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馬夫甩了一記鞭花,“別提了,早些年南濮妖物橫行,我們這里成天都有死人的,上面沒人管,下頭管不了。直到皇上繼位,先后派了幾波軍隊奪回這塊地,日子才算太平啦?!?/br> 桃夭靠在車壁上,聞言輕聲道:“如此說來,皇上真是功德無量了?!?/br> “那當然!”車夫的聲音高亢起來,“皇上免了我們三年的稅賦,我們家家戶戶都給皇上立長生牌,希望他老人家活一萬年,也好保我們大夏永世太平?!?/br> 他的確是個好皇上,那人的心里,只有他的大夏,他的江山社稷,與大夏相比,她那點子真心又算得了什么? 桃夭緩緩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不去想他。 “誒?狼煙!”馬車停了下來,車夫驚叫道,“南濮又打過來了,佛天老爺,保佑我們大夏大敗南濮!” 一聽有戰事,桃夭身子猛地向前一傾,卻又松松地坐了回去。 她有什么可擔心的?青荇的傷好了,寂然道行頗深,有他二人在身邊,哪怕南濮妖術再厲害,楚離也絕對不會有危險。 如是想著,手指尖卻捏得發白。 “公主,”阿吉mama悄聲說,“咱們是往西走,還是往東?” 向西是回西衛,東面,則是出海另尋一番天地。 桃夭想了想,還是愿意回西衛,母后在那里呀! “咱們誰也不驚動,一路悄悄回去,在母后陵墓旁搭一座小小的茅屋,小狼、mama和我,只咱們三個?!?/br> 阿吉mama欣慰地笑了笑:“您總算想開了,如果衛帝找過來,您可千萬不能心軟?!?/br> “他不會找我的?!碧邑采袂殚g有點落寞,“也許過兩三天他就會發布我病逝的消息。父皇也不會找我的,有青荇在,西衛和大夏總能保持一段時間的穩定,至于之后……反正這世上除了你和小狼,也沒有在乎我的人了?!?/br> 阿吉mama把她鬢角的碎發掠過耳后,目光充滿心疼和慈愛,“您萬事都替別人想到了,以后還是多想想自己,若是先皇后在天有靈得知您這樣委屈,還不知道心疼成什么樣子?!?/br> 桃夭嘆了聲,語氣滿是愧疚,“我不該一意孤行嫁到大夏,那樣商枝就不會死……早晚我要替她討個公道回來?!?/br> “快別說這話,您現在最重要的就是養好身子?!卑⒓猰ama趕緊握住她的手,“就算趁青荇傷重殺了她,皇上能善罷甘休?西衛能坐視不理?那就是與兩國為敵,您一點兒后路都沒了,此事萬萬行不通!” “過去的就過去了,不想了,咱們往后看,日子還長著呢!”阿吉mama安慰說,“等小狼回來,咱們安安靜靜地過日子?!?/br> 桃夭把頭靠在阿吉mama的肩膀上,環著她的腰,眼中浮現憧憬,“嗯,打獵捕魚,種田織布,管他外面如何?!?/br> 馬車一刻不停向西行進著,馬蹄打在夯實的黃土道上,發出單調的嗒嗒聲,聽得人昏昏欲睡。 哐啷,車廂猛地一歪,桃夭險些失去平衡,多虧阿吉mama在旁扶了一把,才堪堪沒撞到腦袋。 “怎么回事?”阿吉mama問道。 “車輪陷泥里了?!避嚪蛘f,“麻煩二位先下車,我好把車拉出來?!?/br> 兩人下了車,車夫又拉又拽,馬兒一步一滑,鼻子里噴嘶著叫個不停,好半天過去,車輪仍是紋絲不動。 蒼茫的暮色籠罩大地,一團團濃霧彌漫上來,逐漸淹沒了叢林。 沒有蟲鳴,沒有鳥叫,只有風掠過,發出輕微的嘯聲,像是叢林深處有人隱隱約約呼喚著什么,平添了幾分不安和詭異。 車夫罷了手,解開馬兒的繩套說:“看樣子不成了,您二位先在這里等著,我去前頭找人幫忙?!?/br> 說完也不等桃夭應聲,騎上馬就跑。 阿吉mama急得直跺腳:“這算怎么回事?這就把我們扔這里不管了?” “小聲點?!碧邑矀榷o靜聽了一會兒,低聲道,“不對勁,這里太安靜了,這霧也不對,mama,你有沒有聞到一股硫磺味?” 一陣起栗,阿吉mama不由緊緊抓住桃夭的胳膊,“現在是盛夏,這霧氣來得太怪了,還陰嗖嗖的,是不是南濮妖術?” 桃夭喚出琉璃珠,淡淡的紅光在濃霧中閃爍,方驅散了她些許恐懼。 “這里離邊防幾十里地,如果是南濮作怪的話,戰況恐怕不大妙?!碧邑裁碱^微蹙,擔憂地眺望著來時的路——盡管那里已是霧氣迷茫,什么也瞧不見。 阿吉忙拉著她往前走:“別心軟,不許回去!” 她二人深一腳淺一腳摸索前行,周圍黑得格外幽深,慢慢地阿吉mama的身影也模糊了。 “mama?”桃夭發現她的手冰涼冰涼的,“你很冷嗎?我的披風給你?!?/br> 前面的人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 桃夭心中惴惴,用力拉了她一下,停住腳,“阿吉,聽到我說話了嗎?” 前面的人也停了,琉璃珠蒙蒙紅光下,在桃夭掌中的手卻散著慘白的光,手腕以上的部分隱在黑暗中,乍一看,就像桃夭握著一只懸在半空中的手。 桃夭頭皮一陣發麻,試探著去摸阿吉mama的胳膊,一伸手,卻摸了個空! 心頭突突亂跳,桃夭每一個毛孔都收緊了,她不敢出聲,上前兩步,胡亂向阿吉的方向抓去。 什么都沒有。 桃夭忍不住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急急撒開手。 夜與霧交融著,無邊的幽暗中,只有那只蒼白又帶著陰森的手停在桃夭面前,五指微開,執著地等著她。 紅蓮火起,琉璃珠光芒大盛,照亮了桃夭四周。 這是叢林深處,樹與樹相互糾纏著,枝葉間沒有丁點空隙,地上尺厚的腐葉、死樹層層疊疊擋在面前,簡直讓人邁不開步子。 此時那只手憑空消失,原地只剩桃夭一人。 “阿吉!”桃夭慌張地叫喊著,可別說有人回應,連半句回聲也沒有,她的聲音就像被黑暗吞噬掉了。 她本就元神受損,掌心的紅蓮火逐漸勢弱,黑暗又毫不留情地吞并了她的四周。 周圍沒有一絲聲音,只能聽見自己的喘息聲,桃夭靜靜地移動著,她不敢隨便攻擊,她怕誤傷到躲在某處的阿吉。 她被封閉在一個黑暗的世界里,除了自己的呼吸再也沒有任何聲音的世界里,恐懼無聲無息纏住她,無法掙脫,只能在漆黑中慢慢走向絕望。 “阿吉……小狼……”桃夭忍不住小聲哭了起來,“母后……母后……” 暗夜中,一兩點流螢飛過。 有人幽幽嘆了一聲:“總嚷著喜歡喜歡的,就不知道喊我的名字?” 螢光越聚越多,宛如一條錦緞的帶子飛過黑暗,忽地幻為漫天星光落下,星光之下,楚離長身玉立,笑吟吟望著她。 桃夭愣愣的,腦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了,一步也動不了。 “不認識我了?”楚離緩步走來,伸手拭去她腮邊的淚花,柔聲道,“我來接你回家,莫生氣了好不好?” 螢光映在他的雙眸中,眼神清澈真摯,沒有慣常的冷意,只有仿佛永遠也流淌不完的溫柔與眷顧。 他的氣息輕輕灑在耳邊,灼得桃夭臉頰發燙。 桃夭看著他,眼中掠過一抹復雜莫名的情緒,隨后低下頭,用手背狠狠擦去眼淚。 卻是掌心一翻,紅蓮火化作匕首,倏地刺向楚離的心窩。 楚離大驚,一個踉蹌躲開,“你瘋了?” 桃夭嘴角掛著苦澀的笑,毫不掩飾自己的殺意:“你不是楚離……他不會對我這樣笑?!?/br> 第17章 到天堂,到地獄,你跑得…… 空氣像水紋一般波動,漣漪過后,楚離面容漸漸模糊,化為一團飄渺不定的黑霧懸浮在桃夭面前。 紅蓮利刃從他身上劃過,刀鋒過處,黑霧散開,馬上又聚合成人形。 桃夭連揮數下,刀刀都像劈在了空氣中,能斬殺鬼魅的紅蓮火對那人竟毫無作用。 她心下愈發驚慌:“你是南濮妖人?” 他發出一聲輕笑,“妖?這個字配不上我,南濮召喚了我,可他們又算個屁,一群螻蟻而已?!?/br> 那人的聲音纖細微顫,像在笑,又像在哭,帶著一種病態的神經質,“夏勒說你在這里,可他錯了,你不是你?!?/br> 桃夭想到那只古怪的禿鷲,心頭砰砰亂跳,“你們到底是誰?為什么會認識我?你說的‘我’又是怎么回事?” 黑霧一下子擴散開來,黑壓壓蓋過來,他沒有回答桃夭,自顧自沉醉般說:“我喜歡……殺戮的感覺,你聽過刀子劃過肌rou的聲音嗎?看那些生命慘叫著,掙扎著,絕望著,一點點化成焦骨……毀滅、毀滅,讓他們在恐懼中毀滅!太美妙了,只要一次,你就會愛上這種感覺?!?/br> 桃夭嘴唇咬得發白,二話不說又是一道火光攻去。 “沒用的,你看,我也有?!倍涠浼t蓮在黑霧中盛開,曼妙地舞動著,冶艷得令人挪不開眼。 桃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紅蓮是她的本命火,本應是獨一無二的法器,可為什么他也有? “你我是一樣的,這個丑陋骯臟的世界容不得你我!那些卑賤的人也不配侍奉你,你只要我一個就夠了?!奔t蓮在他的指尖跳躍,沒有五官的臉虛空望來,“我在地獄,等你……” 一陣尖銳的嘯聲,狂風卷著腐臭的枯葉呼嘯而過,霧氣逐漸消散,映入桃夭眼簾的,是宛如修羅地獄一般的場景。 糾纏交錯的哪是樹枝,分明是一具具勒在空中的尸體,地上層層疊疊的,全是腐爛的、干枯的殘肢斷骸。 桃夭捂著嘴,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沒讓自己叫出聲來。 “阿吉!”她將腿從腥臭的血rou泥漿中拔/出來,不停呼喚著阿吉的名字。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聽到了一聲微弱的回應:“公主……” 阿吉半個身子陷在沼澤中,她雙手抓著岸邊裸露的樹根,聲氣虛弱,眼看就要支撐不住了。 桃夭瘋了似地跑過去,死命拉住阿吉的手往上拽,可她越用力,阿吉的身子下陷得就越快,連帶著桃夭也緩緩滑向沼澤。 “放手?!卑⒓劬υ诳?,嘴角卻在笑,“……老奴只能陪您走到這里了?!?/br> 桃夭一言不發,嘴唇咬出了血,只是死死抓著阿吉不放。 凄厲的風聲似哭似號,污泥泛著猩紅淹沒了桃夭的手臂,一瞬間,好像有無數只手撕扯著她往下墜。 紅蓮火一閃,幻化為數道火光擊向沼澤,卻很快熄滅了,沼澤依舊吞噬著阿吉,桃夭的法術在這里沒有半分效用! 她隨著阿吉一點點墜入沼澤。 出乎她的意料,龍鱗甲也沒有出現。 阿吉耐不住,哭泣著,幾乎近于哀懇:“放手,公主,放手……求求你,放手,我知足了,這輩子知足了!” 桃夭胳膊劇烈地顫抖,渾身緊繃,從牙縫里迸出兩個字,“絕不!” 血腥味的污泥漫過阿吉的脖子,漫過桃夭的胳膊,她似乎看見沼澤中有無數只手在揮舞,最深處是猩紅的紅蓮火。 那團黑霧立在火中,張開雙臂,好像要擁抱她。 桃夭忽然失去了力氣,身體不可抑制地跌向他那里。 一雙手驀地從后抱住了她。 熟悉的清冽味道頃刻縈繞鼻尖,耳邊是楚離沉重急促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