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節
冬青也跟著站了起來, 神色是出奇的凝重。 寧歲歲已經被送回長生的院子, 容宓雙生子為了避開血氣, 也不曾來,倒是宴國公那邊派了人過來。 滿身是血的程星卿搖了搖頭:“箭雖深,但不曾入要害,只是一路奔波, 失血過多, 鐵箭上的鐵簇傷到了血管?!?/br> 寧汝姍臉色微白:“那, 那還可以救嗎……” 程星卿抿了抿唇,臉上的血跡緩緩自臉頰上滑落,就像留下一道道血淚。 “怕是不行了?!?/br> 明明是沉重到了極致的聲音, 卻像一把錘子砸得寧汝姍頭腦發暈,最后只能愣愣地看著他, 嘴角微動。 “怎, 怎么, 不是說沒傷到……” 她還沒說完,手腕就被人桎梏著,微重的力量迫使她訕訕地閉上嘴,淺長的睫毛抖了抖,最后緩緩下垂,不再說話。 醫者修長白皙的手指還殘留著來不及擦去的血跡, 輕輕一握,就在她的手腕上染在不可抹去的痕跡,暗紅色的血落在雪白的手腕上, 在日光下隨意一曬,便覺得刺眼極了。 “她有話與你說?!背绦乔渌砷_她的手,低聲說道,“我喂了補氣丹,最多撐一個時辰?!?/br> “進去吧?!?/br> 寧汝姍愣愣地看著他,最后被人伸手推進屋內。 屋內昏暗,她一入內就忍不住瞇了瞇眼,還未來得及端走的血水狼狽又突兀地被放在地上,濃重的血腥味熏得人隱隱作嘔。 床上躺著一人,只能隱約看到一點弧度。 寧姝明明比離京時看上去豐腴一些,高高聳起的顴骨被細膩圓潤的皮rou包裹著,臉上也不再是憤世嫉俗的憤慨和怨恨。 按理現在的她也該是一個文靜秀氣的小娘子。 可實際上,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雙眸微閉,生命的氣息在這具身體上被逐漸剝離。 被褥上到處都是血,鮮紅的,暗紅的,一層疊著一層,染紅了她身下的被褥,像是一把刀,幾乎能割傷寧汝姍的眼睛。 寧姝虛弱地睜開眼,看著愣愣站在屏風處的,眸色冷淡。 “寧夫人呢?”寧汝姍坐在她邊上,猶豫許久,只是把她的手放進被子內,仔細地蓋好被子。 寧姝聞言,只是怔怔地看著她,整個人就是一座死寂的石雕,連著呼吸都在瞬間消失。 哪怕她神色絲毫沒有變化,可寧汝姍還是從她泛紅的眼底看出一絲悲戚哀鳴。 那種痛苦,四年前她便親生經歷過了,如今只需要看一眼,便能感受到這種刻骨銘心的疼。 寧汝姍心中咯噔一聲,瞬間后悔問出這個問題。 “你,你怎么會受傷,是遇到危險了嗎?”她避開她的視線,狼狽找補著話題。 寧姝嘴唇微微一動,但很快又緩緩抿起,整個人虛弱如透明的日光,風一吹便能散去。 “我和娘本要去康建城外的城隍廟看看?!?/br> “那廟是爹建的?!彼鴼?,臉上泛出不正常的紅意,喃喃自語,“若是那日能勸住娘就好了?!?/br> 寧汝姍呼吸一窒,目光落在她死寂的眼睛上。 寧姝突然沉默下來,漆黑的睫毛微微顫動,就像是一只瀕死的蝴蝶,做著最后的垂死掙扎,最后只能無力地垂眸,帶著死亡邊緣的絕望。 許久之后,只聽到她繼續說道,聲音平靜,波瀾不驚:“我們在回程的路上碰到繞路奔走的大魏前鋒?!?/br> 寧汝姍眼睛倏地睜大。 “李將軍安排的護衛和丫鬟一個接一個倒下?!?/br> 寧姝的聲音都不帶顫動一下,只是帶著說不出的死寂,好似說得是別人的故事。 “……最后,只剩下我和我娘?!?/br> 她眼光波動,眼底泛出一絲淚花,卻又沒有在層層悲痛中凝結成催人淚下的痛意,便成了最后僵硬的水意。 寧汝姍抬手,緩緩靠近她,最后落在她的眼睛上,輕柔地捂著她的眼睛。 寧姝嘴角宛若木偶一般,半開不開地僵在原地,強撐著的那點氣瞬間被攻破,連著嘴唇都在顫動。 “城隍廟距離內城不會遠,你又怎么會來到應天府?!睂幦陫櫢惺苤中某睗竦乃?,濕漉漉的,guntang的,宛若波浪滔天的驚洪,瞬間淹沒所有人。 “娘為我斷后,讓我來應天府報信?!睂庢曇舳荚诓挥砂l抖。 破碎的蝶翼終究是落在潮濕的地面上,被泥濘所拉扯,最后惶然無依地面臨死亡。 寧汝姍倏地響起那日在護國寺外,容祈與她說的話,心中一顫。 ——寧夫人原名袁晏如,父兄為了保護當時的主帥突圍,領了右前鋒斷后,皆在第二次北伐后犧牲。 ——天下太平方晏如。 寧汝姍紅了眼眶,緩緩閉上眼,只覺得連呼吸都格外沉重。 人人都知道寧夫人是孤女,當年一意孤行要嫁給寧翌海,被困在后院多年,不曾解脫,誰不道一聲可惜。 可她原來一直不曾完全自己血脈里流動的血液,最終還是義無反顧地走上了父兄的道路。 “我們聽到大魏打算明日午時取灘州,順清流,最后在太平縣突襲建康,之后直取應天?!睂庢曇糁饾u虛弱下來,說話語氣中帶著揮之不去的氣音。 寧汝姍心中一驚,正打算松開捂著她眼睛的手,突然感覺手背被覆蓋上一只冰冷的手。 “寧汝姍?!睂庢従徤焓?,蓋在她的手上,斷斷續續地喘著氣,連著眼珠轉動一下都覺得吃力,“建康不能丟?!?/br> 寧汝姍哽咽著點了點頭。 建康丟,應天府危,應天危,臨安便北門大開。 大魏鐵騎長驅直入到達臨安只許三日。 “建康是爹一直保護的地方,不能破?!?/br> 她吃力地拉下寧汝姍的手,死死盯著面前的寧汝姍,眸光凝重而灼熱,那張灰白的臉上帶出一絲憤恨,決然之色,讓她的臉孔涌上一點紅潤:“應天也不能破?!?/br> 寧汝姍緊緊握著她的手,堅定又認真地說著:“建康會好好的,應天也一樣?!?/br> 寧姝眸光微微失神,眸光中泛著水意,聲音突然收緊,死死握著她的手。 “你答應我,給我娘報仇?!?/br> “是你欠她的?!?/br> “是你們欠她的?!?/br> “天下太平方晏如?!彼膊恢獜哪抢锷斐鲆还闪鈦?,眸光兇惡,死死掐著寧汝姍的虎口,壓著她的手按在滿是鮮血的被褥上。 粘稠冰冷,刺得人一個激靈。 她微微起身,不顧胸前的傷口,逼近寧汝姍,唇色青白,可臉頰紅潤,連著眼睛都在發光:“她做到了,為什么爹看不到?!?/br> 寧汝姍哽咽著,伸手抱著寧姝,捂著她洶涌而出的鮮血,任由鮮血染紅了自己的衣衫,只能慌亂說著:“會看到的,都會看到的?!?/br> 寧姝低頭,看著她下巴初那滴盈盈欲下的那滴淚,突然自喉嚨出發出一聲急促悲涼的笑意,最后掙扎地從她懷中跌落。 寧汝姍慌忙去扶她,去被她冷冷隔開。 “我娘不喜歡你們?!彼湓诘厣?,那條嫩綠色的裙子吸滿了鮮血,也好似把她身上的精氣神也徹底抽空。 寧姝躺在柔軟的床上,只覺得好累,甚至連著眼皮都不堪重負地落下來,最后只能盯著頭頂的床幔上的花紋,緩緩說道:“我也討厭你?!?/br> 窗外小鳥撲閃著翅膀離開,跌落在地上的蝴蝶終覺是沉默下來,夏日熱烈的光落在被染紅的裙擺上,搖搖擺擺,只剩下脆弱的輕紗在風中無依無靠地晃蕩。 “歲歲,舅母叫你不要過來?!遍L生拉著寧歲歲的袖子,小聲說著。 寧歲歲趴在假山上,像一只小壁虎,一動不動。 “歲歲,走……” 長生的聲音突然一頓,原本彎腰的身形頓時直了起來,臉色凝重地看著小院。 細碎悲痛的哭聲在燥熱暑氣的空氣中飄蕩,杜鵑啼鳴,聲聲泣血。 ——是舅母的哭聲。 他下意識扭頭去看歲歲,卻見歲歲只是愣愣地趴在石頭上,黑漆漆的大眼睛好似有了水光,可仔細看去不過是女孩兒水汪汪的大眼睛。 “兇兇的姨姨超級兇,走的時候還瞪我?!?/br> 寧歲歲趴在假山上,半張臉貼著被太陽曬得guntang的石壁上,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著:“歲歲可不喜歡她?!?/br> 長生伸手去握她的手,卻被寧歲歲躲開。 她像一只壁虎,小小的身子趴在大石頭上動也不動,只是沉默著。 長生手足無措地站著,一臉急色。 “船上的時候,娘也是這么哭的?!彼帜涿畹卣f著,整張臉都皺著,最后緩緩自假山上滑落,報膝坐在角落處的陰影里,“歲歲聽到了的?!?/br> 長生立馬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問著:“歲歲……別難過?!?/br> “歲歲不難過?!睂帤q歲小聲說著,“歲歲就是這里有點疼?!?/br> 她指了指心口的位置,整個人帶著一點稚子的天真和迷茫,半落在日光下的臉光影泯滅:“歲歲不想……不想娘哭了?!?/br> 長生伸手,小心把人抱在懷中:“不會哭了,以后我也會保護舅母的?!?/br> 歲歲趴在他懷中,黑漆漆的眼睛盯著一處熱烈的陽光,陽光是一簇不知名的小黃花在熱烈盛開著。 弱小但燦爛。 “歲歲……也,不想看著他們離開了?!?/br> —— —— “我不走?!比蒎的樕?,“只有一日時間,我現在的情況肯定走不快,勢必會被追上,到時候成了威脅人的把柄?!?/br> 燕無雙坐在大堂首位,眼眸半闔,看不清神色。 “……不如和父親母親還有祖母在一起?!庇蚁聜鹊娜蒎祱远ㄕf著。 宴夫人哎了一聲,只是跟著嘆了一口氣,摸著眼淚。 “那可是十萬大軍啊,建康不過五萬,我們這里雖也有五萬,但兵力分散,戰火無情,你,留在這里做什么,這里的情況很快就會傳到臨安,宴清一定會派人來接你的?!?/br> “他一定會帶大軍來的,我們只要撐住就可以了?!比蒎滴罩赣H的手,咬牙說道,“他一定會來救我們的?!?/br> “可現在我們的尖兵出去了就再也沒回來,之前回來報信的那個還是母親之前秘密派去建康的人,他冒死突圍出來,也多虧和那位寧二娘子相互制約,讓他們誤以為是陷阱,這才逃了出來?!?/br> 宴夫人抹著眼淚,惴惴不安說著:“建康那邊什么情況也不知道,剛才持正說應天府附近已有大魏前鋒的蹤跡,也不知到底何時能來人,內城存糧最多維持十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