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你一手將他帶大,難道還不明白這平穩背后是什么?!痹掠骋伴]起眼睛,語調沉沉,“連守丹爐的小童都知道,小雪鬧得越兇,事情越小?!?/br> 草藥被靈獸咬斷、不小心摔了最愛的小茶壺、走路時踢到桌角,又或者是廚娘一連三天都煮了他不愛吃的湯,哪一回不是將脾氣發得全仙府皆知,連撿回來的兩條狗都恨不得貼墻走。而若是遇到了稍微大一些的事情,比如在斬妖時受了重傷,反倒一聲不吭,只裹起被子自己生悶氣。 木逢春道:“師父有命,自明日起,你我輪流替小雪護住心脈,免得那些金光游走,又傷他第二輪?!?/br> “這件事,交給謝刃綽綽有余?!痹掠骋鞍櫭?,“師父如此安排,莫不是怕我下山討債?!?/br> “這債遲早要討,可不是現在討?!蹦痉甏合鄤?,“曜雀帝君當日cao縱燭照誅殺九嬰,一劍足以斬斷山河,就算你我相加,怕也不能拉他同歸于盡。更何況如今整個修真界都將他奉為至尊,人人摩拳擦掌,正等著數千年前的斬妖宏圖重現,這種關頭,青靄仙府要如何公然站在他的對立面?” “黑白不辨善惡不分,如此一人,卻要帶著修真界數萬弟子斬妖除魔,扯起正義大旗,何其荒謬!” “正義也好,荒謬也罷,就如師父所言,目前萬事皆以小雪為重?!蹦痉甏洪L嘆,“沖動于事無益,暫且忍了這口氣吧?!?/br> 月色涼薄。 風繾雪靠在謝刃懷中,聽他一下又一下的心跳。身體像是已經習慣了鈍痛,不再稍微一動就鉆心,房間里照明的燈燭也被加了一層罩,光芒全部變成銀白,遠離了夢魘般的金。謝刃低頭輕問:“睡不著?” 風繾雪握住他的一根手指:“我們以后要逃往何處?” “明月島?!敝x刃道,“仙尊說島上有仙山,山中有靈草,對你的傷勢有好處?!?/br> “明月島,南海盡頭,這下真是私奔到天涯海角去了?!憋L繾雪扭頭看他,“當真不會后悔?你只在寒山待了不到三月,本事便已遠超先前,倘若能待滿三年,或許真能世間無敵,所向披靡?!?/br> “沒有他,我一樣能世間無敵?!敝x刃道,“況且他今日能不辨黑白地傷你,來日就能不辨黑白地去傷其他人,我若繼續留在寒山金殿,那往后在遇到相同的狀況時,究竟是要遵從本心,還是要違心討好,淪為爪牙替他濫殺無辜?” 風繾雪點頭:“那就去明月島,我不能再去杏花城了,你替我向你爹娘道個別,還有,就說我先借——” “不必借,我甘愿跟你浪跡天涯?!敝x刃捂著他的嘴,“你放心,我爹娘喜歡你,也喜歡看我自由自在,況且明月島雖遠在天涯,到底也不是天涯,他們若想咱們了,偶爾也能來看看,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嗯?” 風繾雪道:“嗯?!?/br> “睡吧?!敝x刃扶著他躺好,“明早我先回趟家,再去長策城,兩位上仙會來陪你?!?/br> 風繾雪蓋好被子,腦海里原本還亂糟糟地裝著許多事,但被枕邊人一親一哄,稀里糊涂地也就睡著了,還睡得挺安穩,直到翌日中午才醒來。 守在床邊的小童奶聲奶氣:“謝哥哥回杏花城啦,說他會盡快趕回來?!?/br> 這天恰好是大年初五。 那出謝員外嘔心瀝血編排的幻術大戲,正在城南的高臺上熱熱鬧鬧的上演著,引得全城百姓都擠去看,可主人家卻不在。不過不在也沒關系,反正錢是早就結清的,所以戲班老板還是十分盡職盡責地吹拉打鼓,讓少年英雄的謝小公子踏焰而出,一劍紅蓮灼裂天。 “好!” 臺下掌聲雷動。 演到高潮,近萬只蝴蝶自火舌中央“嘩啦啦”地舞出,翩躚飛向四面八方,美麗絕倫,磅礴驚奇。此時天空正在飄小雪,與半空幻影火光交相輝映,惹得城北的謝刃也駐足扭頭。 “阿刃!”臺階上曬太陽的阿婆打招呼,“臺子上正在唱你斬九嬰的事,怎么不去看看?” “沒什么好看的?!敝x刃笑笑,繼續往家的方向跑。 謝員外與寧夫人正坐在前廳,一人心不在焉地喝茶,一人心不在焉地縫衣。整座謝府安靜得能掉針,可偏偏此時滿城的熱鬧又都是謝府給的,面對這荒誕古怪的現狀,謝員外既想嘆氣,又怕被夫人訓斥,最終換成一聲無聲罵娘,罵誰呢,誰是罪魁禍首罵誰。 善惡不分,呸! “爹,娘!”謝刃突然風風火火地沖了進來。 “阿刃?!睂幏蛉耸窒乱欢哙?,針扎破了手也顧不得,匆忙迎到門口,見兒子依舊全須全尾,并未受傷,這才放了一半心,問他,“帝君沒再為難你吧?” “他暫時未為難我,不過也消停不了多久,頂多等年過罷,就會命我前往長策學府聽訓?!敝x刃握住寧夫人的手,“娘,爹,我……我想帶著阿雪走?!?/br> 謝員外驚飛了胡子:“走,你要走去何處?” “明月島?!敝x刃道,“在南海,青云仙尊說那里極安靜,靈氣充沛花草叢生,適合養傷,也適合修習。我不愿再回寒山金殿了,可曜雀帝君絕不會放任我身懷劍魄,卻不受他驅使,所以我想暫避一陣?!?/br> 寧夫人問:“你所謂的‘暫避一陣’,是避多久?” 謝刃停頓一瞬,回答:“三年,五年,又或許是更長時間,但總有一日,我一定會回來打敗他?!?/br> 寧夫人看著他,憂慮重重地問:“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謝刃道:“我不愿助他為虐,不愿違心做事,不愿剝離燭照,也不愿和阿雪分開,爹,娘,我……我喜歡阿雪,阿雪也喜歡我,想成親的那種喜歡,要一輩子待在一起?!?/br> 院中登時越發寂靜。 謝刃一顆心懸在嗓子眼,過了好長一陣,寧夫人才說了一句:“任憑你爹想破腦袋,怕也編不出這故事?!?/br> “可別提那故事了?!敝x員外被鑼鼓吵了一早上,正頭疼得緊,“我都沒讓他們來了,怎么還演,吵得心煩?!?/br> 謝刃低著頭:“我若離開寒山金殿,便等同于叛逃曜雀帝君,往后……爹,你怕是再也沒有流水席可擺了?!?/br> 這世間,人人都愛拜高踩低,當你身上籠著一層奪目金光,自然誰都愛來吹捧兩句,可一旦金光被卸聲名狼藉,除了幸災樂禍的嘲諷與閑話,只怕有人連走路遇到時,都恨不能上前推上一把,好抖抖威風。 謝員外揣起手:“那些人回回干吃好菜不隨禮,少擺幾頓,我倒省錢了?!?/br> 寧夫人問:“你當真想好了?這一走,再回來可就不知是何時?!?/br> “不是我想走,是我不得不走?!敝x刃跪在地上,“爹,娘,阿刃不孝,又要讓你們擔心了?!?/br> “傻孩子?!睂幏蛉藝@氣,“也罷,既然你主意已定,那我與你爹也不攔著,就去明月島吧,好好修習,好好照顧小雪,家中諸事有我cao持,你不必牽掛。唯有一點,無論身處何地,都要將日子過得逍遙自在,莫要被那寒山金殿壓得喘不過氣?!?/br> 謝刃點頭:“是,兒子記住了?!?/br> 拜別家中父母,還有長策城的恩師。 謝刃晝夜兼程,在一個清晨御劍落入學府。這條近道他抄過無數次,每每都是在外頭鬼混夠了,再帶著一身微醺的醉意溜回來,酒里沁著蜜,嘴上也抹了蜜,被師父抓到后就撒嬌扮無辜,最后往往是該跪半日的,就縮成一個時辰,該打二十鞭的,也減去一半。他沿著小路往后院走,一花一葉皆熟悉,連被墨馳用彈弓打禿的常青樹也親切,長得挺像廚房燒火那位毛發稀疏的胖大叔。 謝刃彎腰撿起一只落在樹下的幼鳥,不知這寒冬臘月的,又是那只靈禽糊涂產卵,便扯下衣袖,胡亂替它墊了個小窩,心中想著,我也只能幫到這步了,剩下的,你就自己努力吧。 不遠處傳來熟悉的呵斥:“才幾天沒挨打,你倒是爬得高!” “師父?!敝x刃火速溜下樹,扯出一個笑,“怎么起這么早?!?/br> “過了卯時還不肯起的,那是你?!敝駱I虛伸手拍掉他肩頭枯葉,“衣冠不整,成何體統?!?/br> “這不是……趕路嗎?!敝x刃收起嬉皮笑臉,心虛道,“師父,我是來向你辭行的?!?/br> 竹業虛轉身:“隨我來?!?/br> “哎!”謝刃小跑跟在身后,“師父,我們要去哪?” “藏寶室?!?/br> “……” 謝刃曾無數次溜進去的藏寶室,此番正大開門等著他。桌上擺著一個乾坤袋,竹業虛道:“這里頭裝著你該念的書,該練的功,該悟的道,有晦澀難懂的地方,我皆做了注釋,將來到了明月島,不可荒廢學業,也不可丟長策學府的臉?!?/br> 謝刃聽得眼眶紅:“師父,仙尊都跟你說了?” 竹業虛扶著他的手臂:“曜雀帝君這兩天就會抵達長策城,你盡快走,莫要與他撞上?!?/br> “師父不覺得我在任性胡為?” “貪睡逃課,摸魚捉蝦,打架斗毆,皆算你的任性胡為?!敝駱I虛道,“但唯有這回,不算?!?/br> 謝刃跪在地上,鼻音濃厚:“多謝師父?!?/br> “起來吧?!敝駱I虛道,“帝君許是沉睡太久,處事方式還留在數千年前,才會非黑即白,逢妖必誅。我會聯合幾大宗門,共同商議下一步對策,希望能緩解這種局面?!?/br> 謝刃提醒:“曜雀帝君傷小雪時,并未給他辯解的機會,剛愎自用獨斷專行,容不得旁人半分忤逆,師父也要多加留意,切勿與他起正面沖突,否則怕是難逃包庇妖邪的罪名?!?/br> 竹業虛道:“為師自有分寸?!?/br> 外頭,晨課的鐘聲已經響了,有留在學府過年的學子,此時應當已經去了學堂。謝刃聽著熟悉的聲響,突然冒出一句:“下一屆的滄江會,我不能再替師父爭第一了?!?/br> 滄江會時,各大學府都會派出弟子,一決修為高低,往年只要有謝小公子出馬,別的學府即便爭得頭破血流,也只能奪第二。謝刃也不知自己沒頭沒尾的,怎么會突然想起這一茬,他趕忙擠出笑來,繼續道:“不過咱們第一也拿得夠多啦,今年就讓給別人吧?!?/br> “長策學府又不是只有你一個弟子!”竹業虛佯怒,用衣袖抽了他一下,“去吧,早些回仙府,早些去明月島,免得夜長夢多,往后若有什么事,就寫信回來?!?/br> “是?!敝x刃拱手行禮,看著師父垂下的那一截青灰樸素衣袖,心中酸澀得鋪天蓋地。他不愿泄露過多情感,于是匆匆大步朝外走,一路疾風御劍,氣喘吁吁將晨鐘拋在身后,走了許久才突然想起來,自己竟連一句“保重”都沒有說,便急忙停下腳步,可回頭再看時,眼前只有蕭瑟冬雪卷枯葉,哪里還能再見學府的影子。 他呆愣片刻,忽而用衣袖狠狠擦了把臉,繼續朝著青靄仙府破風踏去。 天邊金光交錯,或許是太陽,又或者是別的,正在緩緩覆住整個修真界。 青云巔,月映野與木逢春也已收拾停當,準備送風繾雪與謝刃前往明月島。 風繾雪裹著厚而輕軟的大氅,坐在搖椅上,將手指塞進被中暖著:“我的骨傷處仍有不少金光殘存,不會被他找到嗎?” “師父已經用靈力替你暫時遮掩,短期不會有問題?!蹦痉甏旱?,“待將來到了明月島,盡快將其挑出焚毀,便不會再被發現?!?/br> 風繾雪本想問一句,盡快是多快,我怕疼,但轉念一想,命還是比疼更要緊的,便說:“好?!?/br> 過了一會兒,又問:“我就這么一走了之,他會為難仙府嗎?” “那便讓他為難?!蹦痉甏河昧ο岛们ご?,咬牙道,“最好罰重一些,讓仙府全體上下皆閉門思過,十年二十年不必出門,不必再去那見鬼的金殿,反而清閑自在?!?/br> 風繾雪伸手抱住他,將頭悶悶一埋:“師兄,對不起?!?/br> “這是什么傻話?!蹦痉甏号呐乃暮竽X,“你且安心待在明月島養傷,我倒是等著看,那位正義尊者究竟能讓修真界變出何等嶄新風貌?!?/br> 第91章 明月島位于南海邊緣,方圓常年巨浪滔天,另有數十道颶風低低盤旋,沉沉烏云壓頂,閃電撕裂天穹。這么一處人間地府般的鬼地方,自然不會有正常人想靠近,正常妖也不想,畢竟那刀刃一般的大風可是要割喉索命的,所以大多選擇繞著走。 青云仙尊在一次前往南海斬妖時,無意中發現了隱在暴風眼中的仙島,原來在巨浪與黑云的盡頭,竟然是一處花木幽靜、靈氣縈繞的洞天福地,彼時東方正有一輪銀月高懸,“明月島”也因此得名。 知道這座島嶼的人很少,再加上青靄仙府在風暴內又多設了數百層結界與障眼法,打亂秩序混沌天地,即便是曜雀帝君,應當也極難發現這處隱秘所在。 風繾雪被謝刃護在懷中,看不清周圍景象,只能聽到機甲小船外不斷傳來的“砰砰”聲。風怒咆著,偶爾會有巨浪倒灌入船艙,冰涼咸腥的水滴滑過臉頰,落在唇間時,真有了幾分亡命天涯的凄苦味道。 他稍微挪了挪,將臉更深地埋進謝刃胸前,不愿細想時局,不愿細想將來,更不愿細想事情為何會走到今天這一步。臘月間的熱鬧喧囂與現如今的風雨浪聲混在一起,嘈雜極了,絞得他腦中一陣細密的疼,雙腿也不自覺地一踢。謝刃眼疾手快,替他將薄毯重新裹好,掌心蓄了靈力,緩緩覆在那被冷汗浸透的發間,低聲哄道:“快了,乖,我們馬上就要到了?!?/br> 風繾雪沒有吭聲,他在仙府時懵懂渾噩,此時像是才想起要委屈。謝刃覺察到胸口的濡濕,大手一攬,將那不斷輕顫的單薄肩膀抱得更緊,機甲小船被風拋上浪尖,天昏地暗萬物傾覆,艙內也只剩下這對小情人相依為命。 午夜時分,月映野與木逢春用靈力破開混沌,終于馭著機甲穩穩落上沙灘。謝刃將風繾雪打橫抱出,小聲對二人道:“睡著了?!?/br> 島上花苞如燈籠,照出了一片婆娑搖曳亮光,螢蟲上下飛舞,恍如仙境。 小樓建在偏南處,白牙從謝刃袖中輕盈躍出,很快就與島上靈獸玩在了一起。謝刃將風繾雪輕輕放回床上,又把烈焰紅唇的威風愛子掛上床頭,讓它替自己守著心上人疲憊的夢。 木逢春道:“如今世道不穩,我與師兄得盡快趕回仙府。往后小雪就交給你了,至于你父母那頭,我自會安排妥當,不會讓他們因此事受太多牽連。這島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西北有一處靈泉,待小雪身體恢復些許后,多讓他去泉中泡一泡,等到四肢徹底放松時再剔除金光,能少受些苦?!?/br> 他有許多話要叮囑,真跟個放心不下的老父親似的,直到被月映野拖上回程的機甲,還在嘆息:“也不知他二人何時才能回去?!?/br> “你說呢?”月映野將半出鞘的劍又插回去,外頭星光明滅,映著他陰沉的面龐。 木逢春靠回船艙,冷嗤一聲:“多年前,修真界既能合力壓制燭照劍魄,焉知將來不會合力壓制那位尊者。照我看來,現在只是時候未到,小雪那般剔透如玉,都能被他斥為妖邪廢去修為,更何況是其他人,等著吧,有朝一日,這天地間總會有好戲上演?!?/br> 月映野閉起眼睛,揮手放出一道靈力,催動機甲小船沒入青云深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