寧而言,師昧是徒,他性格溫和,平易近人,有著令自己羨慕與欣賞的寬容與隱忍。 這個時候,他們才忽然意識到,原來一直以來,師昧就這樣默默當著薛蒙的摯友兼跟班,當著墨燃曾經的朱砂痣后來的蚊子血,當著楚晚寧座下最不起眼、最不出挑的徒弟。 他唯獨沒有當過的,是他自己。 華碧楠冷冷笑著“你這是有遺言要說么?” “華碧楠你放開他!” “不要傷他!” “不要傷他好說啊?!比A碧楠道,“你們全都束手就擒,坐以待斃,我自然不必要他的性命?!?/br> “……” 楚晚寧眼前的陣法時明時暗,顯然那陣法已經到了存亡攸關時,是被封印還是爆裂成型,便再此一舉了。他的手上力道未撤,但卻在微微顫抖—— 這不是鬼界天裂,取舍只在須臾之間,甚至來不及有更多的思索。 這是把刀架在他徒弟的脖子上,給他猶豫,給他親眼看著,令他痛苦難當芒刺在背。 華碧楠微微抬起下巴,輕笑道“怎么樣,陣法開了,你們也可以再應戰,但這一刀要是落下了,要再活過來,卻是千難萬難。宗師可想清楚了?!?/br> 就在這時,師昧說話了。 他聲音不是很響,但依舊清晰可聞。 “其實,我不喜歡吃糖葫蘆?!?/br> “……”華碧楠低頭盯著他,似乎一時不明白他的意思。 師昧沒有哭,師昧竟是微微笑著的,看著地面上的摯友、舊人、師尊。 “我不喜歡吃糖葫蘆,但是少主,你小時候總是讓我幫著你吃,我最想修的其實是結界術,可惜師尊覺得我天賦不夠,不肯授我太多,我……”他的目光落在了墨燃身上,“阿燃,我其實知道彩蝶鎮天裂那天,你想說什么?!?/br> 墨燃驀地怔住,茫茫然望著他。 師昧依舊笑容溫柔且平和“……可是后來師尊回來了,你再也沒有把那句沒說出口的話講完。在酒樓上,我看到你們一起吃飯,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這輩子也不會再講那后半句話了?!?/br> 墨燃“……” “我其實很羨慕少主,我也……我也很羨慕師尊?!睅熋凛p聲道,“你們能不能不要因為我的羨慕,而覺得我討厭……” “我從來都沒有覺得你討厭過??!”薛蒙急得大喊,眼眶不由地紅了,“我、我不知道你不喜歡糖葫蘆,我是真的不知道……師昧!師昧!” 華碧楠卻已不耐煩,他一把扼住師昧的脖頸,盯著楚晚寧,厲聲道“我數到三,你若不住手,我就毀了他!” “不要!”薛蒙倉皇回首,朝楚晚寧焦急喊道,“師尊,先停手吧!不能看著師昧在我們眼前出事??!停手吧!” “一?!?/br> 楚晚寧手指尖的顫抖已從微不可查,到所有人都清晰可見。 他望著師昧,一貫凌厲的鳳目對上了一貫柔潤的桃花眼,鳳目濕潤了。 “二!” “唦——” 便在這一瞬間,血花飛濺。 薛蒙和墨燃的喊聲幾乎已成利劍刺破穹廬“師昧?。?!” “……不用數三了?!滨r血滴滴答答地淌了下來,師昧抬起手,掩住了自己的雙眸。 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哭過。 但此刻,眼中卻有血涌出指縫,順著他的臉頰潸然滑落。 他竟在華碧楠數到二的時候,就自己撞上了華碧楠懸在他面前的那一道寒刺,橫抹而過。華碧楠一驚之下似要收手,尖刺偏了幾寸,原本要抹到師昧脖子的尖刃擦著眼睛劃了過去,剎那間,雙目俱渺! “玉衡座下,不曾有降,亦……不曾有……弱?!?/br> “師昧!” “師昧?。?!” 聲裂云霄。 楚晚寧亦是心下大震,他原已傾力,此刻親眼見到徒弟自毀眼眸,血流臉龐,不由地手上一軟,那陣法竟在這轉瞬間猛地反噬,裂縫中狂涌出一陣靈流駭浪,竟將他整個當胸擊中,震出丈外。 楚晚寧猛地嗆出了一口鮮血,卻自顧不暇,反手要將那法陣再補上,卻是再也來及了。華碧楠一怔之下,哈哈大笑,他一把拽起師昧的衣襟,將他拉起,眼中閃著欣喜的光芒。 “想不到你竟這么有用?這樣看來,若是殺了你,反倒可惜了?!?/br> “華碧楠你要做什么?!” 華碧楠不答,只瞥了薛蒙一眼,而后又將目光轉向正在迅速裂開的黑色神秘結界,笑道“這陣法合了那么多人的心力,總算是要開了。諸位道門翹楚,英杰好漢,此陣乃是華某生平第一次開啟,聊作嘗試,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我可并不清楚?!?/br> 他說著,驅劍迅速俯沉,帶著師昧,朝招魂臺的甬道口疾掠而下,消失于甬道前時,他朝眾人拋落了最后一句話—— “你們就留在這里,好好玩玩吧,這蛟山宏偉,用來當埋骨之地,也不失于一樁美事了?!?/br> 幾乎就在同時,天空傳來振聾發聵的巨響,那陣法猶如潑染于宣紙上的墨,迅速洇開,竟在眨眼間吞噬了大半天空,連月亮都被掩蓋在暗沉沉的黑色后頭。 “怎么了!” “這到底是什么陣法?!” “是鬼界天裂嗎?” “可是鬼界天裂不是這個顏色的!” 方才打得不可開交的眾人此刻竟又成了一條船上的螞蚱,全都警覺地仰頭看著那黑魆魆的天幕裂口。 這或許已不能叫做裂口了,招魂臺上方,一大半的天穹都已皸裂,深不見底的黑暗處隱約傳來沉悶而急促的震動。 黃嘯月臉色蠟黃,鼻翼翕動“這是……這后面有什么巨怪要出來嗎?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動靜?!?/br> 墨燃一馬當先,手持見鬼立在最前面,忽然,一道驚雷自夜幕劃過。 轟隆隆——! 天雷空破! “裂開了??!” “后面有東西!有東西出來!” “是厲鬼嗎?!” 薛蒙見墨燃和楚晚寧離那黑暗裂縫太近,猛地擦了擦臉上的淚水,朝著自己的堂哥和自己的師尊就要跑過去,可他卻被薛正雍拽住了,緊緊拉到了自己身后。 “爹!” “別過去,站在這里!” “我不要!我要和師尊,要和我哥在一起!” 薛正雍眼神竟是從所未有的凌厲,他不容置否“你不要命了?!你知不知道——” 剩下的話猶如枯枝斷落,他怔愣著沒有再說下去。 薛蒙哭了。 幾乎是嚎啕著地“爹,我要去幫他們,師昧已經被帶走,我不能再躲在你身后看他們任何一個人受傷了!求你了??!” 薛正雍還未應答,那漆黑的陣法中間嘶嘶冒著青煙和雷電,只見得那里面有一層滾滾煙云洶涌而來。 離得近了,竟發現是一群身著黑衣,覆著假面的修士! 他們踩著佩劍,憑虛御風,自雷鳴電閃中從天而降,一群群一個個,看不出門派,也看不出來路,為首的男子披著繡著金絲銀線的華貴斗篷,戴著帽兜,也用一張銀灰色的猙獰面具覆蓋住臉龐,他負手立在空中,八方風動,云氣聚合,縱是一言不發,都有著不可估量的騰騰煞氣。 “這到底是什么?” 薛正雍驚呆了。 其他見過世面少的,更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茫然地望著天穹。 是鬼嗎? 但是不對,沒有這樣的鬼。 從黑云之中御劍而出的人越來越多,幾十人,幾百人……最后烏泱泱立于云霄上,竟和地面上的修士不相伯仲,近千人! 薛正雍栗然,半晌聚氣喝了一聲“閣下究竟是人是鬼?何不自報家門?!” “……”為首男子轉動眼珠,目光落在薛正雍身上的時候,竟似有些意味深長。 “說話呀!你聽得懂我們在講什么嗎?”薛蒙也跟著喊道。 男子沒有多言,頓了頓,抬起一只蒼白修長的手,凝頓于空中。 而后,一揮而落,言簡意賅。 “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