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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霍屹叫霍大哥,是很久以前的稱呼。 周鎮偊剛過十八,輪廓中還能顯出少年的鮮活與鋒利,他穿著一身玄色長袍,寬肩窄背,玉帶勾勒出堅韌挺拔的腰,雖然是端坐的姿態,卻顯得相當閑適。 他修長的手指正撥弄著案上的文書,眼睛還帶著一點微微的笑意,雖然年少,但已經顯出了不動聲色的威勢。 霍屹收回目光,苦惱地說:“這件事臣并不知情,邊郡人少事多,大概是走得比較匆忙?!?/br> 他一個稱呼,又把兩人之間變成了普普通通的君臣關系。 周鎮偊靠近了一些,說:“算起來,霍卿在西河邊郡已經八年了,匈奴肆虐,八年來西河邊郡寸地不失,這都是霍卿的功勞?!?/br> 他傾身抬手,親自給霍屹倒了杯茶:“要是人人都如霍卿,大越何須畏懼匈奴鐵騎呢?!?/br> 霍屹雙手端起茶杯,正在想如何回這句話,就聽少年天子說:“只可惜,大越只有一個霍卿?!?/br> 透亮的茶水傾瀉而出,霍屹微怔,心思隨著茶水慢慢沉寂。 不。 父親霍豐年比他更有經驗,兄長霍信比他更有威嚴。 如果他們還在,會比自己做得更好。 霍屹收斂心神,滴水不漏地說:“陛下謬贊了,大越人才輩出,其中不乏將相之才。匈奴鐵騎也并非不可戰勝?!?/br> 周鎮偊眼睛亮起來,傾身握住霍屹的手腕,本來想問郡守那句話什么意思,但入手冰涼的皮膚讓他換了個話題:“霍卿的手怎么這么涼,是不是這里風太大了?!?/br> 霍屹措手不及,就見玄色長袍越過書案走到他面前,厚重的衣擺上繡著精致的花紋,周鎮偊直接伸手把他扶起來,說:“霍卿,去小椒殿吧,咱們邊走邊說?!?/br> 小椒殿是一間暖房,周鎮偊這個年齡,哪怕是最冷的冬天也不會覺得冷,自己平時并不喜歡呆在那里。 周鎮偊拉著霍屹就走:“邊郡風大,生活辛苦,霍卿是不是在那邊落下了體寒的毛???……你感覺冷嗎?” 霍屹其實自己是沒感覺的,他已經習慣了,也沒覺得這是什么問題。而且他平時也很少和別人有這樣的身體接觸,西河郡守雖然謙遜溫和,但眾人心里都隱隱能夠察覺到,郡守大人并不好親近。 周鎮偊的手寬厚修長,熾熱干燥,透過冰涼的皮膚將溫度傳遞進來,手腕上的熱量十分鮮明,讓霍屹覺得……不太舒服。 霍屹回答說:“還好,應該是剛從邊郡回來不太適應?!?/br> 他不動聲色地想要掙脫開來,但也沒有太用勁,希望圣上能明白他的意思自覺把手松開。一直將他所有情緒動作盡收眼底,對人心十分敏銳的周鎮偊卻毫無反應,甚至得寸進尺地捏了捏霍屹的手。 “你瘦了很多?!敝苕倐Φ皖^打量著他的手,笑著說:“我記得當初你教我射箭,我怎么學都學不會,還是你手把手教我的?!?/br> 那時候周鎮偊在宮中孤苦無依,他的父皇是一個冷血的皇帝,兄弟都是你死我活的競爭對手。周景從來不和他們講什么兄友弟恭,他只需要最優秀的皇子。周鎮偊在宮中所感受到的只有冷漠與鄙夷,他從明槍暗箭中勉強活下來,直到五歲的時候,父親送給他一個侍讀。 霍家二公子,霍屹。 霍屹和宮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他是被父母兄長的愛意澆灌成長的孩子,從家人那里得到的力量和愛,能夠毫無保留地分享給周圍的人。孤僻的七皇子只是其中之一,但對周鎮偊來說,霍屹從指縫中露出來的一點溫暖,都是他從未見過的。 霍屹通詩詞歌賦,擅騎射弓術,劍法也十分高超。他教周鎮偊射箭,騎馬,練習劍術。學得好的時候,霍屹會夸贊他,學得不好,霍屹也從不嚴厲指責。周鎮偊弓術很差,他過于重視靶心,手中弓箭沉重無比?;粢賻退潘山┯驳氖直?,說射箭本應該是一件開心的事,太緊迫地盯著目標,反而會迷失方向。 他還陪周鎮偊讀書,史書,儒學,法學,甚至陰陽學與兵法,并不把七皇子當孩子看待,而是認真交流,態度誠懇。 教周鎮偊練習騎馬的時候,七皇子邁著小短腿爬上馬背,那匹溫順的小馬駒忽然發瘋,將他摔下馬背,前蹄揚起又踩下?;粢購呐赃吂蛳聛韺⑺г趹牙?,在地上滾了幾圈,躲開馬蹄。 周鎮偊聽見了他劇烈的心跳聲,如擂鼓般響在自己耳邊?;粢儆脺嘏碾p手抱著渾身顫抖的周鎮偊,他以為小孩被嚇到了,輕聲安慰,沒讓他別怕,只說已經沒事了。 但周鎮偊并不害怕,他后來查清了小馬駒發瘋是因為某一個哥哥的示意,他殺了那只小馬駒,將小馬駒的耳朵放進了哥哥的寢宮。 這樣的事發生了很多次,霍屹拿著侍讀的工資干著兼職護衛的活,還時刻都有生命危險,他感慨皇家血脈為何如此涼薄,周鎮偊也不理解霍家兄弟之間相互關心依靠的感情。 后來霍屹離開長安去加入北軍,周鎮偊換了另外一個侍讀,同樣也是學富五車,文武雙全,但他和霍屹不一樣。 那個侍讀看著自己的目光中帶著審視,他在思考七皇子是否值得投資,多次遭遇暗殺事件,無聲地說七皇子真是個麻煩……周鎮偊也從不會放心讓他睡在偏殿。 周鎮偊在某一天忽然明白,霍屹看他,并不是在看皇室中的七皇子,他看的只是周鎮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