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他原以為那男子的八十老母亦在家中痛哭呼救,誰知這老嫗竟然搬了個小杌子坐在院中,粗布衣裳打著幾塊補丁,十分干凈整潔,花白頭發一絲不亂,正拿了兩個盆剝豆子。 “年輕人,你是……道爺嗎?”老嫗不由睜大了滿是皺紋的眼睛。 應愷迎著她詫異的視線一張口,但那個“是”字卻沒有立刻滾出來。 ――他本要說是你兒子托我來救你的,話到嘴邊不知為何又閉上了,望著她沒有吭聲。 老太太沒明白他的意思,顫顫巍巍道:“火快要燒到這里啦!你怎么還不跑???再不跑就走不掉啦!” “……” 應愷心中突然一動,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鬼使神差地道:“我傷得太重,已經走不動了?!?/br> 老嫗一聽頓時著急起來,起身轉去屋內,少頃端了另一個小杌子出來放在院中,強拉著應愷坐在自己對面,關切地望著他問:“你是餓了嗎?” 應愷的目光落在地上那剛剝了一半的豆子上,不答反問:“老人家,你為何不逃命?外面宴春臺的修士難道沒來城南救人?” 老嫗重重地“恪繃松,又撈了把豆子邊剝邊說:“先前來過啦!我在屋里都聽見了,飛去飛回地接人出城!但我都這么大歲數了,這街里街坊的年輕人都救不完,我跟著去湊什么熱鬧呢?我就想等那些女人啊,孩子啊,都逃出去了再說吧!等著等著我就沒見到那些小道爺小道姑們再飛回來了,我想大約是火已經完全燒起來了,他們飛也飛不進來的緣故吧!” 她將一把剝好了的豆子干干凈凈放進另一個盆,唏噓道:“我就想吶,可別再回來了,這火燒過來也就半刻鐘的事情,可別為了救我個糟老太,倒把那小道爺小道姑們自己給搭進去。我聽隔壁老李頭的媳婦臨走以前說,看到我兒一家從店鋪那邊被幾位小道爺救走了――我這顆心還有什么不安的呢!” 應愷沉默良久,抓起一把豆子,慢慢地剝了起來。 兩人就這么面對面坐著剝青豆,老嫗絮絮叨叨地道:“我也沒什么事情好干,就想著臨走前再燒頓飯――總不能餓著肚子上路,死也得做個飽死鬼呀。家里也沒什么吃的了,剩這點豆子,我琢磨著就煮煮吃了吧!” 應愷剝出一顆豆子放進干凈盆里,低聲問:“您不想活么?” “想活也不能拖著別人死啊?!崩蠇為L嘆了口氣:“人吶,十月懷胎,瓜熟蒂落地來;時辰到了,干干凈凈地走。順應這個自然規律,平平靜靜的不好嗎?” 她剝完最后一顆豆子,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端起盆向屋內走去。 這時四周噼啪聲越來越清晰,空氣中燒焦的氣味也越來越重了。應愷望著老嫗的背影,突然問:“那要是還能活呢?” 老嫗愣了愣,疑惑地回過頭。 應愷當著她的面,緩緩拔出了定山海。 定山海太過顯眼,因此他之前施了一個術,遂城中的修士凡人都無法注意到這把劍的存在。但現在他自己把劍拔出來了,劍鋒便漾出森然寒光,映在了老太太渾濁的眼底。 “這把劍總共只能載一個人?!睉獝鹌届o地望著老嫗,緩緩將劍柄遞上前,道:“只要你把它拿走,它自然能帶你飛去城外營地,與家人兒孫團聚?!?/br> 空氣凝固了一瞬,老嫗顫抖的目光落在劍上,嘴唇闔動了兩下。 應愷的瞳孔卻極度縮緊,仿佛連呼吸都定住了。 緊接著,老嫗突然毫無預兆地轉身,端著盆飛快地小碎步進了屋。 屋里傳來鍋碗叮當聲、燒水沸騰聲,應愷只等了不到片刻,只見屋簾一挑,老嫗又急急忙忙地出來了。她手上捧著一個碎花小包袱,尚是溫熱的,托起應愷的手不由分說把包袱塞給了他,又用蒼老的雙掌把應愷的手緊緊握住了?!澳悴皇丘I得走不動了嗎?家里就剩這點豆子了,我煮了煮,你快點吃了走吧!”她扳著應愷的肩,把他往院子外推,急道:“快走,再晚就飛不出去了!”應愷踉蹌著,被老嫗連推帶搡出了小院,這時三條街外“轟!”一聲巨響,十余丈高的黑火躥上高空,迅速向這邊移來! “快走!不要管了!”老嫗急切地向外揮著手:“年輕人要好好地!走吧!” 烈焰已經燒成了墻,正急速向這邊推進,黑煙遮天蔽日。 應愷站在那破舊院墻前,顫抖著閉上眼睛。 九千年來第一次,那附骨之疽一般的哭號和質問再次從耳邊響起,卻又被更加焦急、更加洪亮、更加真實清晰的呼喊壓了下去―― “洪水就要來了,你怎能袖手旁觀?!” “快走吧,不要管了!” “你不是要成仙當神嗎,怎么能不救黎民百姓?!” “再晚就飛不出去了,走吧!” “你們知不知道百姓跪求了他整整七天吶,他就是為了自己飛升罷了……” 轟??! 黑火壓塌院墻,肆虐火龍當空而至。但就在這個時候,老嫗的身影從黑煙中冒出來,她哆哆嗦嗦端了一盆水,不知哪來的力氣,硬把應愷護在自己身后,拼命把水潑向沖天火墻! ――那螳臂擋車一般的水花,突然在半空中被定住了。 竄高的烈焰、迸濺的火星、蒸騰的黑煙……都在那瞬間凝固,映在老嫗驚慌焦急的眼中。 “謝謝?!睉獝鸹剡^頭來望著她,眼眶微紅:“我還是不能跟自己和解,但起碼……可以與這世間和解了?!?/br> 他一拂袖,颶風平地而起,無與倫比的氣勁呈環形擴散而去! 以這毫不起眼的宅院為中心,周圍火墻同時向后倒去,在轟響中被強行壓平,轟然熄滅。 緊接著,神力直摧而出,化作千萬璀璨弧光,在天穹下沖向四面八方! 東至岱山,西至京城,南至謁金門,北至天門關……神力凝聚的巨大法陣不斷推進,摧城拔寨勢不可擋,各地肆虐燃燒的黑火只要一觸及,便化作青煙滾滾熄滅。 “這是……這是神跡嗎?” “火滅了、火滅了!” “得救了??!――” 遂城外營地里的少女淚痕未干,緊緊相擁的母女二人錯愕。抬頭人群先是靜止數息,隨即爆發出狂喜的叫喊,在這片大地上迅速傳播出去,慟哭與歡呼直上云霄! 人間大地各處,數百萬焦黑的個機關殘骸暴露在天日下,無聲無息變作粉末,狂風一吹消失無蹤。 小胡同宅院外,老嫗趔趄向后退了半步,手里的小水盆哐當一聲掉在地上,顫顫巍巍地問:“你是……你是活神仙嗎?” “我不是?!睉獝鹕硢〉鼗卮?,“我本該就是個凡人?!?/br> 他一手握著定山海,一手仍然緊攥著那個溫熱的碎花小布包,顫抖著手將它放入袖中,短促地笑了一下:“謝謝您的豆子,我收下了?!?/br> 老嫗睜大眼睛。 下一刻只見平地銀光而起,應愷御劍沖上高空,壯麗氣勁讓老太太驚得連連退了數步。 蒼穹下一道磅礴劍光當空而至,是遠方正疾馳趕來的徐霜策! ――砰! 定山海脫鞘而出,震天動地接下了這一擊! 從謁金門趕來遂城,橫跨天穹南北,即便是白太守、不奈何這樣的神劍也不可能瞬息而至,徐霜策本人還遠在千里之外,此刻已來不及再出第二劍。 宮惟清亮的少年嗓音卻裹著神力穿透而來,聲嘶力竭地呼喊:“師兄――” 應愷腳步猝然一僵。 “……” 北垣上神深深望向云海盡頭那兩道疾馳而來的熟悉身影,半晌用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音量,小聲回應了一句:“嗯,師兄在?!?/br> 然后他終于咬緊牙關,強迫自己轉身,頭也不回奔赴上天界,穿過了云層后璀璨的天門! 下一刻,應愷出現在上天界北垣。 就在他腳步落地的剎那間,一聲轟鳴響徹三界,燃燒的白金結界從四面籠罩了整座北垣神殿,將這塊龐大的疆域封鎖成了茫茫孤島,外面一切震驚的議論和動靜都被完全隔絕在了結界之外。 九十九級寬闊臺階上,應愷仰望著熟悉的宏偉神殿,半晌仿佛終于下定了某種決心,下頷骨都因為牙關過緊而凸顯出清晰的線條,伸手推開了巨大的殿門。 轟隆―― 數道光芒從門口輝映大殿,前方白玉座下,果不其然正佇立著一道少年背影,紫色彼岸花繡滿了袍裾衣角,白皙的雙手漫不經心扶著一把血劍,覓聲回過頭,露出了俊俏的面容。 是鬼太子。 “你把人間的火焰熄滅了?”他挑起鋒利的眉角,向應愷笑吟吟地問。 第89章 因為同生共死術的作用, 鬼太子神軀不能離開宣靜河超過百步,此刻出現在上天界的只是他一道投影罷了。 應愷注視他片刻,平靜地回答:“神力不夠支撐, 須得先熄滅七天, 隨后再燃?!?/br> 鬼太子無聲地“哦”了下。 應愷問:“你為什么來這里?” 鬼太子長嘆了口氣, 看上去完全沒有繼續追問上一個問題的意思,唏噓道:“我還以為你見到東天上神歸位的那一刻, 就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呢?!?/br> 頓了頓之后他道:“我需要你幫個忙, 替我師尊找回他失去的神格?!?/br> 應愷毫不意外:“從徐霜策身上?” “不?!惫硖油耆D過身, 他嘴角仍然笑著, 眼瞳深處卻閃爍著血腥的寒意:“從宮惟身上?!?/br> 光明堂皇的神殿陷入了安靜。 應愷眼底光芒閃爍, 片刻后才問:“為什么?宣靜河自己的神格不是過給徐霜策了嗎?” “你不明白?!惫硖拥?,“宮惟最大的限制在于他年紀小,換算成凡人的話還是個孩子,但他與生俱來的神格卻非常純粹完美, 這決定了他千萬年后能走得更遠。我師尊過給徐霜策的不過是凡人飛升的后天神格而已……與宮惟這樣純粹的先天神格是不可同日而語的?!?/br> 黃泉深處, 幽冥虛空, 鬼太子踱步穿過祭壇血池,站定在宣靜河面前。 他俯下身, 指尖從宣靜河毫無生氣的臉頰上劃過,驀然嘴角一勾笑了起來, 眉眼彎彎地道:“奉給師尊的所有東西都必須是世間最好的,我不是一向如此嗎?” “……”應愷道:“但先天神格與生俱來,根本沒法從宮惟體內剝離吧?!?/br> 鬼太子說:“那只是因為沒有人知道怎么剝離而已?!?/br> 他從祭壇邊站起身, 反手伸向自己的頸椎, 似乎從體內抽出了什么東西――無數層銀光爆閃而出,神力讓人睜不開眼睛, 應愷眉頭驀地一跳! 恢弘神光漸漸凝聚,只見鬼太子掌心中握著一物,修長森白、銘刻咒文,字里行間尚帶血跡。 那竟然是他從自己體內活生生抽出的骨頭! 鬼太子五指收緊,一道璀璨流光從骨頭上劃過,它頓時在光芒中變成了一把雕滿了法咒的血色匕首,散發出無窮無盡的陰邪和寒氣。 “我的神軀刀槍不入,自然也無堅不摧?!惫硖诱菩恼肇笆?,將刀鋒舉至應愷面前:“你用它可以從宮惟體內剖出神格,然后再將神格帶來黃泉地府,親手交給我?!?/br> 應愷的目光落在刀鋒上,卻沒有伸手去接,須臾后別開視線一口拒絕:“不,宮惟并沒有任何曾經對不起我的地方?!?/br> 鬼太子卻不以為意:“愿意做個交易嗎?” “……” “你把宮惟的神格送來鬼垣,我就把九千年前種在你靈魂中的那顆種子,再親手拔出來?!?/br> 應愷神情一變,猝然望向鬼太子。 “不用裝作驚訝,當初你飛升后宮惟已經都告訴你了吧?”鬼太子輕輕松松地說,“我曾經賜予你極端絕對、不容絲毫瑕疵的道德,以宮惟現在的神力是無法幫你剝離的,但我可以。剝離這層道德枷鎖之后你會變得非常輕松,靈魂變得毫無負擔,難道你不想親身體驗一下正常人的感覺嗎?” 應愷瞳孔微微放大,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良久擠出一個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