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幾秒后她重新睜開,壓住混亂的心跳:“我除夕回去,到時候有話跟你說,等我?!?/br> 后天就是除夕了。 她不眠不休,也要在兩天內把戲份拍完。 導演對她束手無策,他當然可以找其他理由拖延,但潛意識里莫名就覺得,以喻瑤的心性,她真正決定要做的事,根本攔不住。 拼到這種程度再逼她,她怕是會動怒撂挑子,轉身就走。 他偏就不想攔著了,反正按韓凌易的要求加足了情節,是喻瑤自己太爭氣,拍得快,他能有什么辦法。 喻瑤的機票是除夕晚上八點,五個小時的航程,落地是凌晨了,這已經是她能買到的最好航班。 但唯恐有意外的變故飛不走,喻瑤事先沒告訴任何人。 八點的飛機,最遲六點也要去機場,除夕當天下午五點,她才按質按量地完成所有分內任務,爭分奪秒趕到機場。 這個時間,各家的年夜飯早就開席,而她孤身一人,正用盡全力,奔向另一個孤伶的影子。 廣播在提示登機,確定航班不會有變化了,喻瑤才準備告訴諾諾,她還未撥出,韓凌易的電話就先一步打進來。 “凌易哥,我現在——” “瑤瑤,不急,我有件事其實藏了很久……今天想問問你?!?/br> 七點多,天黑了,韓凌易單手插兜站在藝術中心的大片玻璃墻前,盯著外面紛飛的鵝毛大雪。 今年是冷冬,而除夕夜,如半個月前天氣預報的一樣,是入冬以來最冷,雪最大的一天,才下了幾個小時,路面就已經厚厚一層。 藝術中心里除了他,只剩下諾諾。 說什么很多學生留下過年,很熱鬧,都是騙人的鬼話而已。 他不想讓喻瑤回來,等待著這個最寒冷的夜晚,不給諾諾吃足夠的東西,讓他體力撐不住,一次次錯開他跟喻瑤的情感聯系,把他困在孤島上,本就是早就預計好的,要在今夜讓他走失。 一個傻子而已,不該存在于喻瑤身邊的人。 他甚至不需要多費力氣,作為一個無辜的受害者,就能把多余的障礙抹殺掉。 藝術中心位置偏僻,除夕夜周邊幾里都沒有營業的商鋪,到處關門謝客,哪個心智缺失的傻子能在這么極寒的風雪里,在迷路凍死前找到一個棲身之所? 沒有的。 只是他還有良知,即使諾諾潑了他一身冷菜,他也想在做之前,問問喻瑤的感情,如果她肯接受他的暗戀,或許他就于心不忍了。 “你說?!?/br> 韓凌易注視著亂飛的雪片,像是隨口閑談:“瑤瑤,這么多年了,你對我,有沒有過兄妹之外的情感?” 喻瑤愣住,意識到他話里的意思,果斷說:“沒有,我只把你當哥,最值得我信任和親近的凌易哥?!?/br> 韓凌易低頭笑了,鏡框在燈下反著光:“但如果我說,我從認識你的那天起,一直在暗戀你,直到今天也沒改變過,你會給我一點點的可能性么?” “不會,”喻瑤的回答沒有任何停頓,連猶豫也沒給他半分,“我要是早發現,就不會總去給你添麻煩了,對不起,我已經有了動心的人,除了他,別人對我來說不可能?!?/br> 韓凌易擰著眉,緩緩呼出一口氣,眼底的溫度落至冰點:“……諾諾?” 喻瑤沒有避諱,很輕地“嗯”了聲:“讓你困擾了,不好意思,我的戲份已經拍完,現在就上飛機,落地以后馬上接他走,凌易哥,謝謝你的照顧,很抱歉?!?/br> 韓凌易搖了搖頭:“瑤瑤,你的選擇真是……太傻了?!?/br> 太傻了,怎么能鬼迷心竅,忽略那么多門當戶對,暗戀至深,最后選了一個心智不全的病人。 以后她要怎么生活,照顧病人一輩子嗎?他戀慕了十幾年的那束光明,今晚就要跳進深淵。 她上了飛機,時間緊迫,只有短短幾個小時。 他不救她怎么行。 韓凌易掛了電話,臉上擺起一副悲憫,回身走向廚房。 空蕩的偌大藝術中心里,除了他在的地方,只有廚房還亮著燈,鍋中冒著汩汩熱氣,諾諾挺拔站在煙霧里,猶如對待什么易碎品般,在給喻瑤煮他親手包的餃子。 食材有限,他包的不多,嘗過味道之后就一個也舍不得吃,全數裝進保溫飯盒里,扣好了,放入自己的小黑包,準備抱著去門外等喻瑤回來。 跟韓凌易錯身而過時,韓凌易嘆息:“喻瑤不會來了?!?/br> 諾諾僵滯了一瞬,沒有看他,手指收緊,往前走。 “不信?”韓凌易低笑了一聲,“你以為——她為什么十幾天對你冷淡?為什么通過我才會問你的消息?為什么對你那么多要求,說好了早回,又臨時變卦拖到除夕晚上?外面下雪了,風那么大,你覺得她還可能出現嗎?” “你怎么就沒有自知之明,”他說,“你是個心智有問題的傻子,病患,一個拖累,累贅,懂這幾個詞是什么意思嗎?被這樣一個人有了非分之想,你猜喻瑤除了惡心,還能是什么感覺?” “她能把你送來這兒,已經對你仁至義盡了,你難道還想逼她愛你?” 諾諾慢慢轉過頭,一雙冷寂的眼里遍布冰棱。 韓凌易逐漸摘掉面具,露出輕蔑:“我都不敢追她,你憑什么?我現在就是來告訴你,喻瑤其實早已經回家了,她就在你們共同住的那所房子里,跟別人,她真正覺得同類的人,熱熱鬧鬧過年,說什么來接你,只是搪塞你這個拖油瓶的一句謊話?!?/br> 諾諾攥著包的手骨節嶙峋,盤結起青白的筋絡,皮rou由紅轉為慘白,幾乎要掙裂。 他搖頭,眼底卻沁了血絲:“不可能?!?/br> 瑤瑤不會丟下她,她一定來。 韓凌易像聽到什么天方夜譚,深藏的怒火和妒意被他斬釘截鐵的否定忽然激化,他嘴角劃出冷笑:“不見棺材不落淚,是嗎?非要我把最直接的給你,你才能確信自己是多余的?” 他舉起手機,點開一段提前準備好的錄音,把音量調到最大。 下一秒,喻瑤的聲音伴著窗外騰起的焰火,在空曠房間里錐心刺骨地循環。 “凌易哥,我不去接他了,很煩,答應他那些話是騙他的?!?/br> “你替我看著他,除夕夜我跟別人過,不要讓他來打擾我?!?/br> “等過完年,我再找個辦法處理他,我已經不想跟他見面了?!?/br> 這幾段錄音,韓凌易拼湊得很不容易,十幾天里跟喻瑤打過那么多通電話,每一段都留存下來,偶爾東拉西扯,偶爾有意引導,讓她說出他需要的詞。 業內有的是專業人事可以合成語音,做的天衣無縫,就算是個懂專業的正常人也聽不出什么破綻,更別說……諾諾是個已經被穿了心的傻子。 韓凌易反復播放,長久隱忍的情緒有了種肆意宣泄的暢快,他眼里隱隱冒出火光,聲調也沒了平常的冷靜,變調地嗤笑:“你算什么東西,現在聽清楚了嗎?!” 他扯住諾諾的衣襟,要親眼看他崩潰:“我——我從小就認識她,是她把我從病痛里帶出來,她治療我!你算什么!” 諾諾踉蹌著,直勾勾注視韓凌易,手機里不斷播放的語音是殺人奪魄的利劍,日思夜想渴望的那道聲音,在耳畔一遍又一遍,重復著把他碾碎成血沫的話。 韓凌易享受這種居高臨下的施虐感,他搶下諾諾的包扔開,裝餃子的保溫盒發出沉悶的碰撞聲,諾諾手機從側袋里掉出來,摔碎了屏幕,他一腳踩上去,皮鞋施壓,徹底毀壞。 “包什么餃子,她看都不會看一眼,你包里那些東西對她而言全是垃圾——你對她根本一無所知,我們小時候,這些年——” 韓凌易攥著諾諾領口,要把他精神徹底擊垮。 這樣一個挨著餓又病弱的白癡,根本毫無還手之力。 “小時候……一無所知?” 韓凌易正想把諾諾拖去門口,之前還算順暢的動作卻陡然間凝固,一下也不能再動,冷不丁一道嘶啞陰冷的嗓音,就這么響在空寂房間里,開刃的刀一樣筆直捅入他耳中。 韓凌易愕然抬頭。 他比諾諾矮一些,之前一直沒去看諾諾的臉,此刻驀的對上他雙眼,透骨的森寒從頭頂灌下來,直沖全身。 “你又算什么?”諾諾眸中猩紅似血,冰塊一樣的五指扣上韓凌易的頸動脈,歪頭盯著他,整個人沒有一絲活氣,“一個治愈計劃的實驗品?!?/br> 諾諾頭痛欲裂,全身都在被鋼針戳刺攪動,骨骼像要折斷,血液冷得凝結成冰。 有什么尖銳的記憶碎塊,從層層束縛里掙脫出來,一路刮出猙獰劇痛的血痕,散落在他眼前。 脖頸間從未摘掉過的塑料小狗仿佛突然有了溫度,兇烈炙烤著他。 諾諾把韓凌易掐到窒息,一腳踹開他,一米八的男人猶如沙袋,“砰”的撞上墻壁。 諾諾背著光,一步一步走向韓凌易,踩住他曾經跟喻瑤客氣握過的那只手,像他對待手機一樣,隨意碾磨。 韓凌易發出慘叫,諾諾緩緩蹲下身,昳麗的臉落在沒有燈光的暗影里,森冷陰郁,如同無魂的艷鬼。 他嗓子被扯裂,漂亮手掌收攏,打碎韓凌易的鏡片,刺破他臉頰鼻梁。 諾諾一字一字說:“我才是那個被她治療的?!?/br> 韓凌易驚恐地后退。 諾諾揪住他頭發,狠狠拎到面前:“我才是,她在乎的?!?/br> 韓凌易被壓迫到不能呼吸,恐懼悚然讓他完全失控,不停發出短促絕望的痛呼。 諾諾掐住韓凌易咽喉,掐到幾近瀕死。 他忽然手一松,把人甩到地上,在仍然沒有停止的語音和窗外大雪里,血色眼眶里忽然滾出一行眼淚。 “我才是,她愛的?!?/br> 一切都變成空白,又像塞滿了斷裂的冰錐,諾諾看不清眼前,也理不清過去,腦中盡是混沌和混亂,被找不到的那個人徹底揉碎了意志。 瑤瑤是不是真的不來了。 看過他的信以后,瑤瑤放棄他了。 他是麻煩,是拖油瓶,是她著急扔掉的累贅。 瑤瑤現在在家……在那個,他取暖過,被心疼過,擁有一張可以安眠的小床,抱過她的家里。 諾諾跌撞著撿起他的小包,死死護在胸前,他只穿著一雙室內普通的單鞋,一件瑤瑤親手給他買的灰色羊毛衣,撞開大門,走進漫天大雪里。 他不相信。 不管是誰說的,誰給他聽的,他都不信。 他只聽瑤瑤當面親口告訴她,說她厭煩他,不要他,想把他拋棄了。 諾諾深一腳淺一腳踩進雪里,像從前被送進收容所時一樣,骨子里刻著家的方向,他看不清很多東西,只知道風很大,雪片在臉上刺得痛,可又絲毫也比不上心里撕爛的疼。 從家里來的時候,他一條街一條街記住了樣子,他要回去,找瑤瑤。 他不是一只沒人要,無家可歸的流浪狗。 他有主人。 除夕深夜,長街上空蕩寂靜,空無一人,沒有車沒有營業的店鋪,直到零點跨年那一刻,諾諾走到一家還在開放的便利店門前。 爆竹和煙火響徹黑夜。 諾諾身上落滿了雪,他吃力抬起頭,望著頭頂繽紛的絢爛光點。 “瑤瑤……”他輕聲說,“你看,有煙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