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抱
人心就是這么復雜善變。許皓月聽到這話,臉上的表情明顯僵了一下,攥拳的手懸停在空中,落也不是,收也不是。 這男人真是有本事啊,知道她嘴硬心軟,所以故意裝可憐,還強調自己有傷在身,就想讓她心疼,讓她為難,最后不忍苛責,只能忍氣原諒。 許皓月收回拳頭,心頭仍慍怒未消,狠狠踩了陸成舟一腳,轉身揚長而去。 她悶頭往前走,步子越走越快,最后幾乎小跑起來。漸漸地,視線開始模糊,她一路跌跌撞撞,好幾次差點跟路人撞上,熱淚順著臉頰滾落,很快被夜風吹得冰涼。 她也說不清為什么。 明明很想他,不是嗎? 這幾個月,她走遍了泉城的寺廟、求遍了神佛,虔誠叩拜,焚香祈福,只為一個執念:保佑陸成舟活下來。 只要命還在,什么都好說。 可現在,菩薩滿足了她的祈愿,將陸成舟完好無損地送到她面前,她心里卻無端冒出一股惱意—— 他果然活著。 那這幾個月的裝死,是演給誰看呢? 就算受了重傷行動不便,不能托人給她報個平安嗎?知道她有多擔驚受怕嗎?知道他的家人聽說他尸骨無存,有多么傷心欲絕嗎? 他倒好,憑空消失幾個月,然后若無其事地出現,還一臉嬉皮笑臉,對她說:抱抱? 抱你媽個頭! 許皓月越想越氣,越氣就越委屈傷心,眼淚不知不覺地淌了滿臉,從默默流淚,到小聲啜泣,再到肆無忌憚地大哭,嚇得路人紛紛避讓,害怕又擔心地看著她。 直到身后伸出一雙手臂,將她緊緊摟進懷里。 溫熱的胸膛緊貼著她的脖頸,堅實有力的心跳從前胸傳到后背,連帶著她的心臟一起共振。 許皓月咬住嘴唇,用力掰扯陸成舟的手。力量懸殊太大,她再怎么掙扎也是徒勞。那雙胳膊像是焊在了胸前,將她箍進一個密不透風的鐵桶里。 許皓月恨得咬牙切齒,攥緊了拳,狠狠捶打著他的胳膊。 耳后傳來一聲輕嘆。 陸成舟終于松開手,將她轉了個身,面朝自己。 他雙手扶住她的肩,弓著上身,仰著頭,從下往上去捕捉她的視線。 許皓月固執地偏著頭,從左轉到右,又從右轉到左,就是不看他。 良久,陸成舟才緩緩直起身子,抓住她的右手,覆在自己的左胸口。 “你打吧。其他地方皮糙rou厚的,打著不疼,只有這一塊傷還沒好全。你要打就朝這兒打,只要能讓你解氣?!?/br> 說完,他攥著她的手腕,往自己胸口上重重一捶。 “哎?。?!” 許皓月心中一慌,急忙往回收手,可還是遲了一步,她的手被一股力道裹挾著,落在他堅實的胸膛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咚響。 她的眼淚又涌了出來。 “你干嘛???”看著他強忍痛苦的表情,她一時心急,忘了還在氣頭上,急忙伸手去撫摸他的胸口,擔憂地問:“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陸成舟搖搖頭,臉上浮起一抹虛弱的笑。 “消氣了嗎?” 許皓月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又是苦rou計!庸俗!老套! 但心里的怒氣確實消了大半,此時此刻,擔憂和心疼占據了上風。 她扯開他的毛衣領口,踮起腳尖,夠著腦袋往里探,“讓我看看你的傷?!?/br> “回去再看?!标懗芍凵斐鍪?,輕輕包裹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掌心的溫度傳遞到她的手背,肌膚摩挲帶來的觸感是那么真實,明白無誤地告訴她,他是真的回來了。 還計較什么呢?上天對他們已經夠仁慈了。 許皓月閉上眼,臉慢慢貼近陸成舟的胸膛。 他張開雙手抱住她,往懷里收緊。雖然已經極力克制,但手臂力道之大,還是將她箍得喘不過氣來。 聽說,人在擁抱時的表情,能反映最真實的內心。 因為親密接觸時,對方看不到你的臉,所以這時候的表情不用刻意掩飾,都是自然流露。 是喜還是惡,是愉悅還是痛苦,是沉醉其中,還是悵然若失,都在擁抱的那一瞬間,定格在你的臉上。 此時此刻,許皓月看不見陸成舟的臉,但她知道,自己的臉上一定是帶著笑的。 心底最后一絲澀意,也在這個溫熱的懷抱中,蒸發殆盡。 兩人靜靜擁抱了很久,誰都沒有打破這份久違的溫柔。 或許是感受到了路人玩味的目光,許皓月有些面紅耳熱,推了推陸成舟的肩。 陸成舟手臂的力道松了幾分,上身微微后仰,與她拉開一小段距離,手臂依舊橫在她的后腰上,不肯松開一秒。 許皓月仰起頭,視線與他對上。 他消瘦了不少,臉部輪廓更顯鋒利,但大致輪廓還是跟記憶中一樣,那深邃沉斂的眉眼像是有種魔力,只需一眼,就能讓她再次心動,甘愿沉淪不復醒。 許皓月思緒漸漸飄遠,視線越過他的頭頂,定格在那片深黑色的天空??酌鳠艚佣B三地飄向天空,連成璀璨的星河,與地面上的萬家燈火遙相輝映。 天上每一盞孔明燈,都承載著人間的一個心愿。 屬于她的那只,已經搖搖晃地飄到了夜幕的盡頭。 許皓月愿意相信,它是神仙派來的使者,幫她完成心愿后,心滿意足地回到了天國。 許皓月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面前的男人。許多疑問堆在心頭亟待解答。 “你是怎么活下來的?” 陸成舟笑了笑,仰頭看著天上連成河的燈火,喉結輕輕滾動:“故事很長,回去慢慢講給你聽?!?/br> 放天燈的人漸漸零落,陸成舟牽起許皓月的手,慢悠悠走在老街上。 兩旁火樹銀花,玉壺光轉,街上人潮涌動,熙熙攘攘,像浪花聚起又散開。 許皓月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腳底飄飄忽忽的。眼前的景、耳邊的聲、路過的人,都幻化成了模糊的背景板,只有緊緊相牽的那只手,是此刻唯一能感知到的存在。 兩人經過開元寺時,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這座千年古剎一入夜便早早關門,但此刻門外依舊喧鬧擁擠,行人如織,各種小販穿行其中,墻角的老榕樹下,有人在彈吉他,伴隨著一串舒緩的撥弦音,男人低醇滄桑的聲音響起: “我從遙遠的地方來看你, 要唱許多的故事給你聽。 我最喜歡看你胡亂說話的模樣,逗我笑。 路遙遠,我們一起走。 我不再讓你孤單, 一起走到地老天荒……” 許皓月聽得一時入了神,視線越過開元寺的院墻,飄向很遠很高的夜空。 夜色中,那兩座高塔遙遙相對,凝成兩團黑黢黢的影子,在漫長的歲月中靜默無言。 陸成舟捏了捏她的手心,若有所思地說:“我以前不信佛。但是在一腳踏進鬼門關的時候,我真的看見了菩薩。她對我擺了擺手,說,下次再來吧?!?/br> 許皓月眨了眨眼,小聲嘀咕道:“鬼門關好像是閻王爺的地盤吧?還有啊,”她皺了皺鼻頭,佯裝嗔怪,“你快死的時候,見到的最后一個人,居然不是我?” 陸成舟煞有介事地說:“我見到的那個女菩薩,跟你長得一模一樣?!?/br> “真的?”許皓月表示懷疑,想想又覺得不妥,回頭看了眼遠處聳立的高塔,壓低聲音說:“別開菩薩的玩笑。小心她聽見了,回來找你索命?!?/br> 陸成舟大笑起來,胡亂揉了揉她的腦袋,打趣道:“女菩薩這么小氣呢?” 兩人橫穿老街,拐進紫云屏背后的象峰巷,四周霎時安靜下來,腳下的青石板路發出清晰的回響,地面上映出兩條斜長的影子。 許皓月抬起頭才發現,月亮出來了。 這個元宵,終于圓滿了。 經過陸家大門,見陸成舟沒有要停步的意思,許皓月扯了扯他的胳膊,“不去看看?” “明天再去?!标懗芍鄣鼗亓司?,正要繼續往前走,手卻被許皓月拽住。 她杵在原地,輕輕晃著他的手臂,聲音溫溫柔柔的,像是在撒嬌:“去看看嘛!爺爺奶奶見到你肯定很高興?!?/br> 陸成舟笑容頗為無奈,“他們這么大年紀了,大半夜的突然見到一個死人,萬一嚇出什么毛病來怎么辦?” 許皓月想想也是,爺爺奶奶心臟不好,這驚喜太過突然,搞不好就變成了驚嚇。 “那明天再來?”她很快想出一個方案,“明天我先來,把這個消息告訴爺爺奶奶,等他們做好心理準備,你再出現?!?/br> 陸成舟半晌沒說話,一雙漆黑的眸子盯著她,里頭漾著笑意。 “怎么了?”許皓月有些奇怪。 陸成舟敲了下她的腦門,“我都沒帶你來過,你是怎么找到我家的?還跟他們混得那么熟?” 許皓月撅起嘴,嗔怪道:“你還好意思說我?上次你帶我來泉城,訂的民宿離你家那么近,都沒想過帶我來家里坐坐?怎么,怕我知道你家的地址,會上門糾纏?” 陸成舟雙手一攤,無奈地說:“上次本來是想帶你來的。我跟你提了幾次,你忘了?是你一直扭扭捏捏,推三阻四的。老話說得好,丑媳婦遲早要見公婆,你當初那么抗拒,現在還不是主動找上門了嗎?” 許皓月擰眉怒瞪著他,氣呼呼的樣子像只炸毛的貓,“你說誰是丑媳婦?” 陸成舟:“……” 敢情這么一大段話,你就聽到了這三個字? 兩人一路你追我趕,笑著鬧著,回到了許皓月長租的民宿。 民宿老板正在院子里曬月亮,見到許皓月身后跟著的男人,不覺神色微怔,問許皓月:“這位是……你說的那個親戚?” 許皓月與陸成舟對視一眼,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沖老板粲然一笑:“嗯,我老公?!?/br> 陸成舟輕咳一聲,轉頭望向別處,擺出一副高冷的表情,眸子里的笑意卻藏也藏不住。 衛生間里水聲嘩啦,霧氣氤氳,陸成舟正在花灑下擦拭著身體,一只手從背后伸來,拿走了他手里的毛巾。 他向后斜瞥一眼,嘴角帶點壞笑:“這么心急???” 許皓月沒接話,認真幫他擦干凈后背,拍了下他的肩,“轉過來?!?/br> 這要求太直接了,陸成舟反倒臉紅耳熱起來,轉念一想,都老夫老妻了,什么沒見過,就坦坦蕩蕩地轉了過來。 也許是浴室里的霧氣太濕熱,許皓月才進來一會兒,就被蒸得臉色潮紅。 她向后退了一小步,從上到下打量著陸成舟,目光嚴肅得像在檢查一臺機器。 陸成舟張開雙手雙腿,大大方方地展示給她看。 “沒有缺胳膊少腿吧?” 許皓月視線往下一掃,頓時臉紅心跳,耳根發燙,卻還嘴硬道:“誰知道零部件還好不好使?” “待會兒試試不就知道了?”陸成舟挑挑眉,笑容意味深長,“不退不換,但是終身保修?!?/br> 許皓月視線慢慢向上,落在他的胸口處,那里有兩處傷疤,都是圓孔狀,一處較淺,更靠近肩膀,另一處才剛愈合,表皮還透著粉色,更靠近左心房的位置。 心臟突地一跳,一陣揪心的痛感襲來,她下意識抬起手,想去撫摸他的傷疤,卻在快要觸碰到時,手指微微一頓,懸停在空中。 “這一槍,是賀軒開的?” 陸成舟垂下眼簾,眸光深沉地看著她,淡淡地嗯了一聲。 “他當時也搭上了那艘船,打算偷.渡到國外,正巧跟我們撞上了。還好當時黑燈瞎火的,他槍法不準,沒打中心臟?!?/br> 許皓月聽得心驚膽戰。 這一槍離心臟的位置這么近,再偏一點,陸成舟絕對沒命了。 “那后來呢?” “后來我撲上來,搶走了槍,射中了他的腹部。本以為問題解決了,回頭一看,那個林子浩,就是那個毒販,不知什么時候跑了。我趕緊追出去,聽見撲通一聲,他跳海了,我只好跟著往下跳?!?/br> 盡管已經是過去式,但許皓月一想到當時的情景,還是心有余悸。 “大晚上的往海里跳!你還有傷!就這么跳下去不怕沒命嗎?” 陸成舟苦笑,“總不能讓到手的獵物跑了吧?” “那然后呢?你們被海浪拍到了一個小島上?” 陸成舟哈哈大笑起來,舉起花灑,對著許皓月一頓亂噴。 許皓月避閃不及,渾身被淋得透濕,白色毛衣吃水,掛在身上直往下墜,露出纖細白皙的鎖骨,引人遐想。 他調笑道:“你當是演《魯濱遜漂流記》呢?還沒等我漂到島上,身上的血早就放干了,說不定還會引來一群鯊魚?!?/br> 許皓月捋了捋濕漉漉的頭發,往發尾抹洗發水,邊搓邊問:“繼續說啊,賣什么關子?” 洗發水的香味直往陸成舟鼻子底下鉆,熏得他心里癢癢的,忍不住心猿意馬。 他輕輕咳了下,將不正經的念頭趕出腦海,開始回憶當時的情況: “那天晚上,把我們安排到船上、帶進貨艙里的那個船員,也是林子浩的人。他提前守在甲板上,聽到有人落水,馬上就放救生艇撈人——這是林子浩事先交代的任務,也是他給自己留的后路——萬一在船上遭遇危險,或者有警察搜查,他可以第一時間跳海逃生?!?/br> 許皓月頓時緊張起來,洗頭發的動作都停了:“然后呢?你被那個船員撈上來了?” “嗯,他把我和林子浩都撈起來了,然后開著救生艇,在海警的眼皮子底下逃走了。好在他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林子浩又嗆了不少水,一直在昏迷。那船員把救生艇開到了公海,搭上了另一艘貨輪。幸好船上有外科醫生,幫我取出了子彈,暫時止住了血。后來我們就跟著這艘船,去了馬來西亞?!?/br> 許皓月驚詫地睜大眼,“等等!那個林子浩不是還沒死嗎?他知道你的身份??!你跟著去馬來,不是送死嗎?” 陸成舟無所謂地笑笑,“我手里有槍,他不敢亂來。而且,我在船上跟方隊取得了聯系,他通知了馬來西亞的警方,提前在碼頭蹲守。船一靠岸,立馬上來抓人。當天晚上,方隊也趕到了馬來,跟當地警方聯合辦案,把林友誠和林子浩的老巢一窩端了?!?/br> 許皓月聽完,久久說不出話來。 他說得輕飄飄的,可是寥寥數語背后,是一段多么驚心動魄的經歷。其中的艱辛與危險,只有他知道。 許皓月后知后覺回過神來,才發現濕透的毛衣已經被脫下來,軟塌塌地堆在地上。 “喂,說正事呢!”她急忙捂住胸口,飛快地轉過身,臉頰熱得發燙,“你還欠我一個解釋,為什么要裝死?” 陸成舟拿起毛巾,幫她搓洗后背,寬厚的手掌順著白皙的皮膚一路往下,指腹傳來的滑膩觸感讓人意亂神迷。 他從后面抱住她,低啞的聲音伴著熱氣,撲進她的耳朵,“這是方隊的主意。他擔心我會被毒販打擊報復,所以演了這場戲?!?/br> 許皓月心里又苦又澀,悶悶地說:“所以,這場戲,也是演給我看的?你連我都信不過?” 陸成舟低嘆了一聲,“不,你是這臺戲的重要角色。只有你演得逼真,其他人才會相信?!?/br> “那現在呢?為什么又不演了?是毒販都抓完了?還是你又有新的身份了?” 她真是冰雪聰明,一下子就抓住了關鍵點。 陸成舟扶著她的肩,把她轉了個面,后背抵在瓷磚墻上,烏黑深沉的雙眸緊緊盯著她。 “我已經恢復了森警的身份,但是要調到外地?,F在還不確定去哪兒,也許是某個深山野林,高原荒漠,犄角旮旯的地方……”頓了頓,他鄭重地問,“你愿意跟我去嗎?” 許皓月幾乎喜極而泣:“真的嗎?你可以做回森警了?” “嗯?!标懗芍凵钋槟曋?,又問了一遍,“你愿意嗎?” 許皓月拼命點頭,哽咽著說:“嗯,我愿意!” 陸成舟緊緊抱住她。 這三個字,對他而言,比婚禮現場的誓言還動人。 ※※※※※※※※※※※※※※※※※※※※ 一轉眼又咕了一周,嗚嗚嗚,我有罪…… timixs. (woo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