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校
許皓月這個暑假過得相當糟心。 先是帶小男孩游上海的計劃被迫中斷,還落得個不歡而散的結局,接著,季康平隔三差五打電話來,要她參加各種酒局宴會,命令的口吻不容置喙。 許皓月去了幾次,就猜到了季康平的心思—— 一方面,是為了他的滿足虛榮心。在座賓客聽說他有個清大畢業后去山區支教的女兒,都嘖嘖稱奇,贊他教女有方。 在眾人的恭維聲中,許皓月看到父親笑得滿面紅光,看向自己的眼神慈愛又欣慰,儼然一個好父親形象。 許皓月回以淡笑,輕抿一口紅酒,譏諷地想,難怪說政客各個都是老戲骨。季康平以后若是不從政,還能在橫店闖出一片天下。 另一方面,酒宴中不乏家世顯赫的二代們,季康平的一對兒女正值婚齡,顏值高氣質佳學歷高,走到哪兒都是鶴立雞群,幾場宴會下來,已經有不少政界或商界的名流主動找到季康平,表示愿結秦晉之好。 八月下旬,季銘的婚事定了下來,是與某知名地產商的女兒。 聽說這姑娘回國不久,在一場晚宴上對季銘一見鐘情,她父親欣然同意,馬不停蹄地來季家拜訪。在地產圈摸爬滾打多年,他深知政界的人脈有多寶貴。能攀上季家這門親事,無異于黃馬褂加身,從此投標□□審批一路暢通無阻。 對待這門婚事,季銘堅持自己的渣男人設,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 有生之年終于能見到海王要被關進圍城里,許皓月忍不住幸災樂禍,調侃道:“你的神仙日子不多了,抓緊時間享受吧!” 季銘癱在沙發上,掀了掀眼皮,懶洋洋地說:“你以為你還能自由多久?賀軒已經回國了,爸可一直盯著他這條大魚呢。要不是賀伯伯一直不表態,說不定你比我還先訂婚?!?/br> 許皓月翻了個白眼,不屑一顧:“季康平撐死了就一個地方官,賀伯伯才瞧不上呢?!?/br> “可人家賀軒不這么想啊?!奔俱懧鄙碜?,抬眼看著她,表情諱莫如深,“我聽說他為了你,拒絕了德國那邊的工作,還一直在他爸面前夸你呢。我看啊,你倆是遲早的事?!?/br> 許皓月心里一虛,嘴上卻不肯服輸,譏誚道:“這你都知道?你晚上睡人家床底下了?” 季銘神秘一笑:“我能不清楚嗎?畢竟我是他未來的大舅子?!?/br> “你別胡說?!霸S皓月臉色陰沉,擰著眉,語氣怏怏不樂,“我對他沒感覺?!?/br> 季銘面無表情,幽幽地說:“你的想法重要么?” 許皓月倏地抬眸,怒瞪著他,兩道眼刀嗖嗖地飛過來。 季銘依舊一臉淡漠:“所以我勸你,適可而止吧?!?/br> 許皓月揚起眉,冷聲問:“你什么意思?” “你心知肚明,何必多此一問?!奔俱懻酒鹕砩炝藗€懶腰,準備回房間。 經過她身邊時,他的腳步頓了下,拍了拍她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別給自己惹麻煩?!?/br> 許皓月心一橫,心頭驀地生出一股勇氣,鏗鏘道:“我不怕!” “你當然不怕,因為你出了事,有我給你兜著?!奔俱戄p扯唇角,露出幾分譏誚,一字一字砸在她的心上:“可那個小警察呢?” 許皓月不由得怔住,待反應過來后,她慌忙起身,跟在季銘身后追問:“誰要給他找麻煩?你?還是季康平?” 季銘冷瞥她一眼,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沒有回答。 -- 每年夏秋之交正是臺風頻發的時節。八月底,許皓月本已訂好了回程的機票,卻被一場臺風硬生生給耽擱到了九月。 等她風塵仆仆回到陸成舟家時,屋子里空蕩蕩的不見人影,桌上地上都落了一層灰,看樣子有一陣子沒住人了。 給他打電話,一直是忙音,估計又巡山去了。 許皓月不免感到沮喪,收拾好行李后,不想閑著沒事做,便坐車去了學校。 她之前在微信里聽李校長提過,接連幾場暴雨導致山體滑坡,教學樓西側被滾落下來的巨石和泥土沖垮。幸好事故發生時,學校里沒有學生和老師,李校長一家又住在東側平房里,所以沒有造成人員傷亡。 等到了學校,許皓月才發現,現場情況比想象中的要嚴重多了。 由于地勢偏低,教學樓一樓和cao場都被淤泥和土石填滿了,厚厚的一層,差不多有半人高,許多基礎設施都被沖毀了。 事故發生后,不少村民聽到消息,自發趕來幫忙清理,愚公移山般地忙活了幾天,總算把學校的淤泥都清理干凈了。 教學樓的重建卻不是那么容易。 首先得有錢。據李校長估算,重修西側教學樓得花個五六萬,整棟樓結構加固得花個四五萬,所以這項工程至少得十萬。她已經向教育局申請了工程款,但什么時候能批復下來還是個問題。 其次是時間。不管是在原來的基礎上修葺加固,還是徹底推翻重建,至少需要一兩個月的時間。眼看就要開學了,這段時間,學生在哪兒上課呢? 許皓月第一眼見到李校長時,差點沒認出來。短短兩個月里,她瘦了一大圈,臉色蠟黃,眼底烏青,頭發都愁白了一大半。 “李校長,”許皓月又心疼又著急,忍不住問,“明天的開學典禮還照常舉行嗎?” 李校長無力地扯了扯嘴角,笑容透著苦澀。 “開啊,正好借這個機會,向鄉親們籌點錢。咱們鄉雖然窮,但一向尊師重教,應該能籌到幾萬塊錢。我自己這些年也攢了兩萬塊錢,先把前期的工程款給付了,等教學樓修好了,教育局的撥款應該也下來了?!?/br> 她停了下來,緩緩吐出一口氣,無奈地說:“咱們學校雖然又窮又破,但好歹有一百多個學生呢。只要這些學生還在,這所學校就得撐下去,不能倒?!?/br> 許皓月心中百感,眼眶漸漸泛紅。 她吸了吸鼻子,哽聲道:“李校長,前期工程款要多少???我這兒還有點閑錢,要不……” 她掏出錢包,正要抽出一張銀行卡,被李校長急急攔住了:“小許,別這樣!你已經為學校付出了太多,自己來教書不說,還拉大老板來投資。之前那個季總就是你拉來的吧?小許,我知道你一片好心,但我不能因為你心善,就使勁兒占你便宜,那我還是不是人了?” 李校長態度堅決,兩人僵持不下。最后,許皓月無奈,只好收回了卡。 其實,她明白李校長介意什么。金錢會改變很多淳樸的人際關系,借錢的人也許不會多想,可欠錢的人永遠心存芥蒂。 思忖再三,許皓月決定,要是明天的籌錢活動進行得不順利,她就找季銘幫忙,讓他再一次以基金會的名義捐助。 反正幾萬塊錢,對他來說就是一頓飯的錢。少吃一頓還能減肥,一舉兩得。 晚上,許皓月回到陸成舟家,又擦桌子又拖地,累得氣喘吁吁。 好不容易把屋子收拾得能住人了,大門傳來開鎖聲,某位“失蹤人口”終于出現了。 “陸大爺回來得真是時候啊?!痹S皓月靠在玄關,抱著手臂,好整以暇,挑眼望著門外的陸成舟。 陸成舟微微一怔,眼底閃過一絲驚詫,瞬間轉為欣喜若狂。他大步沖進屋里,把許皓月高高地抱起,來回轉了幾個圈。 “放我下來!”許皓月繃著臉,攥拳捶著他的肩,但一看到他憔悴的臉色,心頭一酸,沒舍得用力,只輕飄飄撲打幾下,就把頭埋進他的頸窩里,緊緊抱著他不肯撒手。 “阿許,”這是他第一次這么叫她,聲音軟軟糯糯,拖著磁性的尾音,像是在輕哄,“我先去洗個澡。一個多月沒下山,都臭死了?!?/br> 許皓月聞言,這才抬起頭,驚訝地看著他:“這次怎么這么久?” “這個月臺風暴雨接二連三,泥石流沖垮了幾個村子,我們都在搶險,好在現在情況差不多穩定了,我才有空回來一趟?!?/br> 許皓月聽得怔住,低眸端詳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龐,心里泛起一股難以言說的酸澀和疼惜。 “那么喜歡大山,就住在山里當野人好了?!彼擦似沧?,佯裝抱怨,“還回來干嘛?” 陸成舟眸中含笑,靜靜看著她,良久后,才輕聲回答:“因為啊,我的寶貝,終于回家了?!?/br> 許皓月鼻頭一酸,心底驀地涌起一股沖動,想去吻他的唇,卻被他頭一偏給躲開了。 陸成舟眼里閃著壞笑,哄道:“等我洗干凈了,讓你從上到下親個夠?!?/br> 許皓月身子一動,察覺到不對勁,撲騰著雙腿想從他懷里掙脫。 “……你洗你的,抱我進洗手間干嘛?” “你抱了我那么久,肯定被我污染了?!标懗芍厶韧笠还?,關上洗手間的門,語氣里透著得逞的笑意,“咱倆一起洗,為國家省水省電?!?/br> 能不能省水省電還有待驗證,但經過數次實踐后,陸成舟總結出來一條寶貴的經驗——洗手間是干壞事的絕佳場所。 有一覽無遺的落地鏡,有明晃晃的燈光,有全方位立體聲環繞的回音,有能調節氛圍的熱水和霧氣,簡直是一場活.色.生.香的視聽盛宴。 尤其是鏡中的女人,臉泛桃紅,雙眸潮濕,膚若凝脂,燈光下雪白得直晃人眼。 “阿許,”陸成舟抱著許皓月,低低地喘著氣,聲音在她的耳畔久久回蕩,“只有在這里,我才感覺,你離我很近?!?/br> 廢話……許皓月稍稍恢復了神志,沒好氣地想,負距離,當然近了。 她說:“我一直離你很近?!?/br> “不是?!标懗芍蹞u了搖頭,喃喃低語,“在上海,我覺得你離我很遠。那個你,高高在上,遙不可及,好像跟我是兩個世界的人?!?/br> 頓了頓,他忽地自嘲一笑,聲音低落了幾分:“其實我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是我的錯覺,或者是貪心,才看不清我們之間的距離?!?/br> 許皓月轉了個身,仰頭癡癡地看著他,紅唇微微顫栗,雙眸動情濕潤,仿佛蒙上了一層水霧。 “陸成舟,現在我在你懷里,你在我身體里,我們之間,沒有距離。就算以后——” 話未說完,陸成舟猛地低頭吻住她,唇舌碾磨,吻得難舍難分,幾乎窒息。 霧氣漸漸升起,鏡子里的世界變得朦朧虛幻,狹小的空間里回蕩著破碎的喘.息,身體里如巨浪般不斷拍打的快.感,簡直要將他沖擊得魂飛魄散。 第二天,陸成舟開車載許皓月去學校。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校門后,他沒有著急走,而是靠著椅背,默默打量著停在校門外的另一輛車,眼底神色莫測。 榕城的牌照,白色的本田飛度,年輕女車主的可能性比較大。 一個來自榕城的年輕女人…… 陸成舟陷入思索。 他印象中好像沒有這一號人物。 過了片刻,一對姐弟出現在他的視野中,瞬間引起了他的警覺。 雷秋晨不是應該上初中了嗎,怎么會來參加小學的開學典禮? 雷春曉更不應該出現在這里。 姐弟在榕樹下交頭接耳,不知在說些什么。雷秋晨看上去有些緊張,手上拿著張作業紙,嘴里喃喃自語,雷春曉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似乎在安慰他,又像是在給他加油打氣。 姐弟倆走進校門的那一刻,許皓月仿佛心有靈犀般,視線不偏不倚地轉了過去,與他們的目光隔空交匯。 雷春曉的眼神像刀鋒般銳利冰冷,看得許皓月后背一凜,忍不住縮起脖子,心里莫名打怵。 而雷秋晨,只是漠然地看著她,目光清冷,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許皓月心中震顫,腦子里亂成一團。 雷秋晨不是畢業了么?還過來干什么?不會是來找她當面對質的吧? 若真是這樣倒還好,畢竟她也需要一個對話的機會,去傾訴、解釋、道歉,什么都行,只要他愿意聽。 身后傳來羅俏好奇的聲音,說出了許皓月的心聲:“咦,雷秋晨不是該上初中了嗎?怎么又來了?不會是留級了吧?” “哪兒能???”李校長笑呵呵地解釋,“每年開學典禮,我們都會邀請一個畢業生上臺演講,給這些小孩分享學習經驗。晨子雖然不是考得最好的,但是是進步最大的,所以今年請他來演講?!?/br> 原來不是奔著她來的……許皓月舒了一口氣,但緊張不安的心情仍未得到緩解。 無論如何,她都必須找雷家姐弟談一談。 垂在身側的雙手用力攥緊,許皓月緊咬下唇,在心里給自己一遍遍打氣。 終于,她鼓起勇氣,朝著雷家姐弟的方向邁出腳步—— “許老師?” 身后一道清亮的女聲喊住了她。 許皓月茫然地回頭,看見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陌生女人,正滿臉笑容地看著自己。 “您是許皓月老師嗎?”女人又問了一遍。 “是?!痹S皓月怔怔地點頭,“您是?” “我叫楊欣然,是榕城晚報的記者。這是我的記者證?!迸松裆故?,大大方方遞上自己的記者證,禮貌地請示道:“可以耽誤您十分鐘,讓我做個簡單的采訪嗎?” 許皓月低頭掃了一眼,確認這人的記者身份后,放下了心中的警惕,語氣溫和地說:“您是來查看清源小學的受災情況的吧?這一點我們李校長最清楚,要不您去采訪她?” 楊欣然怔了下,視線在校園里掃了一圈,神色略顯尷尬。 “貴校受災確實挺嚴重的,我回去后會跟負責教育板塊的同事說一下,讓他多多關注?!?/br> 客套話說完,她轉入正題:“這次我來,是專程來采訪您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