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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言君玉過來,車就停下來,洛衡挑起簾子,不說話,只是帶著笑意看著他。 “你要走?”言君玉說不出話來,只是呆呆問。 “嗯?!甭搴馊匀皇值?,笑道:“東宮真正的謀主回來了,我要走了?!?/br> 他說的自然是葉椋羽,連言君玉也不得不承認,在謀略上,葉椋羽是不輸于他的,而且身份更正,更熟悉大周權謀場上那些隱秘的只有內行人清楚的關竅。洛衡天資再高,也無法追上葉椋羽自幼受到的教育。 但言君玉仍然只覺得他好。 “你還會再回來的吧?”他急切地看著洛衡的眼睛,一心要問出一個結果:“等一切都結束之后,你會再回來的吧?” 他說的結束,自然是等所有都結束,新帝登基之后,是可以赦免罪人的,哪怕是被貶為教坊司為賤籍的,也是可以有翻身之日的。之前就有過先例,言君玉上次一本正經跟他說慶德帝也曾經把出身低賤的宮女封妃子,洛衡只是笑,沒有告訴他男子和女子的區別。 言君玉始終學不會權謀最殘忍處,權謀考慮的從來不是可不可惜,而是能不能贏。慶德帝雖然下手也狠,終究少對凌煙閣上的王侯下手,所以言君玉沒見過這樣巨大的浪費,天資卓絕又如何?就是要世世代代按死在教坊司,才能彰顯皇權的威力。那天洛衡跟他講楚霸王項羽,講賞罰分明對維持一個權力聯盟的重要性,他全然沒聽進去。 洛衡的先人,是權力斗爭中的落敗者,敗得不能再敗,誅九族不過是斷絕血脈而已,留一支血脈,在教坊司羞辱,才更解恨。 何況當初和他祖父斗個你死我活的政敵都沒死完,誰不擔心他來一出伍子胥式的復仇?蕭景衍當然可以破格救他,但這損害的是皇權的威信。以德報怨,以何報德,如果雍瀚海段長福之類的“純臣”的結局和有擁立之功的平西王府是一樣的,那以后再有這種時候,誰會像容皓一樣與東宮共存亡?為什么不先抱緊慶德帝大腿,反正不管誰登基也不會受到懲罰。 所以就算洛衡這一支要回到平民身份,也是五代以后的事。蕭景衍登基后,雍瀚海雖然不至于誅九族,至少也是三代沉淪,就算里面出一個洛衡這樣的天才,也不可能得到任何重用。這無關對錯浪費,只是游戲規則而已,洛衡的能力無法改變任何結局。 所以洛衡只是笑著道:“別這么孩子氣,你以后還能來梨子胡同找我,跟在宮里也沒什么區別?!?/br> 他明知道言君玉說的不是不能再見面的事,還故意這樣說。要是換了人,一定也就算了,但言君玉倔起來是真倔,只是不答應。他最近身量已經和酈道永他們一樣高了,不再是少年賭氣的模樣,而是帶著青年的執拗,是更有力量的沉默。 天邊夕陽如血,這場景實在是所有詩詞都寫不出的離別,但洛衡恰恰是不喜歡傷感的人,反而笑著道:“言君玉,想不想再聽一課?” “什么課?”言君玉仍然提防他只是轉移話題。 洛衡笑了起來。 “還記得那天我教你什么是帝王術嗎?” “記得?!?/br> 那天在小院聽琴,他說權術到頂峰就是帝王術,要轄制整個天下,玩不好就是身死國滅,就像前朝一樣,連一個得勢的太監都能廢掉皇帝,把他們勒死在宮廷里。 “你懂權謀,卻不懂帝王。他坐在這位置上,如同坐在刀尖上,每天都得想著如何把握住這份巨大的權力,如何讓自己活下去,子孫也世世代代活下去。臣子尚且有教坊司可以退,但皇家是沒有退路的。王朝都有壽命,哪朝哪代末代帝王有好下場?只是時間而已?!甭搴庥闷降Z氣說著大逆不道的話:“這份恐懼永遠不會離去,如同頭頂懸著利劍,日復一日,把他變成個怪物?!?/br> 沒有人比教坊司出身的他更適合談這個。 但他們都知道說的不是把他祖父貶入教坊司的那個帝王,甚至不是如今永乾殿的那一位,他所說的,另有其人。 “我不怕?!毖跃襁@樣回答他:“你們看他是太子殿下,我看他是蕭橒,他生來是太子,就像我生來是言君玉一樣,這是誰都不能改變的。我們能做的,就是盡全力求一個未來。我娘說了,盡吾志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我要我以后想起來的時候,永遠不會后悔?!?/br> 洛衡還想再說,言君玉卻傾身向前,認真看著他眼睛,告訴他:“我都知道的?!?/br> 洛衡怔了一下,他原本還以為言君玉說的是剛才那一課,然后才明白過來。 他說的都知道,是所有的事。鳳鳥的事,泥人的事……世人愚鈍,分不清懵懂和赤誠。言君玉什么都知道,泥人的事當晚就傳遍宮廷,東宮受辱,天下人都憤慨,但誰也不如言君玉更傷心,因為那是他的蕭橒。 但他也原諒。 因為他知道洛衡不是算計他,他是要言君玉參與每一次權謀,而不是懵懵懂懂當個局外人。 洛衡心中又是心酸又是欣慰,最后只是問他:“還記得我講的那個故事嗎?” “記得?!?/br> 他說獵人都知道,老鷹的窩在懸崖峭壁,小鷹沒有練習飛行的機會,到了該飛的年紀,老鷹會把孩子推下鷹巢。人的話,就只能自己推自己了。 他要言君玉自己飛。 夕陽一點點落下,宮巷里暗下來,但言君玉的眼睛卻這樣亮:“容皓說一字之師,你都教了我三課了,我以后叫你師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