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師尊賣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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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 楚晚寧頂著黑眼圈起床,他昨晚上根本沒有睡好,因此整個人顯得格外陰沉, 一張原本就很冷淡的臉龐結著薄冰,沒什么熱氣。 他推門出去, 瞧見墨燃正在外頭洗衣服。 ……大早上為什么要洗衣服? 昨晚不是洗了么? 看到他從屋里出來, 墨燃竟顯得有幾分尷尬, 他的臉頰上濺著皂角搓出的泡沫,轉頭和楚晚寧打招呼“師尊?!?/br> “嗯?!?/br> “孫三娘還算守信, 收了錢, 一早上就把吃的挨家送來了。我放在院子里的那張小石桌上,師尊快去吃吧?!?/br> “那你呢?” “我吃過了?!蹦嫉氖直劢隰贼运ㄖ? 線條遒勁而清爽, “等師尊用過了早, 我們就一起去賣蝴蝶和花?!?/br> 孫三娘給的吃食很單調, 但量卻不小, 饅頭居然有三個。 他坐在小院里慢慢啃著面點,旭日東升,陽光透過頭頂葡萄架上攀繞的枯藤灑落,在桌上切割成斑駁交錯的光影。 他回過頭,望了墨燃高大的背影一眼,心頭那種模糊不清的熱意涌動著。 他又用力咬了一大口饅頭。 金色的海棠和紅色的靈蝶一出現, 就在飛花島那終年不變、疏疏懶懶的集市里激起了軒然大波, 島上的漁民都涌過來看, 哪怕今天原本不打算逛集市的,都被吸引了過來—— “有花!” “花有什么奇怪的,你難道沒見過花么?” “金色的海棠!靈力做的!一年都開著呢!還可以傳音!” “哇??!在哪里在哪里?” 如此烏泱泱涌來一波。 “有蝴蝶!” “蝴蝶有什么好看的,春天一抓一大把?!?/br> “紅色的!靈力做的,可以驅小邪小祟呢!而且特別好看,還很聽話,不會亂跑,就在你附近飛!” “??!真的???在哪里在哪里?” 烏泱泱的又涌來一波。 孫三娘在府中高臥,閑適間也得了這個消息,便忍不住帶著幾個隨扈去了街市。還沒走到門口,就瞧見遠處人群密集地涌出一道道金紅色的光輝,不住地有人在嘖嘖驚嘆。 她心如蟻撓,斥開圍觀的鄉民,走過去看。 只見得昨天來的那兩個仙君,一個笑容燦爛,在那邊招蜂引蝶地變戲法,招徠著生意。另一個則面無表情,一臉冷漠地抱臂立在樹下,一言不發,沉默不語。 “賣蝴蝶,賣蝴蝶——”英俊的男人回頭對另一個面容寡淡的男人笑道,“師尊,你怎么不吆喝?” 吆喝? 楚晚寧心中冷哼。 他就不知道吆喝這兩個字怎么寫。難道要他沒羞沒臊地跟墨微雨這個粗鄙之人一樣,在眾目睽睽之下喊著“賣花,賣海棠花”? 想都別想。 “蝴蝶怎么賣?”覺得這樣的仙物一定很貴,眾人踟躕良久,總算有個膽大的上來問價。 墨燃道“十金一只?!?/br> 楚晚寧在他身后咳嗽一聲。 墨燃道“……三個銅板一只?!?/br> “這么便宜?”周圍的人都驚到了,紛紛上前要來買,墨燃就左遞一只蝶,右遞一枝花,正忙碌著,忽瞥見遠處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噙著手指頭,渴望地看著這里熱鬧景象。 墨燃笑了笑,也沒多說,倏忽五指一合,凝出一只極為漂亮的鳳尾蝶,輕輕一吹,蝴蝶就那么隔著人海,飄到了她旁邊,落在她發辮上。 女孩一怔,滿臉愕然,遲疑地走了幾步,然后又停下來,搖了搖頭。 她沒有錢…… 別說三個銅板了,一個都沒有。 墨燃朝她擺了擺手,用口型跟她說了句“送你的”,然后就眨眨眼,笑著又將頭轉開,繼續忙碌著。 孫三娘眼瞅著那些金光燦燦的漂亮靈物被買走,有愛美的姑娘徑直把海棠花戴在烏黑的發髻間,霎時滿頭烏發熠熠生輝,竟是光彩照人,說不出的貴氣。她便有些忍不住了。 “這些蝴蝶和花,我都要了?!?/br> 墨燃抬起眼,笑容不熄“我就說是誰這么大手筆,原來是三娘?!?/br> “還剩多少朵?數一下,我全部拿回府里去?!?/br> “這可不行?!蹦夹Φ?,“凡事總得有個先來后到,其他人比你先來呢,他們還沒有買完,我總不能先把東西讓給你?!?/br> 孫三娘望了那一群擠著的鄉民,登時有些著急,生怕賣完,說道“那我加價?!?/br> “我做不了主?!蹦颊f,“我就是幫忙打下手的,價格的事,你得去問我師尊?!?/br> 孫三娘就到樹下,找到了一臉高冷的賣花道長楚晚寧。 “仙君,你那些花和蝴蝶都賣給我吧,咱們都是生意人,價格好商量?!?/br> 楚晚寧冷淡開口“十金一只?!?/br> 旁邊墨燃聽了,忍不住笑出聲來,轉頭過卻對上楚晚寧那雙長夜無極的黑色鳳眸,一時好笑里又生出茂盛的柔軟,不由地咧嘴撓頭,梨渦深深的模樣很是好看。 孫三娘富得流油,這些錢于她而言不過小數目,很快她就指揮著家丁將那些晚夜海棠和鳳尾蝶都帶走了。 回到府上,她立刻喜滋滋地梳了個高髻,往上面插了五十余朵流光溢彩的金色花朵,又讓那些蝴蝶繞著自己翩翩起舞,家丁們瞧她滿頭金光,遠看簡直像一根融化燃燒著的蠟燭,不由地好笑,但苦于是自家主子,只得憋著,憋得肋骨都快斷了總算沒有笑出聲。 孫三娘沒樂呵太久,外頭有人來報,說那兩個仙君在集市又賣起了別的東西。她聞言一驚,頂著一頭華光亂閃的云髻,被狂蜂亂蝶簇擁著,再次往集市奔去。 “賣蝴蝶——賣蝴蝶——” 孫三娘擠過去,叉著腰怒不可遏“剛才不是都被我買完了?怎么又有?” 墨燃眨眨眼“新做的?!?/br> “既然可以新做,那方才為何要賣我十金一只?!” 墨燃笑了“你想啊,你早上起來,去一家很多人排隊的生煎包子鋪買生煎,別人都在排隊,你要插隊,掌柜就跟你說,要先吃可以呀,不過你得多付錢,這有沒有錯?” 孫三娘氣道“你,你這jian商,你……” 正想著該怎樣反駁這個人的歪理,忽見得旁邊那個一直不吭聲的仙君走了過來。楚晚寧指尖光華一閃,竟凝出一朵并蒂雙生的海棠花。 孫三娘雖然氣惱,卻也被吸引了注意,問道“這又是什么?怎么和之前的不一樣?” “這種海棠另加了煥顏術,睡前放在床頭,能葆次日容光煥發,效用約為十五日?!背韺幝唤浶牡匕鸦ㄟf給了墨燃,對墨燃道,“去賣吧,一百金一朵?!?/br> “慢著,”孫三娘唯恐等會兒這倆人又要說出什么插隊要另外再加錢的道理,雖然心中氣極,但還是說,“別拿走,這朵我要了。你還能做幾朵?我都要了!” 楚晚寧說“同樣的法術不想施太多遍,只做三朵?!?/br> “那就三百金,給你?!?/br> “墨燃收錢?!背韺幷f著,低頭凝了另外兩朵,一并交給了孫三娘,然后開始凝第四朵。 孫三娘不樂意了“你不是說只做三朵?” “這朵加的是妙音訣?!背韺幍?,“配在身上,能使女子聲音變得動聽?!?/br> “……”孫三娘雖貪財,但更貪歲月年華,她眼巴巴瞧著這位死生之巔的仙君凝出一朵又一朵奇妙的海棠花,恨得牙癢癢,卻也只能道“好好好,我買、我買?!?/br> 晚上回去關了門,師徒二人坐在桌邊把錢兩一算,發現足夠供帶過來的一行人吃好喝好直到對岸火熄了,楚晚寧把一半的銀兩推給墨燃,一半收好,說道“等臨行前,把剩下的還給孫三娘?!?/br> 墨燃一怔“為什么?” “飛花島離臨沂路途遙遠且物資貧乏,吃穿用度極為不便。但你看島上漁民,大抵都能過得溫飽,是不是有些奇怪?” “……嗯?!彼@樣說,墨燃細細琢磨,確實覺得如此。 楚晚寧道“去稍微打聽一下就知道了。我今天在你收拾攤子的時候,去找了村長,問了他一些事情。其實這個孫三娘,原本是臨沂儒風門的人,因為她天資不高,師父沒怎么管過她,拜入師門五年,仍只會淺顯劍術?!?/br> 墨燃微微吃驚“她是儒風門的人?那師尊是不是見過——” “沒有?!背韺幍?,“村長說,她十七歲那年,跟著儒風門的修士來飛花島收羅新弟子。那些名門修士仗著路途遙遠,島上又都是些凡人,被欺負了也不可能千里迢迢趕去儒風門興師問罪,所以就在那段時日,對島民為非作歹,吃白食,搶錢兩,甚至……” “甚至?” “甚至yin掠少男少女?!?/br> “……” 楚晚寧道“孫三娘氣不過,便與師兄師姐們爭執了起來,她身輕言微,性子卻激烈,得罪了同門,最后遭其暗算,被其中一個師兄刺了一劍后,又被推下海崖?!?/br> 墨燃喃喃道“竟是這樣?難怪之前聽村長勸她說什么,不是儒風門的人,沒想到……唉……” “嗯。她命大,那一劍沒有刺中要害,她落海之后,被正在捕撈的漁民瞧見。那漁民膝下本有兩個女兒,奈何去的都早,便在救了她之后,收她為義女,教她漁獵,教她做生意。后來她義父過世了,她就承其衣缽,漸漸的成了這飛花島的第一大戶?!?/br> 楚晚寧頓了頓,說道。 “你也聽到了,她說飛花島上今年收成不好,各家各戶都是她在開倉賑濟。孫三娘生意雖精,卻只在修士身上剝錢,從不多拿島民毫厘,甚至會補貼窮困?!?/br> 墨燃沒做聲,卻想起日間在集市里看到的那個渴望著海棠花的小女孩。 那樣的寒酸打扮,污臟面貌,一看就是失了爹娘的。 可卻不瘦,臉頰鼓鼓囊囊的,眼睛里透著清冽的光。若不是有人在接濟她,這么小的孩子考乞食為生,不早該面黃肌瘦了么? “孫三娘一年出海二十余次,每次往返顛簸,都要七八天,算來她大半生都是在海上度過的。你看她宅邸奢華,富庶至極,何苦年過半百,還要在風浪里來去?每年不辭勞苦地把島上的東西拿去臨沂賣錢,又去臨沂淘來物資,帶回飛花島?”楚晚寧道,“她分明已不差錢了?!?/br> “……我知道了?!蹦悸犕?,心中難受,立即起身拿起那一半錢兩就要走。楚晚寧喚住他。 “去哪兒?” “我去把多賺她的,都還給她?!?/br> “坐下?!?/br> 楚晚寧淡淡道。 “你怎么這么傻?!?/br> “嗯?” “你看孫三娘這種人,性子剛烈,極是要強。她最恨的就是修士……你說你這樣過去把錢兩給她,她會不會亂棍把你從府上打出來?!?/br> “……” 墨燃想了想,頓覺背脊有些痛,不由嘆了口氣,問“那該怎么辦?” “我跟村長說了,等我們走之前,把這些余錢都給他,讓他找個機會轉交給孫三娘?!背韺幍?,“那時候我們人都走了,錢財終歸是能讓飛花島過的更好一些的東西,她不會不要?!?/br> 墨燃垂眸思忖片刻,而后點了點頭。 “師尊說的是,就按師尊說的去做?!?/br> 楚晚寧嘆了口氣,說道“這世上總有許多事情,不能僅看表面就做定奪,甚至有的時候,表象之下的那一層,都未必就是最終的真相。我時常告誡自己,需沉下心來,判斷人也好,事也好,需慎之又慎,但有時仍舊忍不住?!?/br> 他這番話,說的墨燃極不是滋味。 單看表面就做定奪,判人良莠是非,判事善惡對錯,這不就是他曾經對楚晚寧做過的事情么? 除了他,紅塵間往來的大多數人,都極難在激烈的感情面前保持一雙清明的眼,一顆冷靜的心,去想一想,去看一看那些遮蓋在塵沙之下的真相。 他之于楚晚寧,南宮駟之于自己的母親——他們誰不是因為被情緒蠱惑了神智,被表象蒙蔽了雙眼,最終鑄下了痛不能回首的過錯。 或許只有楚晚寧這種人,看似冷漠不近人情,卻執著地在心里給每個人都留有轉圜之地,盡力不去以最大的惡意揣度每一件事。所以墨燃越去了解他,就越會發現,原來這個瞧起來比誰都暴躁的北斗仙尊,有著一顆未經戾氣浸染的內心。 這個人驕矜冷淡的面容下,藏著的,其實是一個仁慈寬容的魂靈。 他因為這樣的魂靈而愈發憐惜楚晚寧,心中生起極強的保護欲望?;蛟S正因為從尸山血海里淌來,沾過滿手血腥,所以他愈發能夠明白,這世上沒什么比一顆赤子之心更難能可貴的東西了。 那是硝煙里的羌笛,戰壕中的花朵。 于是,曾經為禍天下的踏仙帝君,在這樣的魂靈跟前,默默地想—— 若有一日,師尊需要,那么哪怕遍體鱗傷,血淚流干,哪怕死無全尸,灰飛煙滅,哪怕要祭上自己的頭顱和殘損不堪的魂魄。 他都要護好這個干干凈凈的北斗仙尊。 “在想什么?” “哦,沒什么?!蹦夹α?,“不過是在想一些小事?!?/br> “小事?” 墨燃抿了抿嘴唇,忽然記起早上去集市的時候,楚晚寧跟自己說過,想要學一學御劍之術,便道“師尊,你跟我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