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所謂一物降一物,大概就是這么個意思。在師父面前能耍賴,在心上人面前能撒嬌,但在曜雀帝君面前,除了勤學苦練,做旁的事好像都沒什么意思。 罷了,還是老實一些吧。 天邊繁星閃爍。 云海深處,風繾雪坐在白玉亭中,白衣銀冠,依舊有一下沒一下的撫弄著指下琴弦。與數月前一樣的場景,卻是截然不同的心境,木逢春拎著一壺坐在他對面:“喝一杯?” “不喝?!憋L繾雪尾音沙啞,“我困了?!?/br> “困了怎不回去休息?” “我想阿刃?!?/br> 木逢春聽他這么說,覺得自己真是沒事找心塞:“但你們才分開不到十日?!?/br> 風繾雪單手撐住腦袋:“十日也想?!?/br> 一日三秋,十日就是三十秋,三個月,九十天,兩百七十秋。 一對有情人,兩百余年見不得面,話本都不敢這么寫。 風繾雪手指按住顫動琴弦:“師兄?!?/br> “怎么?”木逢春替他斟酒。 “我想問問自己的身世?!?/br> “身世?怎么突提起這個?!蹦痉甏翰唤?。 風繾雪端起酒杯:“只是覺得,我既如此不喜曜雀帝君,總得有個理由,今生找不到,就只有往前世輪回跑?!?/br> 木逢春提醒:“那你有沒有想過,或許這份不喜,只是因為帝君要帶走謝刃?” 風繾雪搖頭:“不是,我不僅不喜他,我還怕他?!?/br> “怕?” “刻在骨子里的怕?!?/br> 木逢春猶豫:“這……” 風繾雪無心飲酒,又將杯子放了回去:“師兄,我前世不會真是什么妖物吧?” “胡說!”竹影突然一動,從中走出一名青袍男子,身形很高,面容生得冷峻,令人望而生畏,正是青靄仙府的大師兄,夙夜上仙月映野。 他將木逢春趕起來,自己坐在風繾雪對面:“下山的時間不長,除了那姓謝的小崽子,怎么還帶回了一身胡思亂想的本事,且跟師兄說說,如何怕,有多怕?” 風繾雪道:“自從帝君重生那日起,我幾乎每一晚都會做噩夢?!?/br> 月映野問:“夢到什么?” 風繾雪答:“滔天火海?!?/br> 先前也夢到過,但先前每回驚醒時身邊總有人陪,被抱在懷中哄兩句,胸口壓抑的悶痛便能消散些許。但現在謝刃人在寒山,午夜再驚醒時,手邊只有冰冷玉枕,所以常常是睜著眼睛等天亮。 木逢春拍板,以后我與大師兄陪著你睡。 結果遭到小師弟的無情拒絕。 木逢春心酸得很,小時候可都是我哄你睡覺的,唉。 月映野道:“曜雀帝君斬妖,用的是燭照神劍,而神劍劍魄此時又在謝刃靈脈內。你既夢到火海,懷疑自己前世是妖物,怎的偏不怕謝刃?” 風繾雪手指勾了一下琴弦,帶出些許煩躁音韻:“若我能想通,也不必夜夜難以安枕。所以關于我的身世,師兄當真沒有瞞什么嗎?” “這有何可瞞的?!痹掠骋盁o奈。 那年是無為仙尊過壽,自己與師父路過流花嶺時,見一處深谷有云光環繞,便過去查探,卻在花叢中撿到了一名小嬰兒。嬰兒全身都被光芒裹著,正在安靜沉睡,透出一股寒玉沁涼,明顯是由天地孕出的一根靈骨,魂魄剔透得像最清澈的水。 月映野問他:“妖邪大多為惡,且不說被斬后還能不能轉世,即便是能,你可見過哪個大妖在轉世時,魂魄能干干凈凈,不帶一絲煞氣?若讓我說,你前世非但不是妖邪,還極有可能是位正義磊落的降妖者?!?/br> 風繾雪看了眼自己的手掌:“不是就不是吧,我也只是閑得無聊,所以忍不住胡思亂想?!?/br> “往后每晚都隨師兄去潭邊打坐?!痹掠骋暗?,“好好靜一靜心?!?/br> 風繾雪點頭:“好?!?/br> 他看起來依舊無精打采,如同地里的霜打小白菜,木逢春腦袋直疼,唯有無聲仰天長嘆,罷罷罷,過幾日還是抽空去趟寒山吧,看看那頭的情勢,免得小師弟成日里茶飯不思,冷得沒有一絲活泛氣兒。 月落日升,日落月升。 這晚,謝刃在溪澗邊草草洗漱完,看見水中幾條白魚胖呆可愛,便探手去捉。豈料那魚胖歸胖,游得卻不慢,掉頭就往另一邊沖,謝刃丟下手中布巾,踏進水里想追,卻有一道金網從天而降,將白魚兜了起來。 謝刃:“……帝君?!?/br> 曜雀帝君看了眼水中正在胡亂撲騰的魚:“想要?” 謝刃搖頭:“不想?!?/br> 曜雀帝君揮手撤去金網,白魚立刻擺著尾巴游遠了。 謝刃仍站在水中,褲管衣擺濕了大半。他最近其實一直很老實的,每日除了修習還是修習,就差將“勤懇”二字高高頂在頭上。但今晚月色姣姣,人又無聊,不小心便暴露了摸魚追雞的本性,搞得滿身狼狽,一頓責罰八成是免不了,謝刃舔了舔后牙槽,抬眼偷偷打量著曜雀帝君。 “站在那里不動,是在等本座將你迎出來嗎?” “???” 曜雀帝君伸手將他拉出溪澗:“燭照在最初淬出靈魄時,也同你此時一樣?!?/br> 謝刃擰了擰濕漉漉的衣袖:“同我一樣?” “不肯安分,貪玩,孩子氣?!标兹傅劬撌殖街凶?,“它鉆入山巔積雪中,四處穿梭疾行,冰渣漫天揚起,還帶得厚重冰層裂出蛛紋,險些引發一場雪崩。而在山腳下,還有好幾處村落,我當時大怒,便重重懲戒了它?!?/br> 謝刃:“……” 曜雀帝君繼續回憶著數千年前的往事:“往后,燭照就再也沒有犯過錯,不過如今一想,那時它才初有靈魄,懵懂未開貪玩好動,就如同現在的你,的確不該被過分苛責?!?/br> 謝刃本想強調一句,自己的年歲已經不算小了,至少同“懵懂未開”四個字沒什么關系,不過轉念一想,萬一不算小就得挨罰呢,還是閉嘴為妙。他看著月光下曜雀帝君的背影,覺得對方今晚心情似乎不錯,便試探著問:“帝君,我們現在要去何處?” “西側山巔?!标兹傅劬?,“今晚月色很好,隨本座去看看這世間?!?/br> 謝刃聽得稀奇。兩人相處這段時日,連修習之外的話題都鮮少提及,更別說是閑時散心。他還以為接下來的幾十天都要在一寸光陰一寸金的緊張氣氛里度過,沒想過居然還能有這么輕松的時刻。 他御起飛劍,跟隨帝君一道前往西側,那里是寒山的第二高峰,雖不比主峰險峻,卻也是白雪皚皚。濕漉漉的衣擺接觸到寒冷的空氣,被凍成了僵硬冰溜,謝刃掌心幻出一道火,將自己烘了個干透。 曜雀帝君引過他手中一點余溫,揮袖拋向山頂,薄到透明的烈焰無聲鋪開,裹著雪層蒸騰成霧,裸露出一片漆黑的巖石。兩人飛身落下,風吹得衣擺高揚,明鏡般的圓月高懸半空,照得四野亮如白晝,細細看去,甚至能辨出破軍城中的樓閣輪廓,燈影搖曳。 曜雀帝君道:“幾千年前,修真界像這般安寧祥和的地方不多,四處都是滔天的洪水與烈火,妖邪屠戮,民不聊生?!?/br> 謝刃也曾于書中看過相關記載,在那般兇險的環境下,是曜雀帝君、還有許多與曜雀帝君一樣勇敢無畏的修士們共同仗劍斬妖,他們舍生忘死,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方才換來了蒼生安穩。 “九嬰死后,世間雖再無洪荒大妖,但其余邪祟仍蠢蠢欲動,你萬不可松懈?!标兹傅劬鲋x刃的肩膀,“唯有時時保持警惕,擔起你該擔的責任,這天下方能長久地安穩下去,莫要辜負了你靈脈內的燭照?!?/br> 謝刃虛握了一下發燙的掌心,他雖自幼就立誓斬妖,可天下安穩,這四個字實在太重了,每每聽到,總覺得有些心虛,于是問道:“天下要如何守?” “用你的威望去壓制住所有蠢蠢欲動的不安分?!标兹傅劬?,“而要想有威望,首先要有本事。在我與九嬰同歸于盡后,燭照孤身穿行天地間,無根無落,卻仍能令萬千妖邪聞之喪膽,靠的就是那一把能焚化妖魂的烈焰。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等,等有朝一日,你也能成為一把像它那樣的劍?!?/br> 謝刃沉默未語,他其實想接一句,現如今的修真界已經很不錯了,有熱鬧的錦繡城,有靜謐的銀月城,數不清的風流人物似繁星閃爍,繁華與孤寂相融,白雪伴紅塵共生,有善有惡,有血有rou,大可不必如此沉重威嚴的。 曜雀帝君道:“回去休息吧,明日午時,依舊到此處來等?!?/br> 謝刃點頭:“是?!?/br> 待到曜雀帝君遠去后,謝刃偷偷松了口氣,從袋中摸出一顆糖來吃,舌尖融了一片酸甜的梅子味,也沒困意,他手里捏著謝大勝,這位“愛子”是風繾雪塞進行李中的,供他睹物思人用,但這烈焰紅唇的,多看兩眼都嫌辣眼睛。謝小公子看得嘴角一扯,罷了,還是回去睡覺吧。 他拍拍身上的雪站起來,走了沒兩步,隱約聽到腳下似乎傳來怒咆,趕忙駐足細聽,卻又只剩下風的聲音。 ………… 春潭城中,璃煥與墨馳看完夜戲,想去酒肆里吃點宵夜,恰好撞上了崔望潮。后者手里抱著一只不知是什么的大壇子,墨馳看得新奇:“崔兄,你這是要腌菜?” “腌什么菜,這是我新買的七寶鎏金壇,識不識貨?!贝尥弊诙藢γ?。 璃煥對這名字有些印象:“七寶鎏金壇,是疏簾居在五十年前造的那一批靈器吧,好像一共就煉了九九八十一個,怎么崔兄到現在還能買?!?/br> 崔望潮得意:“人人都想要,疏簾居卻未必人人都肯賣,一直對客人挑挑揀揀,條件極嚴格,而我這個,是最后一個?!?/br> 墨馳側頭,在璃煥耳邊低聲道:“你說疏簾居花五十年時間,在修真界精心挑選出這八十一個傻子,到底是想干嘛?” 璃煥低聲悶笑:“你有這碎嘴功夫,不同我叔父相互陰陽一番,真是可惜了好本事?!?/br> “看你二人這模樣,就知道又沒說什么好話?!贝尥蓖郎蟻G了包玉幣,“但小爺今天買到上品心情好,這頓還是請了?!?/br> 璃煥替他斟茶:“是是是,多謝崔兄,我們明日就要回長策城了,崔兄你有何打算,還要繼續留在鸞羽殿?” “我也得回去一趟,避避風頭?!碧岬竭@茬,崔望潮壓低聲音,“鸞羽殿這回傷了不少元氣,曜雀帝君親自下令要嚴查金府,免得九嬰同黨繼續蒙混過關?!?/br> “什么九嬰同黨,頂多算是金圣客的同黨,那若查到有問題的弟子,如何處理?” “殺?!?/br> “全殺?” “是啊,你說這多嚇人?!贝尥眹K嘖,“我可受不了,所以還是回家躲幾天吧?!?/br> 璃煥與墨馳對視一眼,都從彼此臉上看出了同一個意思。 如此嚴苛,那謝刃現在豈不是過得很慘? 不如還是寫封信告訴上仙吧! 第82章 璃煥與墨馳在這頭擔心著狐朋狗友的水深火熱,另一頭的狐朋狗友本人倒是蒙起被子,睡得沒心沒肺。床頭掛著已經由綠轉黃的“愛子”,兩根長長的須被風吹得來回晃,輕飄飄戳到親爹臉上,立刻就給他的心尖添了幾分悸動的癢。 謝刃在一片陽光中睜開眼睛,還未來得及回味夢境中那個一觸即逝的吻,就與紅唇兒子來了個精準對視。 算了,狗不嫌……不是,爹不嫌兒丑。他將謝大勝揣回懷中,打算早些去西山之巔,將昨晚自己聽到悶咆的事告訴帝君。破軍城也好,寒山也好,都是靈氣充沛的好地方,按理來說不該有妖邪啊。他心里這么想著,匆匆兩把洗漱完后,便御劍飛往山巔。 曜雀帝君到的要更早一些,此時正負手站在最高處,靜靜看著破軍城。城中炊煙裊裊人聲喧囂,他像是極享受這種靜謐悠閑的氣氛,神情也極其罕見地放松下來。 謝刃落在他身后,沒一起看破軍城,視線先被左側的主峰吸引走。墨家仙筑師們建屋的速度極快,反正肯定比謝小公子修習的速度要快,前幾日還是圓木瓦片四處堆,現在已然有了墻的雛形,看著頂多再有個把月就能建成。 曜雀帝君道:“你來早了半個時辰,有事?” “是?!敝x刃上前,“昨晚我似乎聽到山中有野獸怒咆,極短,只是一瞬?!?/br> “并非野獸,而是兇禽梟鳳?!标兹傅劬?,“它此時就被囚禁在你的腳下?!?/br> 謝刃不解:“我的腳下?” “你怎么不先問本座一句,何為梟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