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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這群吳軍中有沒有人能聽出這鈴聲中的暗語,也不敢肯定這些年輕的士兵能不能認出他面目全非的臉。 渙散的瞳孔映出漫天的山火,隔了重重煙海,那遙遠的天幕中,赤星一爍。十數年前面對死亡的勇氣在這一刻頃數回涌,心中僅有平靜與快慰。 大江東去,浪濤不歇。 千帆閱盡,應無遺憾。 火光輝映出往昔種種,沉墜的雙眼幾乎就要閉攏,卻驟然被一只冰涼的手牢牢按住。 孫尚香的聲音清脆而沉穩地,在這一刻清晰地傳至意識的深淵中—— “別睡,阿隱!” 第157章 完結章 孫尚香是以孫仁的身份混跡于吳軍之中的。 她這十數年來皆以男裝示人, 如今戴盔披甲,利刃在腰,渾看不出半點貴家嬌養的舊模樣,眉宇間凜然一股沉穩又果決的氣魄。 聽她這樣一聲, 周遭的士兵才認出來, 這血淖里埋著的不是旁人, 正是北上后失蹤整整一年余的李先生! 稍有眼見的, 已箭步上前,幫孫尚香把人從一堆僵硬成冰的尸首里挖了出來, 手指觸到李隱舟身軀的時候卻是抖了一抖, 下意識地脫口道:“不好了……” 為避山火與濃煙,李隱舟一身衣衫盡濕,又匍在冷潮的地上不知多久, 此刻已凍成了冰人, 全身透出一種不正常的低溫。 那濕透的眼睫上凝滿冷霜,虛搭在蒼白的臉上,冷得愈發觸目驚心。 孫尚香抽刀將他肩頭破甲削去, 露出一道血rou模糊的傷口,不由眼神一顫,卻也只是壓低了眉頭,飛快道:“包扎傷口,先止流血?!?/br> 久經沙場的士兵一下子明白過來,粗野暴力地一扯腰帶,將傷口迅速包扎。 血能止住。 但人都已經涼成這樣了, 還能救回來嗎? 孫尚香一掀自己的衣甲,將之盡數裹在李隱舟身上。 厚重的鎧甲一脫,那盈盈的身段便顯露出來, 手足無措的士兵一看便傻了眼,誰也不知道軍營里怎么混進了個弱女子,更沒料到這半年來給他們看病煮藥的先生竟是個女人! 而年紀稍長的,已從她的姓氏中隱約猜出了什么。 孫尚香絲毫不憚一周愕然的眼神,昂首環顧,只道:“快脫衣服給他捂住,我好施針?!?/br> 士兵們猶有些如在夢里,一時望向她的目光有震撼,有驚悚,有呆滯,也有的起了些戒備與懷疑。 畢竟,女人怎么能進軍營呢? 見狀,孫尚香聲音陡地一厲:“不認識我,連李先生也不認得了嗎?” 周遭陳雜的目光這才驚醒似的,將注意力重新放在與吳軍數度相會的李隱舟身上。 從軍久些的,還記得那年赤壁大火,凌統小將軍從江岸撈出了個怎樣血rou模糊的人。即便是新入營的平頭小子,也難忘記白衣渡江前是誰替呂蒙將軍送上一帖良藥。 他們迅速按孫尚香所說解甲寬衣,一圈圈攏上他慘白的身子。 孫尚香卻是鎮靜從容地脫下他的鞋襪。 “為病人施展手術之后,最容易見得的一種病癥就是低溫,和發熱相反,寒癥需溫藥?!?/br> “可若是沒有藥呢?” 曾有一時,兩人就著華佗《針灸經》,無意間談及此癥。 李隱舟搭在竹簡上的手一停,點上那粗略的人體圖案最低處,從容笑著。 “病由邪生,人生于世間,生老病死數十年,自有對抗病邪的本事。倘若真的無藥可用,人自身就是最后、也是最厲害的一味藥?!?/br> 孫尚香冰冷的指節從貼身錦囊中慢慢抽出針布,輕捻在手。 另一只手則落在李隱舟毫無溫度的足踝上,展平肌膚。 “太溪斷生死,涌泉出腎氣,是故取此二xue,或可轉死為生?!?/br> 隨著那平靜若深的聲音在腦中浮出,夾在二指間的金針已平平刺入李隱舟足踝部最低凹處。 這是太溪xue。 掌下冰冷的身軀輕一顫動。 孫尚香緩納吐氣,翻轉對方的腳掌,又在腳心涌泉xue上穩穩落下一針。 兩針下齊,掛不住的汗珠已順著她的額側淌下,粘在睫上,模糊成雪白的一片剪影。 阿隱,她在心中焦急祈求。 一切已經結束了。 求你快醒來。 刷拉—— 薄暮的雨輕輕落下。 雨絲籠在一片大火后的余燼上,將那升騰的濃煙壓下,也替這慘烈的戰場覆上一層渺渺的紗。 孫尚香心中哀求地聲音也漸漸淹沒進雨聲里。 ?!?。 朦朧的雨中,忽傳來一聲細若懸絲的鈴聲。 孫尚香猛地抽回了手,傾身往上看去,見李隱舟虛搭的眼睫掛著細密的水珠,隨著睫毛輕輕的一顫,盡數落了下來。 就在這時。 嗒——噠! 一陣陣馬蹄踩碎一地的積雨,風一般飛馳而來,嘈雜的人聲在寂靜的雨暮響起,不知是誰驚喜地喊了句“我們勝了”,越來越多的回音響徹整個焦枯的山林。 “劉備跑了,我們勝了,我們勝了!” “我們勝了!” “吳勝了??!” 晦暗的暮光斜穿雨簾,一片環繞的吶喊聲中,孫尚香看見那雙黑沉的眼瞳遮在睫后,輕輕彎著。 “阿隱?!彼p眼含淚,想哭,卻也想笑,最后只輕輕道,“你回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