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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當時文圣皇后與廣陵侯擬定此制,一是擔憂后世出現個殘暴不仁或是昏庸至極的桀紂之君,二是擔憂鄧氏之禍重演,又有權臣當道,危及帝祚。 想的倒是很好,只是誰都沒想到烈祖的孫子輩連續兩個皇帝均年歲不永,先帝更是平庸——一皇兄死后,借士族的力登上帝位,又抬舉寒門出身的賀家制衡士族。孰料賀家坐大,留了一手爛攤子給兒子,當真是玩了一輩子的鷹反被鷹啄。 如今的河東士族,除去潁川國公趙暲作為先帝的托孤重臣依然在中書省出工不出力外,幾乎全都蟄伏在野。對小皇帝與賀黨之間的爭斗,多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就連小皇帝的親舅崔簡,在meimei撒手人寰之后也冷了心,一年倒有半年不在長安,回博陵飲嘯泉林、清談修道。 過完年節的第一個大朝會,三品以上大員均得親赴,崔簡無法推卻,難得回京一趟,朝會后剛準備回府,趙暲便笑盈盈地上前,“猷之兄留步?!?/br> 崔簡迎上前去,就被趙暲拽住了袖子,“今日我約了三五好友,一同去終南山清談,不知猷之兄可有閑暇?” 崔簡笑笑,“伯遠好意,某心領了,不過近來年老體衰,周身乏力……” “裴公干,崔子棹,楊弘之,鄭青臣,盧元明,”趙暲似笑非笑地看他,“他們可未有一個推拒的,猷之兄當真不去?” 崔簡默然片刻,緩緩道:“我雖避世,可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諸君皆往,我哪里敢托大?” 趙暲點頭,“也罷,正好你我同乘,我有話與你說?!?/br> 一路到了終南山一處趙氏的別苑,周遭遍植松竹梅蘭,正值隆冬,只見數千寒梅次第開放,宮粉灑金,幽香撲鼻,清雅到了極點。 趙暲選的地方也是雅致,竟在梅林深處引水造了曲水流觴,方才提到的那些士族故舊或高臥、或對坐,個個都寬袍廣袖,仿佛都回到前前朝天下大亂士族的鼎盛之時。 “猷之兄姍姍來遲,該罰!”聞喜裴氏的裴公干率先上前,扯住他的袖子就要喂酒。 崔簡久不應酬,哪里受得了這等陣仗,連連告饒。 他本以為士族高門濟濟一堂,乃是有要事相商,孰料今日眾人當真只飲酒作樂,絕口不提朝事,一時間說不清是松了一口氣還是大失所望。 酒量不濟,加上趙暲似是有意為之,不過一兩個時辰,崔簡就被灌得酩酊大醉,滿袖梅香中一場好眠。 夢里仍是豆蔻之年的meimei拽著他的袖子,清艷纖麗的面上難得浮上一絲紅暈,“人都說無情最是帝王家,如今他待我柔情蜜意,可歲月久長,我難免也有色衰而愛弛之日,到那時,我何以自處,崔氏何以自處?” “兄長,應允我,不管荊王最終能否登臨大寶,崔氏都要不偏不倚,千萬別為了我,連累整個崔氏。天家無情,哪怕我日后有了子嗣,你們也務必要獨善其身?!?/br> 轉眼間便是鋪天蓋地的白,上一刻仍淺笑盈盈的meimei轉眼間便成了大行皇后,皇帝假模假樣地灑了幾滴眼淚,轉眼便將貴妃扶了正,而meimei唯一的骨血,不愧是天家血脈,小小年紀便不哭不鬧,涼薄得可怕。自己看著那雙冷清至極天家特有的雙眸,再看他與新后談笑自若,也漸漸地便寒了心,辭去官職,歸隱山林。 再后來,杜賀相爭,杜顯覆滅,賀家坐大,乃至于放逐皇帝,天子不知所蹤。 睜眼卻已是月上中天,自己身處一竹樓之中,有一人背對著自己,隔窗看著如洗月光。 崔簡頭痛欲裂,雙眼迷迷瞪瞪,根本分辨不清眼前何人,便扶墻走近了些,只見那人長身玉立,半邊臉迎著月光,半邊臉映著斑駁樹影。 “陛下?!贝藓喢Σ坏毓蛳抡埌?。 軒轅曜叫了起,又親自將他扶回榻上坐下,“先前未提前與舅舅招呼,是朕的不是,舅舅休要怪罪潁川國公?!?/br> 崔簡揉了揉額角,緩緩道:“臣不敢?!?/br> 皇帝從未召見過他,故而他也從未和這外甥私下相處過,尷尬之下,只好秉承“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的古訓,沉默不語。 軒轅曜笑了笑,他知崔簡心結,也不可能臉皮厚到老軒轅家逼死了人家的姑娘,還上趕著請人家賣命的地步,只緩緩一笑:“朕今日遷宮,搬去了清思殿?!?/br> 見崔簡依舊垂眸不語,軒轅曜嘆了聲,“舅舅鮮少入宮,看來并不知曉,珠鏡殿在太液池北畔,而清思殿更在珠鏡殿之北?!?/br> 崔簡估摸著他要拿亡母出來說事,心中冷笑,面上仍是個泥塑菩薩樣。 “朕近來每日均會去珠鏡殿坐坐,本以為應無多少母后的印跡,卻不想還是找到了些東西。左思右想,這世上唯有舅舅真心追念她,故而還是尋了個機會,想親手交予舅舅?!?/br> 說罷,軒轅曜從一邊取出一個小巧的金絲楠匣子,雙手送到崔簡身邊,自己起身,重新背對著他站到窗邊。 崔簡顫抖著打開那匣子,不過是些meimei平素用過的首飾珠寶,還有幾張信箋。 那些信箋已被人拆閱過,崔簡蹙眉定睛一看,竟都是寫給自己的。他定了定神,一一打開,千言萬語反反復復均是一個意思——人死如燈滅,她逝去了就什么都沒了,這兒子到底姓軒轅,就算皇帝日后有了別的子嗣,他要奪嫡,崔家也千萬別摻和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