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節
寧汝姍故作鎮定,只是點頭,手指壓著那封還帶著暑氣的信,眼眸一掃而過,臉上并未露出絲毫波動。 “我聽聞最近應天府也是消息涌動?!彼龘]了揮手,示意丫鬟們都下去,緩緩開口問著。 寧歲歲和長生坐在一起,乖乖地吃著糕點,聽著大人說話。 容宓點頭,臉上笑意微微斂下,整個人沉靜而悲憫:“開弓的箭是不能回頭的,祖母去公主府時便做好了準備。 公主府永遠是政治意義大于實際意思的存在,它代表大燕大長公主至高無上地位的象征,是所有人目之所及的權利,是這位公主野心的第一步,權欲的外在表現。 她遠離臨安,但高居應天府,在公主府三千府兵的加持下,赤/裸裸地彰顯給諸位看。 ——今日在諸位眼中的不是宴家祖母,而是大燕的大長公主。 遠在千里外的臨安因為第三次北伐軍的翻案早已風起云涌,應天府的公主府早已舉起了最后一把大刀。 曹忠在水家和阮家的雙重指控下,直接被推到風尖浪口,最后直接被罷官約束在家,但官家不愿擴大此事,一直在朝堂上壓制此事,力保曹忠。 一月前的臨安已經是日日聽朝,時時暴怒的尖銳期。 越是壓制越是反抗,幾乎所有良心未泯之人都想要一個真相,朝野上下,百官書生議論之聲,沸反盈天,充斥著臨安的每個角落。 “我聽說前戶部尚書柳容權五日前已經病逝了?!睂幦陫櫬龡l斯理的收著手中的棋子,沉重問道。 “嗯,老尚書本就多病,年事已高,這次是為了愛徒李尚書才站出來,替他攔下戶部大罪,之前日夜兼程趕路,擊鼓鳴冤后下了死牢就病了?!?/br> 這事當真是兇險異常,一開始只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官員下馬,官家有意壓下此事,三司左右為難,最高的官員不過是當年的泗州轉運使。 曹府門口人人有書生寫血書,可曹家大門依舊安然無恙,而曹忠為了避禍,轉移視線,想要拉下更多的人,從而迫得宴清和容祈停手。 在眾多圍困人中瞧上了新任戶部尚書李彌。 戶部糧草算的是北伐失敗的關鍵線索。 他借力打力,抓著戶部的帳有問題,幾番cao作,又在官家的偏心下,李彌被下了死牢,官家死死咬著不放,連容祈和宴清都無能為力,最后連李彌也都做好慷然赴死的準備。 所有事情的轉機發生在戶部早已回鄉的老尚書柳容權身上。 他千里迢迢入了臨安,又敲響陳情鼓,最后親自送上請罪折。 李彌的老師,一向愛好和稀泥的柳容權把所有罪責都攔了下來,鋃鐺入獄。 原來當年糧草緊缺,是他膽大調了西南和東南糧倉的糧草才湊到著第一批的十萬糧草,隨后又斷斷續續送出一共二十萬,都是經他手統一運送。 結果當年糧草一入泗州就消失不見,可朝堂上毫無動靜,還沉浸在北伐軍一路打入北地的喜悅中。 他也曾心中不安,但當時朝廷內外不能有多余的聲音,為求自保,只派人南下簡單查詢,意外發現總計三十萬糧食成了十萬,且所有線索都指向了當時如日中天的曹忠。 柳容權迫于壓力,甚至不敢有一點警示,只是把所有事情收錄成一個冊子,最后把所有糧草的痕跡都抹平,只當一個睜眼瞎的人。 這些年他一直心懷愧疚,不忍細想當年之事,最終多慮傷身,不得不告病回家,本想把這個秘密帶進棺材。 最后在半月前意外得知當年竟然自己因為膽怯,間接害死了三十萬北伐軍性命,本就羸弱的身體一病不起,最后日夜難安,選擇背棺入臨,狀告曹忠。 這件事情如一滴水入了油鍋,整個臨安徹底炸了起來,幾乎是壓垮曹忠的最后一根稻草,連遠在應天府的寧汝姍也是略有耳聞。 寒窗數十年,修身為清白,生前一心怯,不顧身后名。 柳容權在許多事情上一直保持中立,性格中庸,甚至有些隨波逐流,可誰能記得,在大燕還未南下時,這位當年還是戶部郎中的年輕人,也曾是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的激昂進取者。 “官家連著尸體也不愿給人體面,宴清只好安排他的家人把衣冠槨送回去了?!?/br> 屋內兩人陷入沉默。 寧汝姍揉了揉額頭,冷不丁說著:“他是瘋了嗎?” 容宓抿著唇不說話。 “他是瘋了,他不瘋,也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彼曇粑⒗?,淡淡說著,“只是苦了那些一腔抱負的人?!?/br> 臨安城中緊張窒息的氣氛,一路順著南風,到了應天府便只剩下旁人口中的唏噓憤慨,寧汝姍早已聽得心驚膽戰,今日聽著容宓帶著恨意的話,不由想起走在風雨最前方的容祈。 是他親手掀開這件被鮮血尸骸掩蓋著污穢骯臟蓋子,任由傷口被一遍遍撕開,事情被一件件揉碎,最后更要忍受刮rou剔骨之疼,以鮮血淋漓的姿態換取當年戰敗的清白。 正乾十九年的嚴冬,大雪覆蓋整個臨安,當年的毅勇侯世子被人抬著回了臨安,狼狽迷茫,千人所指,萬人所罵,毅勇侯日日都有人扔石頭潑糞水,他只能站在黑暗中沉默。 那場雪不僅是臨安的災難,更是落在少年心尖的暴雪。 正乾三十年的酷暑,艷陽高照,天氣燥熱,人人都在酷熱中側首,因為寒冰終難抵艷陽,那個在黑暗泥濘中的人重新站了起來,站在所有風雨,日光下,心中無愧,一往無前,終于為他的兄弟們破開一條清白血腥的路。 當年凝結在十六歲少年心中的無盡的黑暗,被驕陽驅散,終于得見光明。 寧汝姍此刻遠離風云詭譎的臨安,遠遠站在應天府觀望著整個棋局,這才發現整個臨安早已成了圍困之勢。 “事情走到這一步,也該結束了?!比蒎刀⒅锹淅锉窭锏难U裊白煙,悠悠說著。 “王家大郎君也該回大散關了?!睂幦陫欬c頭,“我聽說西北邊境異動多日了?!?/br> “之前管家遲遲不把曹忠壓入天牢,政事堂的折子被打回三次?!比蒎得嗣亲?,意味深長說道。 “祖母親自去信給的王家兄弟,這才讓人入臨安,凝聚了所有武將的決心,現在曹忠敗勢已無力回天,王大郎君父弟之仇得報,也該回去了?!?/br> 寧汝姍驚訝:“大長公主連這事也算到了?!?/br> “當年祖母要宴清入臨安我便覺得不對?!彼嘈σ宦?,“你知道宴家之前多避世嗎,公爹執掌應天府但從不出頭,任由應天府的府尹辦事,婆婆也甚少出門交際?!?/br> “宴家一直掩于人后,這些年不顯山不露水,祖母更是低調行善,只做善事?!?/br> 寧汝姍眨了眨眼:“早就聽聞大長公主仁心,這些年開了善堂醫館不計其數,之前在臨安也是開了不少福田院,安濟坊和慈幼局,這些日子輿論上總是類比前朝女帝當政時的風氣?!?/br> 前朝女帝當政在位三十年,女官,女學,女醫等等不計其數,女子約束之少舉世罕見,只是后繼者并不承襲這樣的政令,很快便又壓了下去。 容宓不說話,只是拿出帕子擦了擦爬到她身邊的寧歲歲的嘴,見她不知人間疾苦,只是仰著頭笑瞇瞇的天真模樣,也跟著笑了一聲。 “這種輿論在臨安只多不少,他們養了不少人,等的就是這一天,說起來,我才知道那個朝夕小報竟然是阿祈辦的,而阿祈不過是聽了韓相的一番話?!?/br> “當年官家和曹忠是如何打壓韓相,控制輿論,顛倒黑白,甚至抹黑北伐之人,今日我們也該一一還回去?!?/br> 寧汝姍呼吸微微一窒。 “只希望百姓不再受苦?!?/br> 她喃喃自語。 —— —— “我不會輸的?!睂m內,海晏殿官家咬牙切齒地說著,“什么女帝不女帝,原來,那個賤人入臨安就是為了收買人心,我說怎么好好的建善堂,就是為了和韓錚一樣收攏人心?!?/br> 曹忠跪在地上,以頭磕地,神色悲愴:“大長公主分明是有了不臣之心,理應當誅啊?!?/br> 燕舟跌坐在椅子上,臉色陰陽交錯,可隨即又露出一點恐懼之色。 他的阿姐,先帝的嫡長女。 曾是所有皇家子女中最為受寵,最為尊貴的公主,是先皇后唯一的孩子,金湯玉勺地長大,而當時他還不過是不受寵的嬪妃之子,見了她都要奉承著。 燕無雙穿著最是華貴的衣服,珠釵寶玉,氣質無雙,見了他只是淡淡地點點頭,高貴如仙子。 可就是這樣的人,卻又在當年南下時,持劍站在船頭,殺退數百大魏精兵,面容堅毅,渾身是血,兇惡如修羅。 他總是又敬又怕,但又慶幸這不過是一個女子。 一個注定不能和他站在同一起點的女子。 可現在那個慶幸開始被人逐漸打破,他一直不放在心上的人早已不知不覺在她頭頂上豎起了一把尖刀。 而他,無能為力。 所有人都在幫她! 他甚至生出這樣的一種恐懼。 “一定是韓錚?!毖嘀坂哉Z,“當年燕舟臨死前去找燕無雙我就覺得不對勁?!?/br> “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彼樕b獰恐怖起來,“只有他才會做這些事情,離經叛道,大逆不道,我就該直接殺了他?!?/br> 海晏殿安靜極了,只剩下官家沉重的呼吸聲。 “陛下,我們還不曾輸呢?!币恢背聊牟苤彝蝗婚_口說著。 燕舟倏地看向底下之人。 “大長公主無情,就不能怪我們無義了?!?/br> 曹忠抬頭,露出一張消瘦到只剩下顴骨的臉頰,蠟黃色的臉讓他的眼睛越發幽深恐怖。 夏日炎熱,大殿中放了六個冰鼎,涼氣陰人,外面的夏蟬早就被粘走了,外面一片亮堂,雪白的地磚甚至晃的人眼睛不由微微瞇起。 沉默的大殿內只有曹忠陰測測的聲音在響起,在角落中的安定緩緩抬起頭來,臉色逐漸慘白,最后看向坐在龍椅上不言不語的官家,心中咯噔一下。 “若是鬧大了……” 燕舟許久之后,緩緩說道。 “不會的,微臣這些年一直主持供奉,也算認識幾個人,那些人貪得無厭,只要銀錢足夠絕不會壞事?!?/br> 殿內突然傳來一聲沙漏打轉發出的叮咚一聲,突如其來的一聲響,聽的人心中一顫,陰氣森森。 “來不及了!”曹總失聲痛哭地跪伏在地上,“那些小人若是一旦得了時機,陛下危矣?!?/br> 燕舟手指微抖,嘴唇動了動。 “你,你確定?!?/br> “微臣以死保證?!?/br> 安定那張白團圓潤的臉第一次露出死寂灰白之像,只能愣愣地看著一側的官家。 “安,安定,去,從私庫拿錢來?!?/br> 安定眼皮子抖了抖,最后緩緩閉上眼,聲音絲毫不見異色:“是?!?/br> “送曹相出去?!?/br> “是?!?/br> “中貴人,中貴人怎么了?!卑捕ㄉ磉叺男↑S門突然扶著安定,擔憂問著。 安定看著曹忠離去的背影,又扭頭看了眼緊閉的大門。 他站在空曠的殿外空地上,刺眼的光照得他眼睛生疼,可他整個人就像是剛從水中撈出,整個背后都是汗漬。 “可是累了?!毙↑S門貼心問著。 安定扭頭,去看這個年輕的小黃門:“你知道我什么時候侍奉官家的嘛?” 小黃門以為是在考他,露齒一笑:“中貴人厲害,八歲就跟在官家身邊了,如今已有四十年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