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 蛟山 太掌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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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往前!往后退!都往后退!到山腳去!” 冷不防一聲暴喝, 眾人紛紛回首,見墨燃一襲黑衣掠地而來, 在他身后,一具女尸窮追猛趕,口中發出可怖的嗥叫聲。 薛正雍驚道“燃兒?怎么……怎么回事?!” “退后!都回去!”墨燃漆黑的眉眼下, 一雙目光如刺刀出鞘,他朝南宮駟喊, “南宮!落下前面的拒魂石!” 南宮駟立刻趕往更上面——在忠魂群葬墓上面, 是儒風門歷代高階弟子群葬墓,為了防止后世生患,兩個群葬墓之間設立了一道漫漫墻垣,以作阻隔之用。 他發足疾奔, 葉忘昔緊隨其后, 但還沒到拒魂墻前,南宮駟的步伐就猛地止住了 只見山道上端,緩緩走下來一群人,各個穿著青衣鶴麾,帛帶飄飛,乍一眼看,就好像儒風門還未滅門,浩浩湯湯行來一群英姿颯爽的儒風弟子一般,端的是聲勢宏大, 氣勢驚人。 但南宮駟知道不對。 葉忘昔也清楚。 這些儒風弟子和他們以前朝夕相處的有一處差別, 那就是每個人的眼前, 都蒙著一道繡著鶴影的青色緞帶。 看上去只是一個極其細小的區別,但南宮家的人都明白這意味著什么——活人是絕不會綁這根遮目緞帶的。這是儒風門弟子下葬前,師門給他們佩戴的喪物,意味著雙眼遮祥云,駕鶴西去,往生長樂無極…… 下山的全是儒風門的死人??! 南宮駟往后退了一步,抬手,下意識地攔住了葉忘昔。 他沒有回頭,只低聲道“你下去?!?/br> “……” “下去!去告訴墨宗師,來不及了?!蹦蠈m駟深吸一口氣,吐出一句微帶顫抖的話,“儒風門歷代高階弟子,已全部起尸,正在逼往山下?!?/br> “那你呢?!” “我阻擋一陣,你快點?!蹦蠈m駟微微側過臉,對葉忘昔道,“讓他們先盡量往山腳下退,退到那邊了,你發引信煙火,我即刻下來?!?/br> 葉忘昔緊咬嘴唇,她很清楚此事并無回寰之地,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解下了自己的箭囊,拋給了南宮駟,沉聲道“接著。你總不記得多拿?!?/br> 她沖至山腰的時候,那里已經展開了一場激烈的鏖戰,先前潛伏好的儒風門仆役尸骸正從灌木叢里、巖石后頭,所有一切可以藏身的地方蝗蟲一般涌出來,撲向迎戰的修士。這些尸體都穿著壽衣,渾身蒼白,攪和在服飾各異的修士中,猶如雪浪翻涌,遠遠看去煞是壯觀,只是這壯觀的代價未免太大,蛟山霎時間哀聲陣陣,殺喊一片。 葉忘昔瞥見幾具在激戰中被靈力轟開了的棺槨,里面只有衣物,擺了個大概的人形,她的義父猶如狡兔,留給他們一個平靜無波的“忠貞之?!?,其實早已把冢內的尸首召喚出來,藏匿在暗處,只為等他們走到最高處時,調動前方的“高階弟子?!?,前方殺來,后方夾擊。 他布下了網,他們是網里的魚。 葉忘昔在混戰中找到了墨燃“墨宗師!” 墨燃正在與五具尸首纏斗,聽到葉忘昔的聲音,他猛地抬頭,心焦道“怎么——” “樣”還沒有說出口,看到了葉忘昔的臉,便已知答案。 墨燃暗罵一聲,恰巧此時一具僵尸咬住了他的胳膊,他一甩不掉,極怒之下干脆將手伸進了那僵尸口中,眼神發狠,手下用勁,生生把那僵尸的滑舌給撕了出來! “嗷!” 黑血橫流飛濺,僵尸再也咬不住他,被他反肘擊于胸前,栽倒在地。 墨燃黑眸亮的可怕,神情煞戾,再次望向葉忘昔的時候,竟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但她立時穩下自己,說道“阿駟讓你們盡快撤退,退到山腳等他!” 墨燃點了點頭,擴音術剎那間將他的嗓音傳遍了整個片混戰領域。 “不要戀戰,都往山腳去,全部退到山腳去?!?/br> 黃嘯月登時急了“本來我們就做好了和徐霜林決一生死的準備,眼前這一幕都是早有預料的,怎么可以現在退?” 墨燃根本不管他,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黃嘯月要卯著勁往山頂沖,好去摸儒風門宗廟天宮里藏著的奇珍異寶,那是這老頭子自己的事兒,他依舊厲聲重復著“不想死的都下山去!立刻!都下去!” 這些仆役尸首雖然戰力不強,但也并非凰山上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平民尸身,且它們數目驚人,又不畏疼痛,前仆后繼地涌上來,等眾人陸續退到山腳處時,已經戰死了十余名修士。 黃嘯月當然也跟著退了下來,他也知道以他自己一個人的能耐,是絕不可能單獨殺上峰頂的。 但他吹胡子冷笑道“墨宗師,這下可好了,說要來蛟山的人是你,打到一半,讓我們退下來的人也是你,你可真能耐啊,眼下怎么辦?要不你打頭,我們跟著你灰溜溜地退出結界去?” 這個孱孫上輩子給踏仙帝君提鞋都不夠,殺了他都嫌臟手,這輩子也就是因為墨燃不再是黑暗之主,而成了清清正正的一代宗師,所以才不能大庭廣眾之下扇他耳刮子。 但墨燃可以選擇根本不理他。 黃嘯月正欲再言,忽見得前面涌起一陣滾滾煙云,竟是南宮駟騎著重新幻化真身的妖狼瑙白金,疾風般馳來,他身后跟著數百儒風門高階弟子,黃嘯月乍一眼看去,驚道“啊呀,不得了啦!中計啦!” 墨燃瞇起眼睛,心道,這老東西總算是反應過來了,知道這是徐霜林布下的埋伏,還不算笨的離譜。 然而黃嘯月后半句就是“南宮駟!你好大的膽子!竟在蛟山糾集了儒風門余孽,想要對戰其余門派嗎?” 墨燃“……” 南宮駟伏低在妖狼之上,奪路疾奔,瑙白金快得像離弦之箭,將他身后那些追趕著的尸首越甩越遠。這時候,黃嘯月才反應過來是自己誤會了他,但他沒有絲毫愧疚,反倒瞪大眼睛望著潮水線一般朝他們步步逼近的僵尸,喉頭攢動。 南宮駟沖入人群之中,從妖狼身上一躍而下,將箭囊塞到葉忘昔懷里,喘息道“箭還有剩的,先還你,你帶著所有人,往后撤離?!?/br> 葉忘昔原本聽到前半句,心下微松,但后半句又讓她猛然抬起頭,盯著南宮駟的臉“你要做什么?” “一點小事?!?/br> 一旁黃嘯月看著儒風門高階弟子越走越近,眼見著就要和這些百年前就作古的儒風門英杰對戰,他掌心盜汗,扭頭破口大罵“南宮駟!你這個害人不淺的東西!和你爹一個樣!你為什么要把這些怪物都引到我們這邊來?想讓我們替你殺敵嗎?” 見南宮駟不看他,也不吭聲,黃嘯月更是極怒攻心,顫聲道“好啊,我總算知道你打的是什么算盤了——你是怕一個人上不去山頂,拿不到你老子給你留下來的珍寶財富,所以才引我們一行人到你這座破山頭,替你開路吧!南宮駟!你好歹毒的心思!” 眼見著他說話越來越過分,站在他旁邊的薛正雍忍不住了,皺眉道“好了,黃道長,你就少說兩句?!?/br> “少說?我憑什么要少說?”黃嘯月根本不把下修界放在眼里,平日里大概還會冷靜一些,顧及薛正雍的顏面,但此刻危急關頭,他哪里還有裝模作樣的心思,指著南宮駟就唾罵道,“果然是孽畜之子,虎狼之心!你居然利用那么的名士豪杰來替你掃清路障!你哪里來的臉?” 南宮駟“……” 黃嘯月還不罷休,怒嗥道“像你這樣的人,本該一死以謝天下,但你居然還從尸群里逃出來,你還把這些畜生引到我們這里來,你——” “啪!” 一個極為響亮的耳光,結結實實地摑在了黃嘯月的臉上。 君子之風葉忘昔,仍然維持著她扇黃嘯月耳光的姿勢,微微發著抖,喘著氣,目光狠戾,盯著跌到在自己跟前的人。 “畜生?!?/br> 她沙啞地開口。 “我儒風英雄冢前,豈容得你這匹夫口出穢語?!” 江東堂的人群起拔劍,紛紛指向葉忘昔,黃嘯月座下的一個中年女修朝她豎眉嬌喝道“你這個男不男女不女的東西!你竟敢對長輩動手?你才是畜生!儒風的走狗!” 她叫嚷著,居然就要沖上來收拾葉忘昔。墨燃正欲相幫,忽聽得刷的藤鞭勁響,狠狠抽開空氣。 一片耀眼金輝中,楚晚寧從人群中出來,手執天問,瞇起鳳目。 他背朝著葉忘昔,面對著江東堂。 “我說過?!彼蛔忠活D道,“南宮駟是我的徒弟,諸位若不想通過天音閣審判,那么有任何東西想要指點,請先來我面前。論個公道,或者論個拳腳?!?/br> 死寂之中,他丟落最后半句話—— “奉陪到底?!?/br> 氣氛一時間僵凝到極致。 江東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退了,臉上無光,進了……他們真的能撼動北斗仙尊楚晚寧嗎?更何況,他們真的應該和楚晚寧結下梁子,從此當死對頭嗎? 那邊尸群還在接近,越來越近…… 有人忍不住了,大喊道“都別爭了吧!有什么出去再說!先想想辦法??!這該怎么辦??!” “打嗎?” “直接就這么打嗎?那為何還要退到山腳來?這和在山上打又有什么區別?” 對啊,墨燃也忍不住想,有什么區別? 他雖然明白南宮駟所作所為并不會是毫無目的的,作為南宮家族的最后傳人,既然南宮駟讓他們退到山腳,就必然心有打算。 他忍不住望向從剛才起就沒有吭聲的南宮駟,卻忽然發現那個男人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光亮。 一種令他不寒而栗的光亮。 “南宮!” 他喝了一聲,但沒有用,南宮駟從之前就一直在不出聲地默念著一條禁咒,從黃嘯月在指著他的鼻子唾罵的時候,就一直在念這條禁咒。 此時覺察,已經太遲了。 無數條藤蔓轟然破土而出,拔地而起,墨燃、葉忘昔、薛蒙……所有人,幾乎在同時被這柳藤纏繞住,緊接著瞬間甩出結界外,甩出蛟山的山域范疇。 葉忘昔悚然色變“阿駟!你要做什么?!” 她想要再次闖進去,可是南宮駟抬手,猛地一揮——左右兩個鎮墓神步履沉重地站起,渾身石粉簌簌落下,它們分別抬起自己的左手和右手,相對相抵,剎那間一道嶄新的半透明結界籠罩了整個蛟山山口,阻斷了所有人進山的道路。 南宮駟一個人立在結界前,面對著千余尸潮,背對著結界之后的所有人。 他說“蛟山有藤,乃龍筋所化,能將萬事萬物拉入地下。但你們不能在里面?!灰砩喜惶手蠈m家族的血,我一旦施展這個陣法,龍筋之藤就會不分敵我,把諸位統統都拽入土中,活埋而死?!?/br> 葉忘昔悲極而怒,怒極而喝“南宮駟!你知不知道你是一個人!”她砸著錘著,卻只能在結界外喊著他“南宮駟!” “怎么就一個人了?!蹦蠈m駟側過半張臉,“不是還有你嗎?” “……” 然后,他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事,居然咧嘴笑了起來。 那笑容燦爛,是儒風門滅門之后,再也沒有出現在他臉上過的璀璨華光,飛揚桀驁,張狂熾烈,好像多少年的意氣風發都又回到了臉上,在一雙明眸里,信馬由韁。 南宮駟和多年前,他與葉忘昔二人第一次進試煉幻境時那樣,側著臉,提著劍,朝她笑道 “不過你們女孩子還真是沒用,到頭來,還是要我保護你?!?/br> 說罷,他轉過身,大步朝著那滾滾如潮的尸群走去。 一步。 兩步。 三步。 止。 南宮駟插劍入土,解開手上紗布,狠狠沿著鋒銳的劍鋒劃下。 鮮血滾滾淌落,順著劍身的血槽,流入蛟山濕潤的泥土。 南宮駟目光清涼,直視前方,毫無畏懼。 他不知道,這一刻,站在結界外的墨燃眼里,他的身影正和前世死戰不降的葉忘昔交疊,重合,最后形同一人,再難分離。 “血祭蒼龍,得之筋骨?!蹦蠈m駟道,“陣開——!” 無數道樹藤從已經皸裂的地面下破土而出,霎時間沙泥俱下。那樹藤和先前困縛眾人,把眾人丟出去的完全不一樣,那是一根根猩紅色的藤,沒有任何的樹葉枝丫。甚至可以說,那就是一根根粗遒的血管,從蛟山深處拔地而起,瞬間攀附上每一具被珍瓏局控制的尸身。 南宮駟以一人之力,驅使千余龍筋出土,剎那間就耗費了極大的靈氣,他額頭上滲出細汗,拄劍的手微微發著抖,手背上經絡根根暴突,舊傷崩裂,鮮血更是橫流…… “沉之!” 他臉色煞白,顫抖地,下了最終的命令。 那上千根龍筋便開始兇狠地把尸首往地下拉,但那些僵尸顯然也不會坐以待斃,都在竭力地嘶吼著,咆哮著,掙扎著。 南宮駟此時與龍筋共靈力,這上千的僵尸在用力,在扭動,他就不得不壓榨出更多的力量,通過鮮血獻祭到地下,催使龍筋以更強悍的力道,把尸群往下拉扯。 腳踝,小腿……大腿…… 那漫山遍野的僵尸都在嗥叫著,引頸長嘶,口角流涎。 南宮駟喘著氣,大腿……依舊是大腿…… 他可以感到自己的靈力已近枯竭,卻還沒有將那些僵尸都沉入土底,他們還在憤怒地扭動著身軀,用雙手支撐著,想要掙脫出來。 再多一些,到腰……至少到腰…… 這樣才能解開結界,讓外面的人進來,這樣這些僵尸才不至于一下子掙脫,將局勢瞬間扭轉。 至少…… 再多一點…… 靈力耗盡,轉至消耗透支靈核。 南宮駟只覺得心臟一陣鈍痛,他原本就易暴走皸裂的靈核在胸腔里微微發著抖,他咬緊了牙關,但血水還是順著唇角淌了下來。 再多一點。 腰…… 很好,它們都極難動彈了,但還不是最穩固的,僵尸的力道比活著的時候會更大,埋到這里,還可能會暴起突破。 再多一點! “咳咳——!”靈核之力再度祭出,南宮駟只覺得眼前一陣暈眩,支持不住跪于地面,一口血嘔了出來,滴滴答答浸濕了黑色的土。 南宮駟搖搖晃晃地抬起眼皮,晃動的虛影里,他看見那些尸群被發了狠的龍筋拖曳到了更深的地方,幾乎都已埋掉了他們的胸膛。 這些怪物暫時是動不了了。 南宮駟唇齒血紅,笑了起來。 他聽到葉忘昔在外面喊“阿駟!夠了!打開結界!你快打開結界!” 薛正雍也在喊“快開結界啊南宮!我們來幫你!” “南宮,快開結界??!開結界??!” 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這世上,也并非都是全無良心的人。 南宮駟笑著笑著,儒風滅門之后受了那么多委屈都沒有哭的他,忽然就在這時滾滾落淚。 他哽咽著,沙啞喃喃道“……我知道,就開了……就開了……” 他抬起顫抖的手,準備將阻攔眾人的那個蛟山結界撤去。然而,地面卻忽地一抖,隨即開始微微震動—— 南宮駟顯然是覺察到了,他猛地一怔,繼而抬起頭,望著眼前的一幕,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情。 那些方才聽從他的指令,把僵尸往大地深處拖曳的龍筋,忽然一一松開,繼而纏繞上那些尸體的胸背,將它們又一個個地、往泥土外拔起…… “不可能……”南宮駟茫然道,“這不可能!” 蛟山怎么會不聽從主人的命令? 哪怕是徐霜林下了相反的指令,這些龍筋也絕不可能再服從,因為對于沉眠于此的魔龍惡靈而言,南宮家族的后代們,都是一樣的。 如果兩個南宮后人,分別對蛟山下了相反的命令,蛟山只會停止目前的動作,誰都不幫,轉為中立。 除非…… 南宮駟陡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想到一個人。 這個念頭讓他渾身發抖,心臟的疼痛似乎更勝于前,他喘息著,緩緩抬頭,他沿著漫長無止的漢白玉階,沿著密密麻麻的尸潮,往最上頭看去。 一個面目英武威嚴,身材高大挺拔的男人,正沿著長階,緩緩走下。 他披著華貴的錦袍,上頭繡著蛟龍吞日月,云海翻波,每走一步,衣料上熔鑄的金絲銀線都會在月光下散發出如水一般的光澤,浮動瀲滟。 他高挺的鼻梁上方,端端正正地綁著一道儒風門死者才會佩戴的綢帶,遮住雙眼,但那綢帶不是青色的,而是黑色的。上面繡著的也不是仙鶴,而是一條焰電噴薄,指爪遒勁的蒼龍。 南宮駟的臉色已經白的和紙一樣,他盯著那個一步一步,從容步下臺階的男子,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呢喃“怎么……怎么可能……太掌門……” 月光自林葉中探出,照亮了男子刀劈斧削般英俊的,輪廓分明的臉。 是他。 這個世上唯一能讓蛟山違抗南宮家族后嗣命令,能降服魔龍,能將上古惡獸“鯀”鎮壓于塔下,開創了恢宏數百年第一仙門大派的那個人。 他是數百年前的天下第一大宗師,他是為渡紅塵苦難,在活著時就放棄飛升進入天界大門的第一人,他是儒風門初代掌門—— 南宮長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