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徐白為什么要去殺度開洵呢? 徐白為什么沒有戮我的尸骨? 徐白怎么突然對一個低階弟子小魅妖這么好,只是因為不想看向小園死嗎? 那要是他知道了我不是向小園,他還會不會……還會不會想殺我呀? 沒人能看見衣袍之下,宮惟的手指緊緊攥著一邊袍角,用力到指關節發白。他眼前似乎再次浮現出自己尸身手臂上那鮮明慘烈的抓痕,一個埋藏在意識最深處、仿佛假裝看不到就可以若無其事的念頭,終于難以遏制地浮出了腦?!?/br> 徐霜策沒有屠戮我血rou遺骨。 那璇璣大殿前的桃花海,到底為什么十六年不敗呢? 突然宮惟整個人一僵,感覺一只熟悉的手隔著衣袍覆在了他鬢發上,順側頰一滑而下,動作輕柔又不容拒絕。 周圍安靜得可怕,他聽見徐霜策俯身在耳邊,隔著那層衣料溫和地道:“愛徒?!?/br> “為師已經替你退了謁金門道侶之約,從此你就不必擔心任何外人再來糾纏了?!?/br> 宮惟呼吸停住,連閉攏的眼皮都緊繃到了極致。 不過下一刻他便不自覺放松了。 徐霜策的話音里仿佛蘊含著某種魔力,伴隨著最后一字落音,難以抵御的睡意突然鋪天蓋地襲來。 他最后一絲意識感覺自己好像身體騰空,貼在一個有力的懷抱中向門外走去,隨即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半刻鐘前,甲板。 應愷蹙眉問:“白真人何必行此大禮?” 甲板盡頭藏尸閣外,白霰深深俯首,額頭觸地,對著冰存法華仙尊遺體的方向拜了下去。起身后再度一絲不茍頓首觸地,直至三拜九叩禮畢,才站起身呼了口氣。 “十七年前刑懲院中,宮院長為阻止我剖心,曾力竭而受裂指之傷。此后我欲登門拜謝,奈何緣慳一面,直至陰陽兩隔?!彼拖骂^道:“我內心一直憤懣,如今才終于夙愿得償?!?/br> 從剛才起尉遲長生就寸步不離跟在應愷身后,幾次欲言又止想憋出來什么,但所有人都沒理他。應愷喟然道:“細枝末節而已,白真人不用太過介懷?!?/br> “白某此生,唯有鉅宗大人與仙尊二人為救我這微末之軀而流過血,恩德永志難忘?!卑做鳖D了頓,輕聲道:“奈何好人沒得好報?!?/br> 這就等于是在明著謗議滄陽宗主了。 眾人一時都神情各異,只見長孫澄風眼神微閃,咳了聲拱手道:“既然如此,我就先帶白霰去砂海裂谷了。若是有任何發現,再傳音符聯系吧?!?/br> 應愷有些黯然,也向他與白霰拱手回禮作別。 鉅宗與白霰這邊一御劍離開甲板,那邊尉遲長生立刻拽住應愷的袖子,甚至不顧遠處一眾醫宗弟子目瞪口呆的視線,直接一掌推開藏尸閣大門,把應愷推進去,反手砰地把門一關。從這番動作來看他真的已經要被憋崩潰了:“我必須要把向小園……” 應愷厲聲訓斥:“長生!大家今天已經忍你幾次了!剛才還對醫宗與鉅宗如此無禮,你怎能——” 尉遲長生:“宮惟他回來了??!” 話音未落,應愷臉色劇變,定山海應聲出鞘,回頭看向圓形大廳正中冰床上的尸體。 尸體一動沒動,周遭安靜無聲。 “他就是向小園??!”這時尉遲長生才來得及補上后半句話。 “……”應愷一寸寸轉回頭,表情仿佛正懷疑自己是否在做夢:“你說什么?” 尉遲長生:“向小園走火入魔,被宮惟占據身體,醒來已有月余,徐霜策還不知道!不能讓他去天門關!” 劍宗高度凝練的總結就像火炮,每個字都轟得應愷頭暈轉向,半晌他終于擠出了發自心底的質問: “為何不早說?!” 尉遲長生滿心震驚:“明明是你們幾個……” 應愷不待他說完,推門就沖了出去,招手叫來一名醫宗弟子:“快去請徐宗主,就說我突然有急事與他相商,讓他趕緊——” “應兄?”這時穆奪朱正巧走來,疑道:“你要找徐兄嗎?徐兄剛給我發了張傳音符,說他已經攜愛……攜弟子下船去天門關了,你是有什么急事?” “……” 應愷慢慢回過頭,與尉遲長生面面相覷,兩人都一副遭了雷擊的表情。 第46章 來不及了, 宮惟。 你就要來不及了。 半夢半醒間宮惟的意識仿佛被放置在烈焰上炙烤,昏昏沉沉中他不舒服地動了一下,緊接著就被腦海深處更強大的神識強行壓平了。一個遙遠而熟悉的聲音從靈魂深處響起, 越來越急迫、越來越洪亮, 直至震蕩響徹四方—— 殺死徐白。 很快就要來不及了—— “什么來不及了?”尉遲銳奇怪地問。 謁金門會客的小花廳外, 紅楓掩映,流水淙淙, 小火爐上煮的茶散發出裊裊清香。宮惟驀然回過神來,輕輕地啊了聲:“什么?” “你剛才說什么來不及了?!?/br> 宮惟似是沒反應過來,怔忪片刻才問:“有嗎?” “……你最近沒事吧?!蔽具t銳皺起眉頭打量他半晌, 說:“怎么老自言自語的, 應愷也說你心神不定, 走火入魔了?” 宮惟懶洋洋地笑起來:“你走火入魔我都不會走火入魔?!彼酒鹕黹L長地伸了個懶腰, 笑道:“刑懲院今晚有事,走了!等你家那盆墨梅開了我再來找你玩兒!” 尉遲銳簡潔有力回答了他一個字:“滾!” 宮惟大笑而去。 來不及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虛空中仿佛出現了一瓶沙漏在簌簌流動, 那細沙粒粒墜落的聲響始終回蕩在耳畔,但宮惟并不知道倒計時的流沙還剩多少,也不知道當時間走到盡頭時會發生什么。 無形的壓力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疊加累積。 他在等一個答案, 但他也說不清自己是希望那個命中注定的時間早點來,還是希望這一刻就此靜止, 不再向前。 初冬深夜, 一輪白月映進高高的窗欞,如風將皎潔的薄紗拂進大殿中。床榻上宮惟驀然睜開眼睛,仿佛感應到什么似地起身望向殿外,隨即披衣下床,推開了雕花窗。 他沒有穿鞋, 柔軟的光腳踩在竹林中,發不出任何聲音。不知走了多遠他才停下腳步,只見遠處大殿獸首飛檐,檐角上佇立著一道挺拔人影,于月下越發生冷疏遠,正從高處投來視線。 極北冰原遙遠的風雪氣息尚未在他袍袖間散盡,風吹來不奈何劍身隱隱的血氣。 宮惟笑起來,仰著頭問:“你是來找我玩兒的嗎,徐白?” 那身影沒有回答。 “你是不是剛殺了人呀?” 少年的面容是那么天真,身上柔軟的白緞寢衣反射著月華,又被剔透肌膚輝映得黯淡無光。 徐霜策終于開了口,淡淡道:“宮惟?!?/br> “嗯?” “世間千年無人飛升,兩個月后升仙臺祭祀,應愷準備叩問天道,以求重啟天門?!?/br> 宮惟的神情微微變了。少頃他才問:“徐白,你要飛升了嗎?” 世間修道求仙,概以滄陽宗主為首。如果飛升之路當真能開啟,第一個能羽化登仙的顯然是徐霜策,不會是別人。 但徐霜策沒有回答。 這個時候滄陽宗主與刑懲院長之間的矛盾已經很尖銳了,全天下都知道他們是不能共存的宿敵。沒有人能想到他們會在這樣一個冷月高懸的深夜遙遙相對,言語平和,秋毫無犯。 也沒有人知道徐霜策袍袖之下還凝固著萬里之外冰川之巔,度開洵人頭飛起那一刻濺上的血。 “如果有一天,”徐霜策猝然道。 這話來得非常突兀,他頓了頓,才又道:“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br> 宮惟一眨不??粗?,似乎在等待著下面的問題。 不論是誰被宮惟這么看著的時候,都會產生一種仿佛自己正被全心全意地關注、被完完全全放在心里的錯覺。他天生就像一團又輕又軟的美夢,快快活活地包裹著你往下墜,虛幻、甜美、漫長而無盡頭。 但那只是錯覺。 徐霜策的話音止住了。良久突然說:“算了?!?/br> 他轉身欲走,但就在這時身后地面上傳來宮惟清亮的聲音,說:“我會哭的!” 徐霜策停下腳步回過頭。 只見少年笑意盈盈地踮著腳,一手攏在嘴邊,抬頭補充了一句:“真哭!” 出乎意料的是徐霜策長久地俯視著他,既沒有說出任何刻薄的言語,也沒有再一劍斬來弄傷他的眼睛。他挺拔的鼻梁將側臉隱沒在了月光之后,眼底似乎微微閃動,但看不清是什么神情,半晌削薄的唇角才掀起一絲冷笑,說:“做夢?!?/br> 然后他沒有再給宮惟任何說話的機會,閃身消失在了廣袤的長空中,一瞬就不見了。 宮惟笑意漸漸消失,踮起的腳跟放下了,血紅色如漩渦般在瞳底旋轉。 就是從那一刻起他終于看清了命運從腳下延伸出去的路,盡頭通往兩個月后蒼穹之下的升仙臺,元神深處那個與生俱來的聲音一遍遍回蕩以至轟響——殺死徐白。 那是你降臨于這世間的唯一意義。 殺死徐白。 虛空中那個無形的沙漏終于轟然翻轉,流沙飛揚迸濺,時間走向終點。 殺死徐白,在那無可挽回的結局發生之前—— 宮惟驀然睜開雙眼。 空虛的靈脈讓他虛脫昏沉,驚醒剎那間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下意識從床榻上坐起起,發現身下竟是高床軟榻,緊接著感覺到身側躺著其他人,扭頭一看,竟然是徐霜策! 月光從高高的窗間灑進璇璣大殿,夜空桃瓣飛揚,層層紗幔輕卷。徐霜策僅著玄色修身內袍,一動不動倚靠在外側床頭,從平靜的側臉和沉緩的呼吸來看他應該是合衣睡著了,修長白皙的雙手交疊在身前。 “……” 我不是在金船上嗎?怎么會回到滄陽宗璇璣殿?徐霜策怎么會躺在這里? 宮惟神智一時清楚又一時恍惚,視線如同被蠱惑般落在對方咽喉上,夢境中尚未退卻的殺意再度從心頭涌起,那個聲音清晰得仿佛就在耳畔—— 殺了他。 十六年前你已經失手了,必須盡快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