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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貴妃起居注在線閱讀 - 第209節

第209節

    “回五爺話,”王瑾說,“奴婢讀了一遍——題目雖然起得大,但也沒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論,不過是泛泛而語罷了?!?/br>
    泛泛而語?襄王瞇起眼掃了掃王瑾,心里琢磨著王瑾那張老臉下的真實情緒——連他都看出來的內涵,王瑾不可能沒看出來,他這是不想往里頭摻和吧?

    說泛泛而語也不為過,這奏折名字起得很大,但卻沒有太多攻訐當今外戚的語句,更多的是總結歷史,講述外戚的四大害:專權、干政、枉法、斂財。

    專權、干政這和本朝是沒有什么關系的,本朝的外戚除了彭城侯以外,基本沒有誰任實職,枉法和斂財是奏折講述的重點,奏折在肯定了本朝外戚不干政的作風以后,未雨綢繆地提出了枉法斂財上的勢頭。并舉了孫貴妃、徐皇莊妃的家人為例,孫貴妃家人在京郊一帶有強行以低價強買土地,以便使良田連成一片的做法,而徐皇莊妃家人更過分,居然販賣人口開設青樓,從事下流的皮rou生意,不但沒有交稅,違抗了法律,而且也壞了皇親國戚的體面,甚至于說在鄉間胡亂圈地蓋屋,宅邸違制,儼然以土皇帝自居,南京雨花臺一帶,皇命還敵不過徐家人口中的一句話。

    雖然沒有挑戰太后,但一竿子挑了兩位寵妃,后來還帶了何惠妃一筆,說何惠妃家做走私生意……也就是剛剛被廢的靜慈仙師,逃過了他的筆頭。但就襄王所知,胡家也沒干凈到哪里去,女兒被廢以后收斂了,之前他們家是壟斷了山東一帶三個縣的私鹽生意,一年就是上萬兩的錢財。和前些年壞事的漢王還起過紛爭?!@還是漢王壞事的時候,底下人審訊時隨便帶出來的,不然,京里也是靜悄悄的,什么消息都沒有。

    不過,因為無過被廢,靜慈仙師在文官里的人氣是很高的,放她一馬也算是人之常情。襄王就在心里琢磨,這徐皇莊妃家里一直都低調得可以,幾乎和別的外戚、宗室人家是毫無來往,怎么就這樣還得罪了誰不成?這奏章看上去是各打五十大板,但論根本,還是在壞徐家的名聲啊。

    低價強買土地——強買強賣嗎,文武百官里,隨便閉著眼睛亂指一個,問他們家有沒有強買過田地,十有八。九都得給你點點頭。這也算得上是事?千辛萬苦考功名當官,為的還不是給子孫百姓掙一份家業呢?買多買少的問題而已,官大買得多,官小就買得少。會買都還算厚道,不厚道的直接就占了你們家的地,有意見?有意見告官啊,縣衙門里被胥吏先擠一道,好容易上了公堂,老爺都是事先打點好的,指不定還怪你個誣告之罪,合家都判個流刑、勞役什么的。在京城一帶這樣的風氣還好些,襄王身邊一個宦官是湖南人,一家村子里七八戶都是這樣沒了地,沒有營生著落,只好拜在親戚門下凈身做了宦官。

    可這販賣人口,做皮rou生意,雖然利厚,但賺的都是——說難聽點,女人的屄心錢……莫說讀書人了,就是一般的地主也輕易不做這樣的生意,都是下九流走黑道的地痞無賴才開的青樓,背后的靠山也多數都是見不得光的黑大戶。和孫家那無傷大雅和光同塵的污點比,這奏章給徐皇莊妃找的黑點,是有點刁鉆了。如果所言為真,徐家這吃相,確實是很不體面。

    還有這違制大宅,也要看違制到什么程度了……要連銀鑾殿都建起來的話,皇帝就是想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都不行,肯定也是要處理的。而且,也是透出了徐家的狂妄。這兩樁事都是丟人敗興,可以被念上很久的黑點?!@封奏折,與其說是為國為民未雨綢繆,倒不如說是黑皇莊妃來的……特意挑在太后生日后不久上書,也許也有自己的用意。

    襄王畢竟住在皇城里,平時也經常進去給太后請安問好。雖然他的那群大小嫂子他一個也沒見過——叔嫂不相見,這是大規矩——但皇宮里的局勢他是門兒清。太后看好皇莊妃做繼后,孫貴妃抱了個太子養在身邊,可玉牒上生母那一欄還空著沒填,這些事他都清楚??沙伺R時監國一個月以外,平時他并不接觸政事,官場上的彎彎繞繞,他不清楚,這用意是什么,襄王也琢磨不出來。

    他琢磨不出來沒事,不還有太后嗎?襄王一合奏折,就要往袖里塞——可瞟了王瑾一眼,又改了主意。

    雖說母后也經常過問軍國大事,但那畢竟是軍國大事……外戚這門子小事,拿不拿過去都有理由,就是在娘明擺著支持徐皇莊妃的時候給拿過去,有點著相了。母后不壓,對不住徐皇莊妃,壓,那就是存了私心。反正瞞是肯定瞞不住的了,王瑾都看了,哪能不告訴給大哥知道?

    哥哥把太子都給了孫貴妃,可見還是想立貴妃,自從太子落地,母子關系就沒以前那么融洽了。臨出門巡視邊防之前,好像是連著二十多天沒去給太后請安。自己又何必再給母后添個麻煩?徐皇莊妃娘家若真是如此,的確也不可立——又蠢又貪又沒品,立了也是給國朝丟臉,若并非如此,東廠也自然能還她一個清白。

    心念電轉之間,襄王已經是把算盤響響亮亮地來回打了好幾遍,他微笑著把奏折放到了一邊,笑得風輕云淡?!岸啻蟮氖履?,等大哥回來,讓他自己發落吧?!?/br>
    確實,都察院是有任務的,一年也不知要上多少彈劾的折子,外戚、宗室都是經常中槍的倒霉蛋,襄王不把它當回事,那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王瑾自然不會有什么異議,見襄王沒有別的吩咐了,便退到一邊,繼續整理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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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王、襄王如今監國,起居就不同以往,進宮請安的次數比從前更多,每次常朝過后,按例都會進去內宮拜見太后。當然,在鄭王這里,見過太后以后,去見李賢太妃才是他的重點行程。

    太后和襄王母子在短暫的禮節后就愉快地送走了鄭王,母子兩個自己移師到內屋窗邊說話。太后望著小兒子,面上全是喜歡,瑣瑣碎碎,先問了他每日里起居諸事,又不免嘆道,“想到你明年就要就藩,山長水遠,日后不知還有幾次見面,我這心里就是空落落的,什么事都不能高興起來?!?/br>
    三哥越王身子不好,就在京城養病了,除此以外,幾個藩王的王府都是依次完工,雖然皇帝寬大,多留了幾年,在京城把親事給辦了,但國家規矩無可違逆,畢竟還是要去就藩的。襄王笑道,“您甭聽王妃的胡話了,藩王久不就藩也不是什么好事,長沙可是個好地方,到了長沙以后,我要是想您了,就向大哥請旨上京——比賴在京里強。王妃是舍不得京城的繁華,才老在您耳朵邊上念叨著這個?!?/br>
    太后又是欣慰又是難過,和襄王叨咕了幾句幾個女兒的婚禮——“還好你能待到幾個meimei都嫁人了再走?!北闼闶钦f完了家事,“朝中這幾日,沒什么事兒吧?”

    “沒有什么大事?!毕逋跣Φ?,“就是徐皇莊妃娘娘,怕是娘家得罪誰了,這是上了折子彈劾他們家,順帶著把外戚都給捎帶上了,通通控訴了一遍?!?/br>
    太后神色一動,“還有此事?”

    襄王年輕記性好,隨口就把奏折給母親復述了一遍,他道,“也不知說的是真是假,若是真,是該挨一記彈章的,小戶出身、乍然富貴,畢竟是上不得臺盤。大哥也該好好申飭申飭,堂堂皇親做皮rou生意,說出去天家體面何存?!?/br>
    事不關己,襄王當然是說得輕松,太后卻是聽得面色數變,思忖了一會,方斷然道,“徐氏為人,我清楚得很,斷斷不至于如此!”

    這皇莊妃的賢惠名聲,襄王也是時有聽聞的,他王妃回來還說過徐皇莊妃帶頭向靜慈仙師行禮的事,言語中對她的品德和容貌都是一般推崇。此時聽到太后對她也是信心十足,不免在心底好奇了一下這小嫂子的形容,口中便沒了把門的?!靶炷锬锂吘故怯木由顚m,對家人的行為如何能夠得知?別說是他,就是咱們張……”

    他猛地就把話給斷在口中了,太后狐疑地望了他一眼,“你外祖家怎么了?難道也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生意?”

    “沒有、沒有?!毕逋醪林浜?,使勁地分辨?!拔揖褪钦f,就是咱們張家親戚做了什么,您也不知道哇?!?/br>
    母親沒有再問下去,但襄王知道,自己一句無心之語已經是給舅舅家帶來一場麻煩了:按老人家的性子,事后必定要去查證張家的行止,如有逾矩之處,少不得又該是一番敲打。

    “你說得有理,”她道,“這件事莊妃恐怕也是毫不知情……哼,是真是假,還得看錦衣衛是怎么說的?!?/br>
    事涉錦衣衛,襄王就不便言辭了,理論上說錦衣衛是連他這個藩王都有權力監察的。再說,母親的行動也不是他這個做兒子的能管得著的,雖說心中略覺不妥,襄王卻也不好直言相勸,正在那醞釀呢,母親又問了?!斑@折子是誰上的?”

    “好像是一個叫于廷益的監察御史?!毕逋跖Φ鼗貞浟艘幌?,忽然又想起了一個破綻,“他現在好像正巡按江西呢吧,落款上是江西巡按,怎么還能上折言說這外戚的事兒?!?/br>
    “凡御史都能風聞奏事……”太后眉頭一鎖,沉思起來了,“這個于廷益,我好像是聽說過他的名字?!?/br>
    這個襄王就不清楚了,他笑了笑沒有搭腔,倒是一邊的喬姑姑道,“皇爺和您說過這個于廷益呢,那年去樂安擒漢逆時,皇爺令他去罵賊,他把漢逆罵得汗流浹背,皇爺好高興,回來還給您學了漢逆那時候的樣子?!?/br>
    她記憶力好,回憶了一下便道,“皇爺說,‘未料這浙江人罵起人來絲毫都不比北人遜色’,后來就放了他去做巡按御史……這人當時好像還很年輕?!?/br>
    討逆也就是兩年前的事,當時很年輕,現在也不會多老的,年紀輕輕就做了位卑權重的巡按御史,看來,皇帝是看好此人,有意日后大用,特意放出去看他能做出什么成績來。太后眉頭一皺,并未曾多問什么。

    等送走了襄王,她才令喬姑姑,“去問問劉思清,這于廷益平日官聲如何?!?/br>
    東廠和錦衣衛雖然名聲不好,但其實平時也不是專干傷天害理的事,他們一項很重要的工作就是監察百官陰私,順便搜集各種情報。錦衣衛還算是官署,往來辦事不大方便,太后也不便和外男接觸,但劉思清不但是個宦官,而且還是受過太后深恩,方才在新舊交替中保住自己位置的宦官,如此小事焉能不辦?不到半日,一份于廷益小傳就擺在了太后案頭。

    “這個于廷益,有能力,官聲也很好啊?!碧蟮拿碱^就沒放松過,“不像是會依附于妃嬪的人啊……”

    外戚雖然本身不能干政,但什么時候都少不了阿附過去的人,官位就那么多,正路子出不了頭,就得把主意打到歪路子上。但于廷益今年還不到三十歲,正經進士出身,又是巡按御史,在皇帝跟前留過名號的人,犯不著做這么掉檔次的事兒。別說區區一個孫家,只怕是自己的張家,他都是敢得罪的。

    觀此人言行,也是個勇于針砭時弊,敢說敢做的人。在江西清查冤案,幾百樁案子都斷得周遭人心服口服,不是那種尸位素餐只想著混資歷的人,難道真是徐家在雨花臺做得過分了,于廷益因事路過,不平則鳴?

    太后搖了搖頭,推翻了自己的看法:斷案是苦活,沒有點能力和心計,怎能讓眾人心服?別忘了,這本來是縣官的活計,于廷益這是搶別人的風頭,事情做得不漂亮,很容易被人挑刺的。若沒有足夠的利益或者是糾葛,于廷益不可能忽然放一記歪箭。

    再想深一層,他遠在外地,對京里、宮里的局勢變化肯定是懵然無知,國朝重內輕外,也就是因為外官怎能了解京城的權力網?這一封奏折暗貶徐氏,出招恰到好處,火候拿捏得當,在這個節骨眼往上一遞,只要所言不虛,徐氏原本就不算太高的登位可能登時就要弱了幾分?!獩]生太子,本就是徐氏最致命的弱點,如果娘家還出過這樣不光彩的事,皇帝不在意,文官們都不會平靜。

    這一招,除了孫氏以外,誰能想得出來?太后想不通的就是這點——于廷益不會主動攀附孫家,孫家也絕無可能去招攬這么一個不起眼的巡按御史。

    如此看來,朝中必定是有大臣暗助孫家,甚至于說,有大臣是已經開始往太子母親身上加注了……

    不論是太子生日,還是百日,孫家身為貴妃親戚,都有份入宮參與盛會。貴妃的確有很多機會和娘家溝通——她也真不愧是在宮里養大的,這還沒登位呢,手就已經插到朝政里去了。

    太后略一思索,便吩咐喬姑姑,“讓劉思清查查,最近孫家和哪個大臣過從甚密?!?/br>
    可喬姑姑這一次卻是無功而返,神色有絲尷尬、沮喪?!皠⑺记寤卣f,孫家位高,為一品大員,沒有陛下鈞旨,不敢妄動。請老娘娘恕他的死罪?!?/br>
    在之前的封賞中,孫貴妃的父親第一個邁上了正一品,成為了都督同知。當時還在南內的莊妃娘家就得了些財物,職位倒是沒什么變化。說孫忠是一品大員也不為過,但這個大臣是沒有實權的?!獙嶋H上,劉思清就是在撇清自己,不愿意參與到內廷中激烈的爭斗來。

    太后有絲恚意,但很快也調整了自己,嘆道,“罷了,他什么事不知道?不查,那就是確有此事!”

    喬姑姑不但是不懂太后的邏輯,而且也不懂太后如何能這么肯定,只好唯唯而已。太后看了她一眼,便點撥道,“監察京中百官,尤其是監察京中重臣,本來就是劉思清的職責。孫家和哪戶人家往來,他能不知道?不說,只是因為牽扯進來的人官位太高罷了。小事無妨,甚至是內廷事都無妨,牽扯到一品大員……嘿,誰知道這一品大員說的是孫忠還是哪個部閣級人物?他要敢隨便對皇帝以外的人透露,那不是煽風點火無事生非么?真要鬧出什么事來,皇帝第一個饒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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