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眾目睽睽之下,徐霜策置若罔聞,但也沒否認,只對宮惟道:“別動?!?/br> 不知道是不是宮惟的錯覺,這兩個字輕柔而低沉,仿佛竟帶著微許溫度。他茫然睜大眼睛想看清楚,但眸光已經很渙散了,盡管近在咫尺,也只能勉強看清徐霜策的側面輪廓。 徐白還是很好看啊,恍惚間他突然冒出這個念頭。 很多年前懲舒宮,那一個個被手把手教寫字的午后,窗外濃蔭蟬鳴聲聲,他也是這樣抬起頭來仰望徐霜策不動聲色的面容。 那時候他年紀還很小,盤腿坐在徐霜策身前的軟墊上,向后一倒就能靠進他懷里。徐霜策衣襟間傳來雪后青松一樣冷冽清淡的味道,他有時會忍不住扭頭去聞,聞著聞著徐霜策會把他的頭板正,說:“好好寫?!?/br> 他的聲音也是低沉而緩和的,讓宮惟耳朵尖感覺發熱。 只是那溫度并沒有維持很久。 因為一轉眼間宮惟就長大了,他長成了徐霜策最不喜歡的模樣。后來再回憶徐霜策的聲音時,他首先能想起的只有冷酷、嚴厲和毫不留情的教訓。 宮惟昏沉的意識中泛起一絲委屈,他嘴唇微弱地張了張,然而只發出幾聲氣音。 徐霜策卻注意到了,一手指尖仍然纏著那道發著光的傀儡絲,同時低下頭在他冷汗涔涔的額頭上貼了一下,道:“就好了?!?/br> 話音落地,他猛然抬手揚起,傀儡絲從宮惟眉心間徹底拔除,尾端猝斷! “??!” 宮惟沙啞尖銳地叫了聲,劇痛讓他瀕死掙扎,被徐霜策有力的臂膀一把扣住。同時傀儡絲瘋了似地爆發出光芒,還想順著宮惟的血氣往他靈脈里探,徐霜策神情肅殺,指尖陡然躥出純金真火,迅速一燒! 整條傀儡絲被金火燒遍,終于在噼啪炸裂聲中無力地垂直落地,失去了最后一點靈力。 周圍神情緊張的醫宗弟子同時松了口氣。 然而那口氣沒有松完,有人狐疑道:“咦,那是怎么回事?” 只見火焰漸漸散去,被燒灼透的傀儡絲竟然沒有灰飛煙滅,而是仍然一動不動地垂落在那里,只是通體變成了可怕的血紅,在周遭青灰色的空氣中反射出毒蛇般詭麗的光。 那血色光澤映在徐霜策眼底,滄陽宗主的臉色終于變了。 與此同時,宮惟鼻腔中緩緩突然滲出一道鮮紅的血,隨即猛地嗆出一大口血沫! “長孫澄風——!”徐霜策霍然起身。 幾步以外的長孫澄風表情空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一刻只見徐霜策凌空抬手,手背青筋突起,鉅宗整個人不受控制地踉蹌飛來,被他一把抓住衣襟,活生生拽到了面前! 徐霜策一字字道:“這不是普通的傀儡絲,是兵人絲?!?/br> ——毒性猶勝傀儡絲千萬倍,長孫世家代代嫡傳的絕殺之物,雙元神兵人絲! 長孫澄風被迫近距離盯著眼前長長的血線,如果仔細觀察的話,能看見他連瞳孔都在急劇地顫栗。 “鉅宗,”徐霜策冰寒的眼底帶上了明顯殺意,他說:“給我個解釋?!?/br> “咳——” 又一股熱血從宮惟咽喉里直噴出來,小魅妖虛弱的身體終于支撐不住這巨大的損傷,急劇衰敗下去,閉上了眼睛。 周圍眾人驚慌失措,驚呼叫喊不絕,鉅宗仿佛在失態地吼著什么,但宮惟其實什么都聽不清了。他只能感覺到徐霜策的手按在自己眉心間,浩瀚如怒海般的靈力源源不斷灌進體內,不計一切代價強行維持住了越來越弱的心跳。 “你不會死的?!毙焖呔o貼在他耳邊低沉道。 局勢那么混亂,但他的聲音卻仍舊穩定有力,每個字音帶起的吐息都拂動鬢發,恍惚間宮惟覺得好像觸到了徐霜策微涼的嘴唇。 你是親了我一下嗎?他想。 徐霜策說:“睡一覺吧?!?/br> 最后一個字帶走了宮惟的意識。 周遭一切都在飛快旋轉、離他遠去,元神失重般墜向深淵,盡頭閃爍著微渺遙遠的光芒—— 緊接著,時光盡頭的風撲面而來,懲舒宮春末的陽光穿過樹蔭,斑斕照進敞開的雕花窗。 少年充滿好奇地趴在窗臺邊,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桃花瓣,剛要送進嘴里,卻被書案前的另一道人影探身拂掉了,皺眉道:“怎么又吃?” 宮惟天生脾氣好,完全不惱,笑嘻嘻地一頭鉆回到徐霜策身前。這時他還沒完全學會說話,仰著頭含混不清地道:“親……親?!?/br> 徐霜策下頷向后微仰:“什么?” 宮惟盯著他削薄而好看的嘴唇,堅定重復剛學會不久的新詞:“親……要親?!?/br> 第34章 “要親, ”宮惟認真且盡力地把字音發清楚。 徐霜策的臉色其實已經有點沉了,但因為他一貫表情都不明顯,以宮惟這種懵懂的心智并不能察覺, 只聽他問:“跟誰學的?” 宮惟茫然看著他, 不明所以。 根本沒法追溯這個詞的源頭, 因為宮惟在鸚鵡學舌這一點上太迅速了,任何出現在他視線范圍內的新東西都有可能被隨機記住, 然后哪天突然理直氣壯地大聲說出來,嚇所有人一跳。 徐霜策不動聲色地放緩一絲語氣:“懂得是什么意思嗎?” 這下沒有遲疑,宮惟立刻點點頭。 “為什么要親?” 宮惟笑起來, 一個勁往徐霜策面上貼。 但他這時候還有點兒矮, 還沒貼上嘴唇就被徐霜策二指并攏抵著眉心按了回去, 說:“不能親。好好寫字?!?/br> 宮惟手里又被塞回了筆, 然而還是不肯繼續好好抄洗劍集,掙扎著扭頭問:“為什么?” 徐霜策沒有回答。 “為……為什么不……不能親?” 這個時候的宮惟能憋出一句整話都少見,可見是真的不罷休了。但徐霜策不為所動, 從宮惟的角度只能看見他下半邊臉,清晰的下頷骨隱進陰影中,說話時他溫熱的氣音掠過自己發頂。 他說:“因為要等長大才可以?!?/br> 宮惟肯定是不能一天之內就長大的, 所以他生氣了。那天徐霜策告辭回滄陽宗的時候,忙完了一天事務的應盟主出來送, 宮惟從長廊盡頭蹬蹬蹬地跑過來, 當著徐霜策的面一個縱撲,“吧唧!”就在應愷臉上響亮地嘬了一口。 “……”應盟主目瞪口呆,反應跟徐霜策是一樣的:“跟誰學的?!” 宮惟一扭頭,笑嘻嘻對徐霜策做了個鬼臉。 但他沒想到的是徐霜策既沒出聲,也沒有表情。他只靜靜站在那里盯著宮惟, 眼神疏離,繼而轉身就走。 宮惟呆住了,一絲不知從何而來的害怕突然升起。他還沒想出來該怎么辦,就已經惶亂地拔腿追了上去,抓著徐霜策的手臂不讓他走,踮起腳想要去親他,卻被徐霜策毫不留情推遠:“放開?!?/br> 宮惟慌極了,又抓他袖子用力貼上前,徐霜策呵斥:“放開!” 應愷一頭霧水站在遠處,根本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 宮惟踉蹌了下險些絆倒。他從來沒被任何人如此嚴厲地訓斥過,整個人都被未有過的恐懼所籠罩,但不論如何都無法阻擋徐霜策拂袖離開;混亂中他拉住了徐霜策衣襟,迫使對方略微俯身看著自己,戰栗的眼睫一眨,右瞳赫然變得血紅! 徐霜策瞳孔緊縮。 世間一切都仿佛在此刻靜止。 宮惟急迫地踮腳把嘴唇湊上去,但只差分毫便要挨著時,一股更加磅礴可怖的靈力從徐霜策元神中自動爆發出來,在意識墜入幻境之前把他硬生生拔了出來,洪流般的沖擊把宮惟狠狠推出去了好幾步! 撲通一聲宮惟后腰撞在欄桿上,被疾步而來的應愷一把扶住了,驚道:“怎么回事?” 徐霜策厲聲道:“你用這種非人的技倆對付我?” 應愷臉色也變了,猝然回頭看向瑟縮的宮惟,卻見他右眼已經變回了正常:“對……對不起……” “宮惟!” 徐霜策聲音中靈力震得空氣撼動,宮惟連滾帶爬過來要抓他腰帶,卻再一次被震得趔趄退開! 應愷趕緊分開他兩人,怒道:“做什么!” 周遭空氣異常緊繃,只見徐霜策在原地閉眼稍立數息,終于長長吐出一口氣。 他睜開眼睛冷漠道:“我先走了?!?/br> 應愷想教訓師弟,但宮惟眼底淚水已嘩地奪眶而出;想勸說好友,徐霜策卻已召出不奈何,頭也不回御劍而去,很快消失了蹤影。 · 宮惟最終也沒有親上徐霜策。 因為那天之后他就被教訓了,應愷不論如何也無法理解他為什么非想親徐霜策,更生怕他從今往后不懂事見人就親,只得干脆利落地一刀切,令他那張嘴從此除了講話和吃東西以外什么都不準做。 宮惟心中很不服氣,但又無可奈何。他不知道徐霜策為什么生氣,只能從對方的反應中得出一個簡單的結論,就是在一個人長大之前,“親”這個行為是被嚴厲禁止的,長大以后才可以。 ——但我長大之后徐霜策就該要死了,我來不及親他怎么辦? 宮惟很想找人問問,然而這么長的一句話超出了他當時的語言表達能力,只得作罷。 誰都沒有發現從那天起,宮惟成長的速度似乎稍微變快了那么一點。 剛被撿回仙盟的時候,他連用雙腳站立都不會,觀察應愷好幾天之后學會了一本正經地走路、站立和端坐;后來謁金門老劍宗仙逝,其幼子尉遲銳被送來懲舒宮教養,宮惟跟這個新來的小伙伴一見如故并臭味相投,迅速學會了漫山遍野瘋跑、一言不合打架、吃飽了飯沒事干就聯手拆家。 尉遲銳來之前,徐霜策手把手教了半年都沒能讓宮惟學會默寫洗劍集。尉遲銳來之后,某天宮惟發現尉遲銳竟然會背洗劍集整本,當即大為驚訝。 于是馬上他也會了,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突然就做到的。 這個身世來歷不明的少年,似乎一直在好奇觀察周圍的世界,用自己能接觸到的每個人作為度量衡,不斷調整、校準自己的行為和表現。 照著這樣的速度下去,他可能很快就能達到自己認知中“長大”的標準。 但他沒想到,矛盾演化的速度比長大還要快,在他學會掩飾之前就現出了裂痕。 由頭是因為老鉅宗羽化仙去了。 · 羽化其實只是仙盟禮節中好聽的說法,其實就是飛升不成而過世了。老鉅宗出身于仙盟六大家中的長孫世家,身后遺留二子,長子長孫澄風年不過二十許,下令后事簡素避免大辦,因此只有懲舒宮、滄陽宗、謁金門等名門大派出面登門吊唁。應愷這人極守禮節,想著宮惟最近似乎長大了很多,不再像個心智懵懂的孩子了,因此決定把他也帶去長孫家行禮祭拜,叮囑他不準亂跑、保持安靜、尤其不許吹嗩吶,還臨時教了他幾句應對之詞才放心。 誰料應愷百密一疏,靈堂祭拜完之后喪家將貴客請到前堂喝茶,一個眼錯不見宮惟就溜了。少頃有長孫門下子弟匆匆來報,帶著哭腔道:“求盟主主持公道!宮小公子正褻瀆鉅宗大人的遺容呢!” 應愷當場失手摔了杯蓋。 只見徐霜策霍然起身,眉頭緊鎖,大步出了前廳。 應愷趕緊跟上去,一行人還沒進靈堂,遠遠就看見厚重的棺槨蓋已經打開了。宮惟獨自坐在地上,老鉅宗的遺體坐在他對面,兩人中間放著張棋盤,宮惟正百無聊賴地用靈力cao縱它跟自己下棋玩兒。 徐霜策面色驟變,應愷一個箭步沖上前,伸手就把宮惟硬生生拽出了靈堂:“怎可如此無禮,你給我站好!” 宮惟嚇了一跳,疑惑地來回看著他倆。 應愷呵斥:“生死大事,當嚴肅以待。況且逝者親友滿腔哀思,卻見你一副戲謔之態,心中如何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