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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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她進來開始,中官們就不言聲退出去了,徐循也沒什么好避諱的,脫了裙子也學皇帝一樣,就穿著里頭的比甲、撒腳褲,兩人在炕上對面坐著,皇帝還說呢,“就不必打扮了,直接那樣過來不好嗎?瞧你這急匆匆的,臉上胭脂都是一塊紅坨坨。要不是你生得好,簡直村氣死了?!?/br> 見徐循嘟起嘴,有絲愀然,他又忙轉了口風,“這不是我們小循生得好嗎,看起來倒也還有幾分俏皮的?!?/br> 徐循這才喜笑顏開,和皇帝嘰嘰喳喳道,“我也想就那樣過來呢,是嬤嬤們說,我打著辮子,穿著家常那樣的衣服,看起來就和個丫頭似的。就是到了乾清宮門口怕也進不來?!?/br> 這個小丫頭,雖然也二十多歲了,但身上這種白紙一般的純粹卻根本都還沒有褪色,如果不是自己提起,軍國大事她是一點都不過問——完全就是沒有興趣。她的興趣集中在日常生活里,瑣瑣碎碎的,不是說今天和誰下了一盤棋,誰走錯了一步,就是說她去給誰請安,和誰聊天了。宮廷生活在她口中,簡直是透著無比的風平浪靜、祥和寧馨。 皇帝閉著眼似聽非聽的,過了一會,只覺得徐循聲音漸漸小了下去,便又睜眼道,“說啊,怎么不說了?” 徐循拿白眼看他,“您都聽睡著了,我還說什么呀?!?/br> 這時候,中官們也垂著頭把膳桌給抬進來了。一桌子熱氣騰騰的菜就放在炕下,徐循一看就又轉移了注意力,笑著說,“哎呀,今兒怎么都是我愛吃的菜!” 徐循愛吃的菜比較偏向于淮揚口味,蟹粉獅子頭、水晶肴rou乃至三絲敲魚這些家常菜都是她比較愛吃的,還有南京老家的芙蓉鯽魚她也和皇帝夸獎過好幾次?;实劭粗冋娴男v,眼神都柔和下來,他笑說,“就是,怎么這么巧,都是你愛吃的?!?/br> 徐循嘟起嘴,又是要笑又是要裝惱,一邊背過手去擦臉上的胭脂,一面道,“大哥今天就是特別壞!” 皇帝哈哈一笑,又撿起了剛才的話題?!罢l說我剛才聽睡著了?你不是說今兒在宮里分過冬炭火的事嗎……嗯,我看你分得好,分得很好!” 徐循這下真的被皇帝話里的笑意給招惱了,她拿筷子頭去敲皇帝的手,也不分尊卑了?!澳阌憛挕?/br> 兩個人一邊說些家常,一邊吃菜喝酒,徐循瞇著眼笑得好開心,和皇帝熱熱鬧鬧地品著菜色的好壞?!斑@個蟹粉獅子頭肯定是新廚子做的,原來那個廚子,沒有這個清香的味道,像是加了姜汁呢?!?/br> 皇帝對吃食不是很講究,具體表現在他知道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卻不知道這好吃的東西是什么做的。但這不妨礙他縱寵地看著徐循,“喜歡就好,讓他們天天給你上?!?/br> “天天上那就太容易吃膩了?!毙煅α?,眼一溜,看到暖閣外頭的長條畫案,“呀,又畫了新畫兒了,還是小老鼠么?” “若是手里有筆,給你一筆頭吃?!被实垩鹋?,“在你心里,我就只會畫小老鼠?” 不過皇帝確實喜歡畫老鼠,和徐循在一塊的時候都畫過好多,他畫的老鼠惟妙惟肖、生動可愛,徐循還求了兩幅在自己屋里,現在就掛在西里間的墻上呢。徐循沖皇帝皺了皺鼻子,笑道,“今年都沒見大哥斗蛐蛐兒,大半時間都拿來畫老鼠了吧?” 皇帝嘆了口氣,“昭皇帝周年還沒過呢,這時候也就是畫點畫兒了,斗蛐蛐太熱鬧了,影響不好?!?/br> 今年秋季,皇帝也沒出去游獵。得了閑也就是在東苑、西苑騎騎馬、練練拳,連馬球都沒有玩的。徐循更是從文皇帝去世時開始就再也沒有騎馬了。 兩個人對望了一眼,都是嘆了口氣,有種心照不宣的忍耐感——等到明年夏天,昭皇帝周年過了,這長達兩年多動蕩不安灰色晦暗的生活,仿佛也總算是可以看到頭了。 熱熱鬧鬧地吃了飯,皇帝再也不想去看奏章了。和徐循談了談坊間新出的話本小說,兩人均都道,“故事也未免太牽強了些?!?/br> 徐循更是說,“多虧了文皇帝的文治,現在許多古典籍都是有了抄本。這一陣子又不能出去玩,我在宮里閑了,就和他們說,去借閱些話本戲曲來看,確實還是前朝古曲有可觀之處。咱們現在宮里唱的戲都沒大意思,那些新出的話本更是好笑,寫做才子佳人,讀來都是男盜女娼。書里一發連規矩都沒有了,全是窮酸書生做夢。只因為會讀書,女人都來哈他,禮法也不顧了,前程也不顧了。雖有明理的家人阻撓,他一朝中了狀元,皇帝自然會發話賜婚?!蟾缒阍趯m里長了這么多年,可見到有敢和皇帝提親事的狀元沒有?” 皇帝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就阿翁那個脾氣,誰敢?” “昭皇帝脾氣好,指不定臣子們就敢的?!毙煅恼Z氣略帶天真,眼睛卻是一閃一閃的,明顯在逗皇帝?;实坌Φ?,“爹脾氣雖然好,卻也不是好在這里,你當他就不敢殺人嗎?雖說號仁宗,可當年守衛北京時,爹定下的計策,不知讓建逆的軍馬折了多少在墻下?!?/br> 他調換了一下姿勢,舒舒服服地靠在徐循邊上,笑道,“不是窮酸書生,誰會編排這些話本啊,戲曲的?全天下也就只有一個周王了,他對這些倒是有興趣,再過幾年,咱們問他要些話本雜劇來看,若是寫得好便罷了,若是寫不好,小循你寫兩本給我看?!?/br> 徐循慌忙道,“我才不要寫,那都是心里不老實的人才寫的東西?!?/br> “書言其志,老實人也是有志向的?!被实鄣氖种讣毤毜啬﹃煅哪橆a,“小循的志向又是什么呢?” 徐循的眼睫毛忽閃忽閃的,就像是蝴蝶的翅膀,她注視著皇帝,目不轉睛地呢喃道,“我……我愿現在此刻永遠延續下去,我能一直服侍大哥到老?!?/br> 她眼角眉梢含著淡淡的笑意,讓皇帝心頭亦不禁暖烘烘的,他將徐循擁入懷里,低聲道,“好小循,會有這一天的。咱們倆天上地下,永不分離?!?/br> 徐循的身子微微一僵,這一點變化,并未瞞得過皇帝,他詫異地看向徐循,心里倒還沒有起疑,只是玩笑般地道,“干嘛,不愿陪著大哥一道白頭到老???” “大哥?!毙煅嫔珔s是一苦,她輕輕地推了推皇帝的手臂,“不要……不要亂抱我挪位置,人家身上不方便呢……” 噢…… 皇帝一時也有點尷尬,他對天癸這事也不至于一無所知。忙道,“這……蹭臟了沒有?” 徐循紅著臉把他趕去暖閣子外頭,留下兩個宮女折騰了一會,才出來道,“沒臟……大哥,我要回去了……” 身上不干凈,是不好留宿在乾清宮的,若是血污被褥,就是皇帝自己不在意不覺得晦氣,徐循只怕都沒臉見人了?;实垭m然大為不舍,但卻也沒有辦法,他依依不舍地道,“不若再留下來,我們下兩盤棋你再回去——我讓你三個子?!?/br> 徐循噗嗤一聲,被他逗笑了,她垂下頭慢慢地走近皇帝胸前,半靠不靠地在他胸前低頭沉吟了一會,倒顯得是有些心事了。 “怎么啦?!被实郾闳崧晢??!坝惺裁丛?,你說便是了?!?/br> “我……我……”徐循猶豫了一會,悶悶地嘆了口氣,道,“嬤嬤勸我說,讓我多提拔提拔底下的昭容、美人們。大哥你今晚要是想……青兒、紫兒和趙昭容都是方便的?!?/br> 雖然說得是很大度,但從她撅起的唇瓣,以及四處亂飄的眼神來看,徐循的心思到底如何是可想而知的事。 皇帝被她鬧得渾身都軟了,恨不得把徐循吞進肚子里隨身帶著,他摟著徐循好聲好氣地說,“嬤嬤們勸你,雖是她們的職責,可你現在也是個主子了。愛聽不聽還不是隨你的便?不想提拔就不要提拔,難道你的那些meimei們,還敢甩臉子給你瞧?誰要給你氣受,你和我說,轉眼我就把她打發到冷宮里去……” 徐循搖了搖頭,嘆道,“大哥你也明白的,嬤嬤們說得有道理,我不能落下個小氣的名頭?!?/br> 徐循最大的好處,就是她雖然天真嬌癡,但卻同時又非常明理,非常的讓人省心。她靠著皇帝的胸膛畫圈圈,一邊畫一邊說,“再說,您平時那樣疲倦,也需要個人好好地服侍你。今晚我不能,本是我的罪過,還要攔著您找別人服侍,豈不是我的不對了?大哥你不用顧慮我的那點醋勁兒,若是想要人服侍就只管派人去傳,若是不想那你就早些休息……” 徐循不畫圈圈還好,她這么隨意地一畫圈,倒是把皇帝的火氣給撩撥起來了。說句實話吧,一天的案牘勞形之后,皇帝也的確需要紓解一番。徐循口中帶出的兩個舊人一個新人,舊人溫存解語技巧過人,新人么,總是能帶來新鮮感和征服欲,對他都是挺強烈的刺激。他強自壓抑著腦海中難以自制的念頭,好聲好氣地安撫了徐循,“你也別想太多了,今兒讓你過來,就是想你了,和你說說話兒……夜深了你也早點休息,以后想我了你就讓人帶個話,我上你那去看你……” 把徐循送走了,皇帝又看了幾本奏折。卻是越看越覺得無聊煩躁:昭皇帝給他留下了一個強大的內閣,里頭充斥著能人賢臣不假?!删褪且驗槌甲觽兲苣土?,皇帝做起事來都覺得束手束腳的。很多時候,即使是一封奏折,以及封面上貼著的票擬,都能讓他發覺一種極為不祥的征兆。 以前設丞相的時候,皇帝是和丞相一個人斗心眼子,現在沒了丞相開了內閣,皇帝要和一群人尖子斗心眼子,這些大臣,腦子里想的是一套,外頭做的又是一套。奏折里的智力陷阱那是一環接著一環,皇帝是一打五甚至于說是一打六,如此錯綜復雜的人際、利益、政治關系,足以消耗掉一個普通人的全部精力了。即使皇帝本人年富力強,如今也隱隱感到了一種被架空的感覺…… 一個帝王最恐懼的自然莫過于失去權力,皇帝略帶煩躁地將奏折扔到了書案上,已經失去了自己看奏折的興趣。 “金英?!彼S口喊道。 過了一會,金英便恭謹地來到了皇帝身側?!盎薁??” “把節略和票擬都讀給我聽?!被实燮>氲卣f,“朱筆備好,我說什么你就批什么?!?/br> “這——”金英嚇得差點沒站?。航o皇帝讀奏折是一回事,可代披紅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司禮監的秉筆太監那只是給皇帝秉筆的,可沒說能越俎代庖替皇帝批奏折。 “慌什么?!被实垡坏裳??!澳悴桓覍?,那就換個人來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