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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貴妃起居注在線閱讀 - 第395節

第395節

    “后院的事,你自己管吧?!痹谶@事上,她不愿意為皇帝分憂,就是親娘,摻和兒子后院的事,也很少有善始善終的,誠孝皇后就是最好的證明?!耙膊慌潞湍忝髡f了,指著后妃們一團和氣,本就是天方夜譚,這事兒沒有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該怎么辦,還是得你自己想,橫豎有一條,子嗣的繁衍、養育,絕不能耽擱了?!?/br>
    說著,也不由皺起眉頭,到底是說,“汪氏那邊,可要注意了,旁的還好,若是真的是非不分,和杭妃斗氣斗到對太子有什么想法,那你自然也要說她的?!?/br>
    得了徐循的表態,皇帝神色也是越見篤定,他點了點頭,輕輕地哼了一聲,“我知道了……且看她行止吧?!?/br>
    朝中事體,大致都如母子二人商量的一般,不過幾日,太常寺那里好像忽然回過神來,終于是封上了為先帝擬定的數個謚號、廟號——由于先帝豐富多彩的人生經歷和極為敏感的死亡過程,本來很適合他的哀字被拋棄不用:畢竟,哀字其中一個意思,就是‘處死非義’,意思就是這人死得不對,是被異族或者大臣所殺。雖然表面上就是為瓦剌所殺的,誰知道這送上去以后,皇帝會否理解為有所暗示呢?

    再加上一批惡謚,眾人揣摩皇帝心意,也都給否決了,呈上來的都是用意比較單純的沖、息、懷等中謚,皇帝取中了最單純的謀慮不成曰息,息宗廟號,便定了下來。再加上隨意塞進去的一些謚號,息宗安皇帝的‘衣冠?!?,在三月初大葬合墳,日后要再打開,便要等到莊肅皇后去世以后再合葬了。

    兩位先皇子嗣的封爵,也很快定了下來,封地都定在了富庶,卻又離京城十分遙遠的江南一帶,封為秀王、德王。先皇留下的女眷中,宸妃自請修道,皇帝恩準,塵封已久的長安宮便再修飾一新,令宸妃入住,莊肅皇后與周妃,則依然在清安宮中居住。從此東宮上圣太后、西宮太后,南內奉吳太妃,宮中、朝中的格局,都是徹底安定了下來。

    這年九月,一直在外公干的東廠廠公柳知恩入京,恰逢皇帝率眾至京郊閱兵,他只好先往德勝門登記:他出京是辦公差,回京也要走一遍登記的程序。才能耍點特權,回自己的宅邸休息,若是一般入京的官員,登記以后,即使親戚好友多在京城,也不能過去投奔,必須得老實地住在驛館中,以備皇帝召見。

    本意皇帝出京,要兩三日才回來,他還能稍事休息,不料才回了屋內沒有半日,宮中便來了人——西宮太后召他入宮回話。

    作者有話要說:這里科普下吧,汪氏被廢據說就是在景泰要立自己孩子當太子的時候堅決支持大侄子

    我對她被廢反正是不大同情的……在這件事上她太拎不清自己立場了,就這樣后來還差點被英宗給殉了|

    第299章 別離

    在那人去世以后,柳知恩沒有第一時間回到京城,其實倒也不能說是他不敢——是因為那人在法理上的身份,不過是個戴罪之身,即使是死在路上,朝廷也不能對此咨詢什么,包括他這個人的喪禮,都是無人過問的。身為東廠廠公,他當然犯不著為了一個人犯的去世承擔什么責任,甚至都無需呈上公開的奏章,可以直接對皇帝或是太后回報,那么有包時雨來處理這件事也就夠了。之所以沒有立刻回去,的確有避風頭的考慮,但第二個,還是皇帝也需要他去南京取回一部分三寶太監當年下西洋留下的海圖。身為當年帶船出海的老臣之一,沒人比他在此事上更有發言權了。

    一般來說,為了彰顯君王德政,樹立自己的權威,做皇帝的都會選擇在自己任上做些大事,比如說修書、封禪,越是勢弱的君主對這些事就越懷有向往,比如文皇帝得位不正,即位后就修《文獻大成》,遣三寶太監下西洋,包括遠逐韃靼,遷都北平,或是部分或是全部,都有一定動機是為了進一步地鞏固自己的統治。宋太宗有斧聲燭影之議,又有北伐幽燕失利的陰影,返回開封以后便修《太平廣記》——這也都是做慣了的套路。

    當朝皇帝,得位雖然算是正當,但始終也有個逼殺親兄的淡薄陰影,而且現在國朝國勢,也不能說是很旺盛,他的威望就更不能說極為高隆了。大臣忤逆皇帝意思,不聽指揮的事情,也是時有發生,為了給自己面上抹點金粉,動念想要再下西洋,也是很正常的事。雖然這幾年似乎都沒什么錢,但不妨礙他惦記著吧?等到若干年后,皇帝把該收拾的大臣收拾了,該培養的人才培養起來,位置也坐穩了,國家也有錢了——在最理想的狀態下,瓦剌也平定了,這時候再來個萬國來朝,那么在史書上,誰還會記得他和息宗之間的那點事?只怕是歌功頌德都來不及了。

    當然,這一切現在也就是他的想法而已,雖然看得懂的人不少,但誰也不會在皇帝提出此事之前就去給他潑冷水,連徐循都不會,反正等他真正異想天開要這么搞的時候,大臣肯定拿出性命來阻止,他可不比息宗,究竟是權威淡薄,不可能鎮壓住所有反對的聲音。

    說起來,雖說是息宗已經死了,但他給皇帝留下的麻煩可一點都不少,有王振這個前例在,宮里內侍,現在都是縮手縮腳的,說話都不敢大聲,唯恐被栽了個權宦的帽子,立刻惹來眾怒,皇帝只能被迫犧牲掉他來平定事態。起碼在二三十年內,宮里應該是出不了王振級數的大貂珰了。

    隨便聊了兩句在南京的見聞,柳知恩特地去雨花臺看望過徐氏族人,“娘娘請放心,個個都是安居樂業、耕讀傳家,三代內,必定能出進士?!?/br>
    讀書三代,可以出一名進士,對于不是科舉大族的氏族來說,已經是很不錯的成績了。徐循聽說,心里也是欣慰,若是當日由得徐氏族人橫行霸道,她又能蔭庇其多久?只怕不過五十年,徐家便要敗落,但現在,走上了讀書科舉的線,三四代人里可以斷斷續續出些秀才、舉人,甚至還有數名進士的話,那就是數百年的傳承了。

    “倒也好——去南京船廠看過了,那些寶船如今都還堪用么?”她又問了起來——若是寶船全都不能再用,必須重造,那估計在十年內皇帝都不用提下西洋的事了。

    “二十年沒出海了?!绷骰卮鸬煤鼙J?,“雖然當時還用的是上好木料,不過肯定也有所損耗,要經過多少修補才能下海,卻是不好說了?!?/br>
    雖然他一直恭謹地低著頭,聲調也沒什么起伏,但徐循還是捕捉到了柳知恩話里的信息,她不免會心一笑,“該怎么說,你自己做主吧,此事我是不會多管的?!?/br>
    誰說皇帝的言路不能蒙蔽?那是他還沒到這層次而已,似柳知恩這級數的大貂珰,本身又是領域內的專家,他說船能修好,那就是能修好,說要重造,也沒人敢和他唱反調,說到底,船的情況到底如何,就看現在的□□勢是怎么需要的了,當然,也得看柳知恩本人的政治傾向,究竟是偏向激進還是保守。

    “奴婢謹遵娘娘吩咐?!绷骱孟駴]聽懂徐循的意思似的,還是那么不露聲色地回道。

    徐循嗯了一聲,仗著柳知恩沒抬起頭,她的視線在他身形上來回游曳了幾圈,心中實是五味雜陳?!涍^這些風風雨雨,能讓她動感情的人事物,著實已經是少之又少,可今日此刻,她卻像是回到了數十年前,由不得便是心潮起伏,不知多少遺憾、多少悔恨,多少難言的情懷,終是從深不可測的心淵中泛出了一點余味——就只是這么一點,也已經是苦澀得像是泡不開的茶,讓人難以下咽。

    “這一次的差事,難為你了?!彼吐曊f,到底還是揭露了正題。

    “奴婢還是半年前那句話?!绷髌届o似水,他抬起頭來,注視著徐循回道,“奴婢行事,全憑本心,并非是為了誰。奴婢若不愿意,娘娘也差使不動,既然情愿去做,那么有什么后果,奴婢自己也是情愿去承擔?!?/br>
    他此言此語,近乎悖逆,但徐循又哪能不明白柳知恩話中的意思?她用力吸了一口氣,也是佯裝著寧靜,低聲說,“不錯,你一向都很有風骨……瓦剌那邊,最近可有什么動靜?”

    “可能還不知道那人去世的事?!绷髡f,“畢竟,他們也做好了那人回國以后行蹤成謎的準備,而朝廷這邊的消息,要傳到瓦剌王庭,怎么都得四個月以上?!?/br>
    也就是說,四個月以后,瓦剌那邊才會收到國朝正式舉行喪禮,給息宗上廟號、為他的兒子封藩王等消息,才能從這些消息中推測出那人可能的確已經死了。至于之后要不要再鬧事,聲稱送回來的是真貨,息宗其實是被害死的,那就都隨他們了,反正朝廷這邊說法確定了,瓦剌也翻不出多大的水花來。

    徐循沉吟著點了點頭,這會兒,她的多愁善感漸漸消褪,那個多年觀政的太后,又回到了她心里?!霸鯐@到蔚州那邊去,又多帶了個包時雨呢?”

    她給柳知恩的命令,不過就是一句話而已,途中這些枝節,徐循事前也并不知道,當然,這些小事根本動搖不了她對柳知恩的信任,有些安排背后的緣由,她也能猜得出個所以然。只是去蔚州這一節,她是無論如何都沒想通。

    “當時天氣不好,恐怕長城邊上會有風雪,”柳知恩不動聲色地回道,“若是遇雪,在驛站中逗留過久,走平素慣走的廣靈線,就怕那里官太多了?!?/br>
    徐循也想過怕是因為這點,她不疑有他,“原來如此。包時雨便是你選出來的見證了?”

    “包氏這人,膽子最小,瞻前顧后,必不敢有違上峰安排?!绷髡f道,“奴婢在大同揀選了數日,覺得他最為合適,本來看好的廖十九,有馬十那番回話,便干脆就沒和他說?!?/br>
    徐循已經全明白過來了,事實上,因為大同是邊關重鎮,只怕里頭混有瓦剌jian細,一開始她也就是不要在大同下手的意思,反正不讓息宗抵達京城就可以了。在哪里怎么下手,她都讓柳知恩安排,只沒想到柳知恩能力出眾,居然真的安排得很像是病逝,也是因此,現在朝堂中的謠言也就是影影綽綽而已,并沒有到朝野間言之鑿鑿,都說是她害了息宗的地步。

    至于柳知恩用的是什么藥,徐循并不感興趣,也就沒有多問。反正,在停靈期間,找各種借口探視過息宗遺容的官員里,見過他本人的占了九成還多,她也只需要朝廷上下都明白并認可息宗已經去世了就好。

    “如此甚好?!彼l自肺腑地道,“這差事,辛苦你了,除了你以外,別人也辦不得這么妥當?!?/br>
    “娘娘謬贊了?!绷骱唵蔚卣f了一句,便不再開口,只也沒有告辭的意思,而是沉默地坐在那里,等著徐循的下文。

    應該是早就料到了……徐循心中也是雪亮——又怎么可能沒想到?只是他當日答應得太過云淡風輕,才讓她有些許猶疑而已。以柳知恩的心智,又怎料不到這一天的出現?

    “這回去南京,可覺得天氣舒適?”她問道,“說來,離南也已經三十多年了啊……大慈恩寺的琉璃寶塔,我走的時候還未造好,如今該是有多光輝燦爛?卻是再也看不見了?!?/br>
    柳知恩唇邊逸出一線微笑,平靜地道,“回娘娘的話,奴婢老家揚州,也已經是去家多年了,雖然尊卑有別,不過思鄉之情,卻也是上下如一。奴婢心中,也是時常惦記著家鄉的風物,只是公務繁忙,還不知何時能回老家看看呢?!?/br>
    這兩人都是多年來浸yin政事的人精,許多話,又何必說得這么直白?或者說,說到這程度,其實已經是很直白了。徐循心中知道,她不必再多表白,無需任何解釋,柳知恩也會明白她的意思。

    雖然皇帝現在已經表過態,領了這個情,但他畢竟是皇帝,人都是會變的,皇帝變起來,尤其更快。

    徐循是他的養母,他親自尊奉的太后,不論將來皇帝如何后悔,如何需要表白自己對息宗并沒有必殺之心,他動不到徐循頭上,削減不了她的待遇,也許日后皇帝會尊奉上圣太后勝于徐循,以此來表達自己的態度,但徐循會在乎這個嗎?

    柳知恩就不同了,再怎么德高望重,他也終究只是個內侍,執掌的更是東廠這個臭名昭著的特務部門,即使他當政期間,東廠并無劣跡,但職位,已經是他的原罪,內侍身份,更是罪加一等,他這樣的人,本來就被造就成皇權的草紙,需要揩拭臟污的時候,不用他,用誰?

    現在卸下一切職位回到揚州,將來就是皇帝想起他,想要拿他定罪,天高皇帝遠,他也早離開京城,淡化在大家的視野之中,比起留在京城,繼續身處漩渦中,隨時可能因為又一場*被翻起舊賬,哪個風險更大?及早離開京城,也是對柳知恩的保護。

    早在立下決心的那天,徐循便預測到了這一刻的到來,這件事,她只放心讓柳知恩去辦,盡管代價是斷送柳知恩的政治生命,她依然別無選擇。弒君本來就不是兒戲,又有誰能夠全身而退?柳知恩,不過是她要付出的第一個代價而已。

    “待你回了揚州以后,”她說,強忍著呼吸中的哽咽?!吧侥纤?,只怕此生是再難相見了?!?/br>
    其實,這一天終究是會降臨的,柳知恩今年已經五十多歲了,即使今日不走,再過十年,他也很難在東廠這個事務繁劇的衙門里再呆下去了,又或者,根本不到十年,羽翼漸漸豐滿的皇帝,也會需要他自己的心腹,來掌管這個重要的機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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