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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貴妃起居注在線閱讀 - 第253節

第253節

    暢快嗎,暢快的,這句話,她想說好多年了。前朝都多少年沒有殉葬的習俗了,人殉在春秋時,就已經為俑人替代,始作俑者、其無后乎,第一個以俑人替代人殉的仁人,難道就沒有后續嗎,近古不說,唐宋朝何曾有如此制度?國朝處處反元,處處都對蒙古恨之入骨,在這件事上反倒去要學元了,怎么不學學人分四等,怎么不學學元治八十年而潰?

    文字,實在是最有力量的東西,即使是深宮女子,十年難出皇城一步,只要識文斷字,又有什么障礙能阻隔在她和天下之間?徐循雖然沒有吟詩作賦的才能,但她懂得讀書,她也很喜歡讀書。元修宋史,宋修唐史,這些史書又都被收入進《文獻大成》里,徐循細細地研讀過兩史中的后妃列傳,從不見殉葬的一點痕跡。這叫她怎么去說服自己,這就一定是后宮妃嬪的宿命?憑什么別人都不用,就只有國朝的妃嬪特別倒霉,也沒見就只有你們這一支皇室特別高貴!

    心里有了不平,即使反復涂抹,厚厚遮掩,也遮蓋不去那梗塞其中的塊壘,這怨恨她不知該向著誰,今日終于噴薄而出,沖著皇帝沒頭沒腦地發xiele出去,然而,在一瞬間的爽快之后,望著皇帝怔然的面孔,那份快意就又被種種情緒的洪流淹沒。心虛、愧疚、倔強、心疼、畏懼、猶疑……她不知這些情緒都是為了誰,又都是為什么,可她確實是沒法和上回一樣,慨然無悔地繼續宣泄著心底的冤屈、憤恨和不平。

    在積郁了多年的憤恨背后,徐循情不自禁地又想:大哥只怕肯定是很傷心吧,他好像從來都沒想過,居然也會有人不愿殉葬的。

    又或者,也許她可以用另外一種更委婉的方式來表達,只是不論怎么說,只怕依然會傷到他……唉,他對她實在是很好的,她真的覺得過意不去……

    有什么好過意不去的,他憑什么覺得韓昭容就要心甘情愿為他殉葬?心底又有個聲音在冷笑,他以為他是誰,憑什么天下人不但要受他的驅使,還得這么心甘情愿地爭著那份殉葬的殊榮?

    耳邊似乎又想起了韓麗妃死前的哭喊,想到了景陽宮里傳出的震天喊聲,徐循渾身上下都在輕輕地發抖,這些年間,她很少讓自己回想當年的情景,想得越多,心里就越不好受。她想問皇帝:昭皇帝主持了后宮殉葬,你呢?你主持了昭皇帝后宮的殉葬嗎?她們死的時候有沒有哭喊,有沒有咒罵?看了那樣的場景,你怎么還會以為這世上真的有人甘心從死?

    誰也沒有說話,兩個人在桌邊木然對視,徐循覺得自己像是分裂成了兩個,一個她暢快非常,幾乎要大笑出聲,還有一個她卻是憂慮重重、患得患失——她怕。

    怕死?不,她早就不怕死了,想要在這宮里活得好,就只有不怕死才能做得到。她不怕死,她怕……

    她終究是有點怕傷了皇帝,徐循忍不住輕輕地嘆了口氣,她覺得自己好不爭氣。

    他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缺,后宮這三十多個所謂主子,一兩千名宮女宦官,哪個的生死不是由他主宰,哪個的情緒不是因他起伏?從他母親到他的妻子,哪個親人的勾心斗角,不是以他為中心?和他比,她算什么?她就是一個所謂的貴妃而已,哪怕明日就死了,也損害不到他一絲一毫,這世界也根本都不會有一點點改變……他說他孤獨,不過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他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孤獨?他沒有在七八歲就被掠進宮里,從此和父母再不得相見!

    只要手掌微微翻覆,就能把她從人人稱羨的云端之中,打入泥沼之中,這男人有如此的權勢,又有如此的心術,且還有如此的狠心,皇后和他多年夫妻、青梅竹馬,只因一個她尚未知曉的原因,皇帝就以種種手段玩弄她的情緒,吊起她的心緒……這些事他沒有明說,但她能感覺得到?!茏龅竭@個地步,又何必還需要別人的呵護?就算需要,那也絕不可能來自于她,她算什么?就算他說得再好聽,也不過是一個奴婢而已,一個奴婢心疼起主子來了,覺得自己對他說得話太重了……呵,還真是把自己當回事了。

    道理她都明白,然而她還是忍不住,終究還是不爭氣,看著皇帝怔然的表情,她是真的感到了一陣強烈的心痛、愧疚和恐懼。她傷了他,不管她有多不可能傷到他,她依然覺得她傷了他,她為他的痛而痛,為他的痛而愧疚。她還為失去他的寵愛——失去他對她的好而恐懼。

    再說著不在乎,也還是不可能真的不在乎,她留戀的是他給她的種種特權——是,她也是俗人,特權她也喜歡,金銀珠寶她不在乎,但她喜歡那短暫的自由,可以讓她沉浸在片刻的錯覺之中——然而,她更留戀的是他給她的那些溫情,不論事實如何,他是真的以為他很喜歡她,當他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她……她畢竟是開心的,她能感覺到她被珍惜和寵愛,她終究還是不想失去這份……這份……這份……

    “你說得不對?!被实酆鋈婚g開口道,他的下顎繃緊了——壓抑著怒火的表現,“素來殉葬,只有妻妾殉夫,奴仆殉主,沒有子孫殉父的道理。子孫乃血統之續,傳承綿延,祭祀于地上,才是孝道的體現。妻妾仆從是己身之附,殉身服侍于底下,亦是孝道,二者哪有尊卑可言!”

    徐循暗暗地吐出一口氣——不奇怪,這都多少年了,為了給殉葬的事說個道道出來,自然是少不得許多飽學之士絞盡腦汁去牽強附會,生拉硬扯些大道理。

    也不奇怪,他畢竟還是生氣了,她又一次把他往死里冒犯……這一回,他不離心的可能又有多大?

    現在收手認錯,似乎還來得及,徐循默默地想,她情不自禁,露出個自嘲的笑。

    “既然如此,未見太后殉葬?”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清脆響亮,飽滿昂揚,作為爭斗的一方來說,實在很不討喜?!胺醺?,也從不少王妃殉葬的先例!”

    “混賬!”皇帝勃然大怒,他甚而抬起了手——連上回兩人吵架時,都未能激得他動手,這回他居然真的舉起手來了?!斑@樣的荒唐話,你也敢說!”

    “荒唐在哪?”徐循反問,“若是妻不能殉,為什么王妃殉葬?若是妻殉死才是孝道,那老娘娘不殉,就是不孝了?”

    “她若殉死,我如何能盡對母的孝道?”皇帝開經筵,也經常要和臣下辯難的,心慌意亂之下,脫口而出,也是頗有道理的反駁?!靶煅?,我問你這件事,不是要和你說這些——”

    “她有子便可不死,成全你的孝道,郭貴妃有子為何還殉?衛王現在還在十王府養著呢!”徐循搶道,“你要問我什么,我很清楚,我現在就告訴你,大哥,我從第一次知道有殉葬這件事開始,就一點也不想殉葬。不止我,從靜慈仙師開始,你去問好了,只要是能說實話,沒有一個人會說她想殉。有一個人說她情愿,那都是說謊——你信嗎?大哥,我只怕這實話說出口,你也不信!”

    皇帝再也沒有辦法掩蓋自己的神色,他凝望著徐循,神色無比陰沉,像是在看一個仇敵。徐循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覺了,她又想哭又想笑,就像是從自己身上扯下一大塊rou,血淋淋的痛之外,又有難掩的輕松。

    我沒有什么瞞著你的了,她想,終于,我又少了一樁瞞著你的事。

    不知不覺,她把自己想的話說出口,“你對我這么好,我總覺得心里過意不去似的,你說我對你從來不說假話……我是盡量不說假話,可也沒有把我的真話全說出口。以后,你殺了我也好,再不來了也好……把我又關到南內去也好,我心里總是安的,我算是對得起你的厚愛了……起碼,我自己心里過得去點?!?/br>
    “你——”皇帝說,他張開口,又閉上了,“我……”

    他面上神色變幻,像是自己也理不出一個頭緒,徐循覺得自己蠻可以閉嘴了,但她還是忍不住多說了一句,“韓昭容來找我的時候,她——”

    “徐循,你少說兩句會死??!”皇帝終是忍不住怒喝道,“你是要把我氣死才甘心?”

    她把話給吞回去了:再多說,她怕皇帝會忍不住遷怒于韓昭容。雖然,她也的確是今日這亂象的導火索,但因為不想殉葬而死,終究是個很諷刺的結局,徐循自己的命無所謂,她卻不想因為自己,害了別人的性命。

    兩人相對而坐,誰也沒有說話,徐循眼角余光瞥見趙嬤嬤,見她一臉木然地站著,仿佛連震驚都已忘記,她忽然間又覺得有點好笑,雖然極力壓抑,沒有笑出聲來,可眼底的那股子笑意,卻是再瞞不了人的。

    起碼皇帝是看出來了,而且正因為他看出來了,才會更為生氣,雖然沒有動手,但皇帝卻是陰著臉呵斥了一聲,“都滾出去!”

    所有人頓時爭先恐后地往外退,昔日的規矩一點都不見,徐循也有點想跟著退出去,看看皇帝是什么反應——不過,這黑色幽默的想法,也就是浮現瞬間而已,他真的已經很生氣了,她還是別故意刺激的好。

    在所有人都退出去以后,屋里便陷入了絕對的寂靜,窗外傳來的女孩嬉笑聲,只是更增了室內的沉默?;实凵钌钗撕脦卓跉?,多次欲言又止,似乎還在組織自己的語言,徐循也只好耐心地等著。

    她在想:這一回,是不是終于會徹底失寵呢?皇后該得意了,她總算是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也不枉挑撥這一場。

    若是壯兒也被抱去給皇后養,她又失了寵,沒準皇后也就根本不會再把她放在眼里,反而會對她和氣些,再拉攏拉攏她。畢竟無論如何,還有個位分放在這里。當然,前提是皇帝沒有把她的貴妃封號奪去。

    他現在說不定就很想這么做,徐循想,她研究著眼前的這個男人,揣測著他可能的想法:不過,上回把她貶去南內時,他也是看清楚她的態度了。他會知道,剝奪封號傷不了她的。如果想要報復的話,他還是要另尋辦法。

    他會尋出什么辦法來?把壯兒抱走?他干得出來,不過她也不是很在乎,壯兒始終是皇次子,不在她身邊,說不定對他還會更好。把點點抱走?和壯兒一樣,如果不虐待點點,她也不大會受到傷害,而且他畢竟不是這樣的人,大哥是干不出這種事的……

    多好笑啊,徐循想,除了刺瞎、毒啞、賜死以外,她竟沒法幫大哥想出一個合適的辦法來對付自己。原來一個人在什么都不在乎的時候,居然還真的能無堅不摧,雖然這種強大,給人帶來的感覺除了諷刺以外,竟別無其他。

    “你知不知道……”皇帝開口了,他說了幾句,就又停了下來?!澳阒恢馈阒恢牢覍δ愣嗪??徐循?你知不知道我……我……”

    “我知道啊,”徐循真心實意地說,她站起身給皇帝行了一禮,“我一直都知道……我也一直都感謝大哥,真的?!?/br>
    “那你——”皇帝又瞪起眼睛了,“那你不愿和我一起——一起——”

    “若按你這樣說,”徐循指出皇帝的紕漏,她覺得很好笑——不是她善辯,而是這個該死的殉葬制度,漏洞就是這么的多,隨便來個幼童都能挑出一堆矛盾??上?,五十多年了,那么多高高在上的讀書人,這么多母儀天下的皇后妃嬪,居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一句話。

    居然、真的、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一、句、話。

    “天下夫妻若是情深愛濃的,丈夫一去,妻子都該殉葬了?或者說,如曹寶林等人,將來若萬一活在你后頭,因你對她們也不大好,沒什么感情,她們就可以不必殉葬?”

    皇帝又被堵得說不出話來了,他好像要發哮喘,胸膛起伏的程度,連徐循看了都有絲擔心。她心里存在著強烈的歉疚,她覺得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刀在割皇帝的rou,可……

    可她是不會回頭的。

    徐循忽然又跳出來想,仿佛個局外人般,她想:到底是我不會為任何人回頭,還是他的分量,不足以讓我回頭?

    “你怎么能把我和他們等同!”皇帝終于爆出了一句,他仿佛終于找回了自信,連聲音都大了點,喝道,“徐循!你太放肆了!朕貴為天子,又怎是凡夫俗子可以相提并論的——”

    徐循有一萬句話回他,就事論事的有,繞過問題的也有,甚至以情動人的都有。忽然間,她想到了在南內的那番對話——那時候,她畢竟也是走了捷徑,她沒有說出自己心里最想說的話……她還是用一個巧妙的表達,回避了自己內心深處真正的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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