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譚山曉回過神來,覺得頭暈目眩,糊涂自語:“剛剛我在說什么來著?哦對了,長策學府?!?/br> “我去長策學府,是要隱姓埋名查一件舊事?!憋L繾雪倒了杯茶,“你若將此事捅出去——” “不捅不捅!”譚山曉舉手立誓,“上仙盡管放心,譚某定守口如瓶!” 風繾雪道:“那譚公子可以回去了?!?/br> 譚山曉眼神百轉千回,此時夜已經深了,他一腔熱血跑來白鶴城,也沒來得及想個合理借口,再要強留確實失禮,只好起身告辭,但臨走前還是硬往桌上扔了一只大明宗的傳訊木雀,萬一上仙什么時候缺個幫手呢。 謝刃正抱劍靠在回廊盡頭。 風繾雪站在門口:“有事?” 謝刃指了指自己的手臂:“想問問你有沒有傷藥?!?/br> 風繾雪側身讓人進屋,從箱中取出藥膏:“衣袖挽起來?!?/br> “你要幫我???”謝刃也沒推辭,趴在桌上將胳膊一展,“輕一點?!?/br> 風繾雪替他處理鞭傷:“既然怕疼,為何還要犯錯?” “一直循規蹈矩多沒意思?!敝x刃下巴抵著桌面,無聊盯著他細白的手指,過了一會兒,卻聽外頭傳來一片吵嚷聲,動靜不小,像是全城都轟動了。 “走!”謝刃來了興趣,拽過他的手腕,也跑到客棧最高處看熱鬧。 皎皎月光下,許多絳紅色的光暈輕盈飄落,映得整片天也紅彤彤的。謝刃伸出手,光暈落在掌心,變成了一枚小錦囊。 客棧小二正站在院中,他看起來收獲頗豐,已經抱了滿滿一懷,眉飛色舞道:“是大明宗,為了慶祝白鶴城重歸安寧?!?/br> 謝刃將錦囊丟給風繾雪,嗤道:“事情是你我解決的,他們倒好,散一波財就能將名聲買回去?!?/br> 不同的錦囊里,裝的東西也不同,多的是玉幣,也有小法器和靈藥,風繾雪拆開之后,見是一瓶止血藥,便又還給謝刃:“你自己留著用?!?/br> 謝刃牙都疼了,往后一退:“你別咒我成不成?!?/br> 風繾雪嘴角稍微一彎。 謝刃看得稀奇:“我還當你不會笑?!?/br> 風繾雪學他握住一片光暈:“往后你就會發現,我這人喜怒哀樂其實都還可以?!?/br> 大明宗的弟子撒了一個時辰的錦囊,城中也鬧了一個時辰。 待到風繾雪歇下時,外頭已天色將明,而謝刃也是一覺睡到下午才起床,他睡眼惺忪敲開隔壁的門:“我要再去街上買幾壇酒,你要不要也一起?” 風繾雪點頭:“好?!?/br> 這么看來,兩人其實都挺沒組織沒紀律的,瓊玉上仙也并不像竹老先生想的那樣刻板規矩、威嚴冷漠,能一個眼神就凍得滿學堂鴉雀無聲。 從白鶴城到長策城,兩人走了差不多五天,其實若晝夜不歇地趕路,完全能把時間縮短一半,但風繾雪此行的目的就是謝刃,現在人找到了,去不去學堂都一樣,至于謝刃,更是隨心所欲慣了,就連在抵達長策城后都不肯第一時間回學府,而是獨自去了趟巍山,先將那條好不容易抓來的紅錦魚小心翼翼放進空潭中。 “等著?!彼臐M意足,站在岸邊對蔫頭蔫腦的魚說,“下回再給你撈個媳婦回來?!?/br> 紅錦魚當然是聽不懂人話的,所以也沒法對即將到來的姻緣表達出應有的喜悅,搖搖擺擺地游去了另一邊。 長策學府,璃煥正在前廳看書,圍墻上突然就跳下一個人。 “給!” 迎面拋來一個油紙包,璃煥單手接住,沒好氣地問:“你又跑去哪了?” “白鶴城,給師父找了條紅錦魚?!敝x刃把桌上的零散東西往旁邊一推,看見里面竟混著一本《缺月訣》,隨口問,“你也偷溜去藏書樓了?” “你當人人都是你,這是竹先生前幾日送來的?!绷▽鴣G給他,“獎勵你降服鳴蛇有功?!?/br> “那他還打我打那么狠?” “打你是因為你燒了半座山,和鳴蛇又沒關系?!绷ㄖ钢图埌锏墓鸹ǜ?,“你還是留著自己吃吧,吃完趕緊去跪著。那晚竹先生親自過來,不僅拿了這本《缺月訣》,還帶了許多傷藥,你卻跑了,把他氣得險些昏厥?!?/br> 謝刃匆匆吃完手里的,又往懷中塞上兩塊,一邊跑一邊嚷嚷:“記得給我送飯??!” 璃煥:要被氣死。 風繾雪從竹業虛房中出來,一眼就看到謝刃正直直跪在院里,見到他后,還不忘抬手打個招呼。 “……” 確實沒什么真誠悔過的樣子。 整座長策學府的人都知道,竹業虛對謝刃是當真嚴厲,卻也當真偏愛,否則也不會收為真傳弟子,別的學生都得規規矩矩尊一句“竹先生”,只有謝刃是喚他師父。 “阿刃?!敝駱I虛叫他,“你進來?!?/br> “是?!敝x刃做出一副乖頭乖腦的模樣,進屋手一垂,準備挨完訓接著跪。 竹業虛卻沒有提他私自外出一事,而是道:“今晨我接到消息,說烏啼鎮最近被一處兇宅攪得不甚安穩,現在你既然回來了,就替為師去看一眼?!?/br> 謝刃答應一聲,心里暗喜,喜的是不僅不必受罰,還能再離開學府逍遙快活幾日。 竹業虛又吩咐:“那位新來的風氏子弟,你這次與他一道行動,切莫……欺負人家?!?/br> 說這話時,連竹老先生自己也覺得非常詭異,畢竟瓊玉上仙一劍便可化滾滾長河為冰,和“被欺負”三個字實在不搭邊。 待謝刃回到住處時,風繾雪正在隔壁收拾東西,他生下來就沒怎么沾過陽春水,被師父與師兄、還有仙侍jiejie們捧在掌心,壓根不知何為人間煙火氣,這回出門前又沒練習過,所以就連同樣沒怎么干過家務的謝刃也看不過眼了,難以置信地問:“你不會收拾衣服?” 風繾雪答:“不會?!?/br> 謝刃進屋,替他將那一柜子亂七八糟的東西勉強規整好……是真的很勉強,也就從亂七八糟塞進柜子,變成了疊一疊再亂七八糟塞進柜子:“學會了沒?” 風繾雪陷入沉默,不懂這瘋狗刨咸菜的手法怎么也好意思拿出來授課,謝刃可能自己也心虛,便將柜子強行一關,轉移話題:“你聽師父說烏啼鎮的事了嗎?” 風繾雪道:“據說鎮上有一座大宅,住著夫妻二人,原本舉案齊眉,后來丈夫卻另覓新歡,還要在寒冬臘月將妻子休棄出門。妻子不肯,在一個雪夜殺了丈夫,那座大宅也成了兇宅?!?/br> “倒是未必?!敝x刃靠在窗臺上,隨口扯道,“妻子殺了負心漢,替她自己出惡氣,聽起來像是件痛快事,我看那宅子非但不兇,反倒是個鐘靈毓秀的好地方?!?/br> 風繾雪微微點頭,繼續說:“現在那處好地方已經養出了紅衣怨傀?!?/br> 謝刃舔了舔后槽牙:“嘶……” 行吧,那我們明日就出發。 第5章 烏啼鎮位于長策城以南,地勢偏低,四周被大片古木秀林緊緊包裹,更有一道清泉俯沖出山,潺潺繞城,以罕見靈氣滋養著這一方福地。 謝刃站在鎮子入口:“前年我與師父來時,這里還熱鬧極了,送走一波修士,又迎來新的一波,客棧一床難求,就連酒肆里的位置都不好等,若大家喝到酩酊興起,還會各自拿出法器撫琴奏樂,歌傳九天,整夜不停?!?/br> 風繾雪道:“但現在……” “現在,現在可太慘了?!敝x刃從污水中撿起一塊臟木頭,是半個破破爛爛的“烏”字,“怎么連鎮名掉了也無人修葺?!?/br> “自顧不暇吧?!憋L繾雪道,“怨傀生亂,城中人心惶惶,哪里還有空管別的?!?/br> 怨傀是由死前心中含怨的女子所化,黑衣怨傀大多老實,白衣怨傀甚至還能挑出幾個可愛頑皮的,最兇便是紅衣怨傀,非得有翻天倒海的恨與憾,才能在死后化為一襲紅衣,尋常修士根本鎮不住這兇煞。 而烏啼鎮鬧的就是紅衣,一個月前這里還風平浪靜好好的,突然就有十名無辜修士被掏心挖肝奪金丹,一夜之間死了個透。翠羽門的弟子設下埋伏,想要將其鎮壓,卻反遭怨傀噬殺,唯一留住性命的是一名十三歲的小少年,據說當時他被怨傀端詳半天,最后對方丟下一句“你還沒成親,將來也未必負心”,便轉頭去殺其余人了。 眾人也由此推斷出這無端冒出來的紅衣怨傀,八成就是城南大宅的女主人,早年殺夫的蘇蓮兒。據說她在剁了家中薄情負心漢后,自己也服毒自盡,夫家弟弟恨她入骨,自然不會好好下葬,用破草席一卷尸體就丟去了亂葬崗——那弟弟現在也死了,就在前天,雖然他尚未結成金丹,肚子不值一剖,但依然被前嫂子擰飛了天靈蓋。 謝刃道:“翠羽門也算大門派,十幾名弟子加在一起都殺不得她,看來這回是有些棘手?!?/br> “將手擦干凈?!憋L繾雪遞過來一方帕子,“走吧,先進城看看?!?/br> 手帕素白,角落繡著兩枝落雪梨花,謝刃也沒多想,接到手中一蹭,赫然兩個黑指印。 還是不能還回去了,幸好城中鋪子都還開著。 風繾雪才剛一分神,身邊人就已經溜得不見影子。 “……” “給?!逼毯?,一方錦帕被遞到面前,嫩黃底子繡牡丹。 謝刃繼續笑著說:“別嫌棄啊,這已經是店里最好看的了?!?/br> 風繾雪后退一步:“不必?!?/br> 謝刃將帕子隨手拍在他肩頭,又道:“我再去別處看看,你到前面茶樓等我,順便探些消息?!?/br> 風繾雪眼睜睜看著他再度跑得無影無蹤,像是絲毫沒有要一起行動的意思,因此心情欠佳,連帶著表情也欠佳,一走進茶樓,原本正在熱烈討論著大宅怨傀的客人們立刻變得鴉雀無聲,暗道這位白衣仗劍的冷漠仙師一看就不好惹,最近城中事多,自己還是不要觸霉頭了,便各自端著盤子茶壺溜去一樓,連走路都很躡手躡腳,跟做賊似的。 于是等謝刃尋來時,心里頭就納悶得很,問他:“我讓你探消息,你怎么一個人坐到二樓來了?” 風繾雪回答:“不知道?!?/br> “……算了,一看你就沒經驗?!敝x刃從懷中掏出一支蝴蝶簪子,遞到他面前問,“好看嗎?” 風繾雪不解:“你買它作甚?” “送姑娘啊?!敝x刃將簪子收好,“方才我打聽了一下,都說那位蘇蓮兒jiejie生前極愛美,想買這支簪子,卻又一直嫌貴,現在我買了送她,你說她會不會一個高興,就不再殺人了?” 風繾雪揉揉脹痛的太陽xue,沒有感情地開口:“你可以試試?!?/br> 謝刃嘴里“咯吱咯吱”咬著芝麻糖,又打發小二去隔壁酒樓端來兩碗拌面,兩人一直在茶樓待到天黑,方才進了那處出事的大宅。 夜風“嗚嗚”穿過墻,刮得院中草木亂飛,墻上掛著大片干透的褐色血跡,再被兩串燈籠一照……嘖!謝刃道:“好吧,是不怎么鐘靈毓秀?!?/br> 風繾雪問:“她今晚會出現嗎?” “應該會,這里可是她的家?!敝x刃在院中燃起一堆篝火,“坐過來,那里有血?!?/br> 風繾雪拂袖一掃,在地上鋪了條巨大的、毛茸茸的白色厚毯子。 謝刃驚奇地問:“你出門還要帶這個?” 風繾雪又加一層,還要再擺上一個軟塌,這才愿意坐下:“是?!?/br> 軟塌大得堪比一張雙人床,于是謝刃也擠過來,覺得是比稻草鋪地要舒服許多。 過了一會兒,他覺得口渴了,風繾雪便又從乾坤袋中拖出來一截樹杈子,上頭掛滿了鮮嫩欲滴的漿果。 謝刃整個人都看呆了:“你現摘的?” 風繾雪:“嗯?!?/br> 謝刃默默豎起大拇指,忍不住又問:“風兄,你的乾坤袋是從哪買的?” 雖說這東西在修真界幾乎人手一個,但一般也就放些生活所需,不比普通書生的背簍強多少。而像風繾雪這種連床帶毯子往里塞,還要再捎帶半畝地一棵樹的高級貨,在長策學府的弟子中還真不多見。 風繾雪用一包零嘴堵住了他的聒噪。 過了子時,風越發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