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封淮露出驚訝的神情，將目光從棋盤轉移到他臉上的畫面，一度是封棠棋藝生涯中，最最愉快的時刻。

    ——他其實并不喜歡下棋。

    他只是喜歡下棋的時候，陪在他身邊的那個人。

    只是因為那個人喜歡下棋，所以他也跟著下棋。

    再后來，他的棋藝漸漸超過了封淮，兩人對局時封淮已經很難贏過封棠了。

    這時候，封淮忽然說，跟他下棋只會浪費封棠的時間，不如帶封棠去外面，與更多更厲害的棋手對局。

    當時封棠其實是不樂意的，他下棋只是為了討好封淮，如果不能和封淮一起下棋了，那他還研究象棋有什么意思。

    但在得知對局的時候，封淮都會請假不去工作，而是陪在封棠身邊，送他去比賽場地的時候，封棠又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在前往比賽場地的往返路上，他們父子二人相依為伴，雖然沒有呆在棋盤前，可依舊是緊緊聯系在一起的，封淮的注意力也是時刻放在他的身上，擔心他走丟了，怕他在路上過得不好，那種關心的感覺讓封棠覺得他是被需要的，是被封淮愛護著的。

    說不定，他不會再像之前遇到的那對養父母一樣，被丟棄了。

    只要他還能夠下棋，那他就不會被封淮放棄，他就還能夠在這個家里有一席之地。

    封棠一直是這么想的。

    所以他努力研究棋譜，將越來越多的時間和精力投注在棋盤上，不分晝夜地鉆研著、思考著，只是為了比賽勝利后，能夠看到封淮對他露出的那個笑容。所以不論如何，他都不會輸。

    就這樣一路勝利，一路成長，在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情況下，他已然在象棋路上走了十年，抬頭一看，前方已經沒有了一個對手。

    他已經站在了世界的頂峰。

    這樣下去，他該怎么樣才能繼續讓封淮留在他身邊，讓封淮不斷看著他？

    于是他又不分比賽大小，只要能下棋就一定要去比，毫不留情地橫掃了世界各地的所有象棋類獎項，收獲了無數大大小小的榮耀與獎杯。

    他以為封淮應該會滿意……

    但現在看來，似乎不是如此。

    站在封淮面前，跟他承認自己失敗的那一瞬間，封棠心中的恐懼根本不是年級第一考試不及格后找父母簽字的那種害怕，而是比那種事情要更加嚴重萬倍。

    因為付出的努力和心血根本不是一個層次的。

    可他怎么都想象不到，封淮竟然會是那種態度！

    他寧愿封淮罵他一頓，告訴他“象棋對你很重要，你不能用這種態度去下棋”，而不是說什么“輸贏無所謂”，就好像封棠的努力都是白費的，封淮根本就不在意這些一樣。

    連封淮都不在意的話，那他掙扎這么多年，到底是為什么呢？

    他到底是演獨角戲給誰看？

    他的努力其實從頭到尾都不過是一場笑話！

    他忽然有些不想再下棋了……

    他比誰都要清楚，下棋到底有多辛苦。那四四方方的小格里面，蘊含了無數種的可能性，而他要在那無數種的可能性里，熟練掌握每一個棋子的能力，用他們推演出數之不盡的行走圖，保護好己方的棋子，和敵方廝殺，將對方碾壓，預算好未來幾十步的走向。就好像行軍打仗一般，每次下棋都是一場容不得半點馬虎的戰役，腦力耗損極大。

    而且，下棋這種事情，根本沒有半點的捷徑。他沒有必勝法門，也沒有運氣僥幸，存粹就是靠雙方豐富的下棋經驗還有永不停歇的思考堆砌出來的產物。年僅十五歲的封棠想要贏過那些下棋幾十年的老資歷，所投入的汗水和精力可想而知該有多么的龐大。

    累，太累了，累的都想要放棄了，卻為了封淮不得不繼續努力下去。

    他的人生除了封淮還有下棋，幾乎就沒有別的東西了。

    但現在……

    連封淮都不在意的東西，他再繼續努力下去還有什么意義。

    心不在焉地準備好了一桌的飯菜，等封淮下班回來后一起吃。

    看著那滿身疲倦的封淮與平時別無二致的態度與模樣，封棠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就在封淮一邊吃飯，一邊詢問封棠最近在學校里過得怎么樣的時候。

    封棠宛如自虐一般，心如刀割，卻詭異的產生了些許無法忽視的快感，對封淮道：“爸爸，我不想再下棋了?！?/br>
    他想看到封淮不敢置信的眼神，甚至期望封淮能夠放下飯碗走過來狠狠罵他一頓。最好抓著他的衣領，訓斥他讓他不要再說這種蠢話，然后盯著他重新走進棋室，逼迫著讓他繼續學下去。

    可結果。

    封淮聞言，只是微微一愣，便對他道：“你自己決定吧?！?/br>
    封棠頓時大腦里空白一片，如遭雷擊，渾身冰冷，一瞬間簡直不知道自己身處哪里，是在做什么了。

    直到此刻，他才終于明白，他的努力原來真的都是白費的，封淮根本沒有將他、將他的象棋、將他的努力放在眼里，他這些年只是沉浸在自以為是的幻想中不可自拔，只是在做一件愚蠢至極的傻事。

    封淮根本什么都沒有看見。

    幾乎是逃命一般，封棠逃出了這個讓人窒息的地方，躲進房間里面，身體埋進被子中，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