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阿姐呢?!比萜矸畔率种械拿P,淡淡問道,聲音如金玉擊石,沙啞清冷。 冬青眼觀鼻鼻觀心,鎮定回著:“婚宴結束……” 容祈手中的筆一頓在紙上劃開一道細小的黑痕,他倏地皺著眉,銳利修長的劍眉露出一點陰郁厲色,那張紙被他隨意揉成一團,扔在地上,手中的筆也被扔到硯臺邊上。 冬青張了張嘴,立馬改了口風:“前院結束后,就回自己院子休息了?!?/br> 容祈用力地揉了揉額頭,這才緩解了一點莫名而至的頭疼。 冬青沒說話,目光落在案桌角落里早已涼透了的藥碗上,在心底里輕輕嘆了一口氣。 跳動的燭火落在容祈漆黑卻又無神的瞳仁中,好似微弱的火苗落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轉瞬即逝,絲毫沒有染上一點暖意。 蒼白消瘦的側臉被燭光蒙上一層霧蒙蒙的圓暈,暗淡沉默的書房成了一只張大嘴巴的巨獸,下一秒就要把他直接吞沒了。 “去查一下寧汝姍?!彼谝黄兰胖谐雎?。 “是?!倍鄳?。 寧家迫于圣旨,不得不履行五年前的婚約,但又舍不得嫡女嫁過來,便推出一個聞所未聞的庶女。 眼下臨安城局勢緊張,邊境戰敗,朝貢三百萬白銀的事情一直壓在眾人心里,朝廷上主和派和主戰派打得火熱。 這點莫名的變故按理無關緊要,卻像一塊石頭一樣壓在多疑的容祈心中。 他給過寧家機會,寧家為何還要繼續允諾婚約。 若非心不甘又為何換成庶女。 被替換的庶女是否心懷叵測地嫁過來。 他自眼盲之后,心中暴戾黑暗越發洶涌,幾乎日日夜夜都在吞噬著他的冷靜。 “世子早上醒得早,不如今夜早些休息?”冬青見人沉默著,眉宇露出一點煞氣,不由硬著頭皮,開口勸著。 容祈無聲地坐著,霧蒙蒙的眼睛被羽睫半遮著,毫無血色的臉頰襯得整個人冷淡蕭殺,毫無波動,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膝蓋,這才撐著書桌站了起來。 冬青不錯眼地看著他,手卻不敢伸出去,見他安全地繞開桌子,這才收回視線。 他一出來,這才發現整個書房格外空蕩冰冷,屋內沒有任何裝飾,整齊到近乎苛刻,便連點著燭光的燭臺都被高高放置在墻壁上,在無孔不入的夜風中顯得昏暗縹緲。 冬青鎮定自若地伸手替他推開大門。 容祈站在門口感受著冬日的夜風,吹在臉上冰冷,還夾雜著水汽,讓他原本就隱隱作痛的腦袋越發難受起來。 南方的冬天總是帶著難言的潮濕。 他下意識皺起眉來,眉心褶出一道深痕,平白帶出幾絲噬人的戾氣。 書房隔壁便是他的臥室,他走得熟練鎮定,幾步走下來,便會發現整個院子連個坡度和臺階都沒有,書房臥室兩處更是連門檻也沒有。 冬青抱劍站在門口,看著黑暗中的人在空蕩的屋內行走,好似一只幽魂飄蕩,滿目荒涼,遍地虛無,只能留下一些影影綽綽的輪廓。 他聽到屋內沒了動靜,這才伸手替人把人關上。 黑暗中的容祈閉著眼,輕輕呼出一口氣。 萬籟俱寂的深夜,連著風都變得清晰可見,他聽著若有若無的風聲,只覺得腦袋中的刺痛越來越壓不住,讓他恍惚站在五年前深谷颶風中。 耳邊是廝殺聲,鼻尖是血腥味,眼前是近乎荒涼的窮山峻嶺。 濃郁的血蒙住了他的眼睛,但他還是看到萬箭之中的主帥…… 容祈的手指僵硬地蜷縮起來,在床被上留下幾道糾結的紋路,額間不由冒出一點細密的冷汗。 一墻之隔,兩處院子都在同一時間落入黑暗中,初冬的風在安靜的夜空肆無忌憚地橫沖直撞,擾了兩院人的心。 天蒙蒙亮的時候寧汝姍便睜開眼睛,白日的光亮刺穿了昨日的被歡喜所遮擋的雙眼。 這間屋子布置得極為簡陋,連著床幔上的繡花都沒那么精致。 她睜著眼,平靜地看著床頂上的鴛鴦。 鴛鴦交頸戲水,纏綿恩愛。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 “姑娘?!奔毼⒌膭屿o,讓昨夜一直在腳踏邊上休息的扶玉也醒了過來。 寧汝姍收斂滿腔情緒,坐了起來,沙啞問道:“幾時了?!?/br> “剛到卯時?!?/br> 她掀開簾子,屋內的暖氣早就燒沒了,初冬的寒意無孔不入地鉆了進來。 “好冷?!彼孕【妥钣憛挾?,感受到寒意便不高興地皺了皺眉,垂頭喪氣地縮回腦袋,露出一點稚氣。 扶玉看得直笑。 “容家現在主事的是大娘子嗎?”她問。 扶玉點頭:“姑娘打算今日去找容大娘子嗎?” 寧汝姍坐在床上,抬眸看著她,露出幾顆雪白貝齒,皺了皺鼻子,軟軟說道:“世子不來見我,我就去見他,有些事情總該要自己爭取一下?!?/br> 昨日的事情若是對寧姝而言那便是奇恥大辱,可寧汝姍自幼便不是備受寵愛的人,這點打擊對她而言不過是小荷尖尖一角,更何況她在嫁過來前便做好不被世子喜歡的準備。 喜歡是她的事情,若是能讓他喜歡上,讓他擺脫此刻的不堪,便是她的能耐,若是不行…… 她掃了一眼空蕩蕩的新房,坦然一笑。 那就算了。 她選擇走到這一步,不過是破釜沉舟的第一步。 “聽說昨日都是大娘子在前院招待人,姑娘也是該拜會一下?!狈鲇褚姞?,只是笑著遞上衣服。 桃紅色百蝶千絲勾邊裙,沒有時下最流行的花紋樣式,簡簡單單,清清爽爽。 “罩上四喜如意琢花銀鼠大氅,姑娘覺得如何?!狈鲇裥Σ[瞇地問道。 寧汝姍點頭,溫溫柔柔地說道:“都聽你的?!?/br> 門外的丫鬟很快送了熱水進來,主仆二人收拾好了準備出門。 “姑娘還想試試嗎?”扶玉遞給她暖爐時低聲問道。 寧汝姍站在屋檐下,看著小院稀疏凋零的景致,唯有左邊的竹林依舊郁蔥,蟲鳴鳥獸皆在寒風中消失不見。 冬日總是冷得人心寒。 可在這之后之后就是春天啊。 再也沒有比春天還好的季節了。 她微微一笑,兩頰暈開一點小小的梨渦,昏暗日光下頓時面若桃李,美目盼兮。 “嗯?!彼龑χ鲇裾姑家恍?,連著冬色都溫暖了許多。 扶玉理了理她的領子,同樣笑了笑:“姑娘這么聰明,總會成功的?!?/br> 寧汝姍歪著頭笑了笑,甚至還帶了點天真的模樣。 “大娘子在哪里?”她問著其中一個丫鬟。 “在西跨院的桃源?!毙⊙诀邎A臉小個,說話脆生生的,嘴角有一顆小小的痣。 寧汝姍仔細打量了一番,是昨夜在外面說話的一個丫鬟,她狀若無事地掃了一眼,收回視線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玉覃?!彼ζ饋?,臉頰上的rou就嘟嘟的,格外可愛。 “你呢?”寧汝姍扭頭看向另外一個瘦瘦高高的丫鬟。 “奴婢叫玉思?!?/br> 她點點頭,對著兩人和顏悅色,毫無芥色:“我想去尋大娘子,兩位記得路嘛?!?/br> 玉覃開心地點點頭:“知道的,在西跨院的桃源居?!?/br> 四人沿著游廊向著桃源居走去時,意外看到對面迎面走來兩人。 “大娘子?!庇耨陀袼夹卸Y問安。 寧汝姍看向來人,湛青色蟲鳥細花百褶裙,花紋加了金粉,在燭光下閃著細微光芒,裙擺自腰間處柔順垂落,勾勒得腰間纖細,衣口處是時下流行的窄袖,繡著彩繪花紋,富貴而優雅。 面前之人正是容家嫡長女,容祈的親姐容宓。 當真是貴氣逼人,秀而不媚。 “大娘子?!睂幦陫櫺χ蛄藗€招呼。 容宓打量著面前的寧汝姍,驚訝地發現新嫁娘即使穿著簡單的衣裳但依舊不掩姝色,夭桃濃李,艷色絕世。 “弟妹?!彼剡^神來,矜持地點點頭。 當年同意和寧家結親她就不同意,且不說寧家高攀了,再則容魏兩家本就不是一條船上的人,結果現在寧家為了避開容家,趨炎附勢,竟然把嫡女換成庶女,她如何能咽的下這口氣。 若不是容祈攔著,她早就要鬧得寧家下不了臺面。 是以,哪怕是初次見到這位寧家女,她依舊忍不住遷怒著。 只這兩個字,寧汝姍就知道容宓不太喜歡她,她把話在心中有了幾遍,這才開口說道:“昨日來不及見過大娘子,原本正打算去您的院子,沒想到在這里碰到大娘子?!?/br> 寧汝姍頗有分寸地站在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不會近到令人反感,也不會遠到覺得生疏,又和和氣氣問道:“大娘子要去哪里?” 她說話慢條斯理,溫溫柔柔,好似徐徐春風迎面而來,笑容真摯誠懇。 容宓耳朵如被細羽輕撫,心中那團郁氣莫名礙事消散。 那是一個溫柔的聲音,既不柔媚,也不爽朗,偏生帶了種從容自若的自在,只是聽著就讓人忍不住對面前之人心生好感,但她面上不顯,只是微微點點頭。 “去見容祈,你也知他昨夜病了,我正打算去看看?!?/br> 寧汝姍沒想到容祈竟然是真的病了,原本沮喪郁結地心瞬間被風吹開,嘴角梨渦小小暈開,隨即又擔憂問道:“世子病了?可請了大夫?!?/br> 容祈昨夜沒進新房。 容宓大半夜知道此事,不得不讓自己身邊的春嬤嬤過去圓謊,她又氣又急,可又完全拿這個弟弟沒辦法。 她也做好了一大早看新娘子心情不悅或者以淚洗面的準備,可今日見她態度平和,甚至還關心容祈的病情,難免松了一口氣。 “大娘子?!睂幦陫櫼娙瞬徽f話,便又輕輕喊了一句。 容宓回神,點點頭:“大夫馬上就來?!?/br> 她打量著寧汝姍,話鋒一轉:“不如一起去看看容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