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應愷啞然失笑。 “第三具呢?”尉遲銳忍不住又問。 這時哪怕應愷說第三具是神話傳說里的鬼垣太子,他都不會有任何驚訝了。誰知道這個問題話音剛落,就只見應愷那一絲笑意漸漸消失,良久才抬起滿是血絲的眼睛,平靜地說:“不是?!?/br> “是宮徵羽?!?/br> 剎那間尉遲銳所有言語都卡在了喉嚨口。 “怎么能把宮惟放在那里!”他突然唰一下站起身,失聲道:“宮惟不可能會——” “他會?!睉獝鸬恼Z調疲憊但平穩:“身為大宗師,含怨而死,死后不腐,已經具備了驚尸的一切條件。天下公認宮徵羽鏡術第一,而那座邪氣沖天的鏡棺偏偏在他死后同年現世,哪怕是我都不敢擔保此事與他絕對無關,你明白嗎?” “我把鏡棺的存在隱瞞下來,就是因為怕玄門百家因此認定宮徵羽怨靈作祟,連累他身后聲名。定仙陵建成后,我將他遺骨改葬黃金棺,當時他尸身依然未腐,傷口仍能滲血,且面容栩栩如生?!?/br> 應愷望向地底深處的那座巨門,輕聲說:“長生,如果這世上有一個人一定會驚尸,那么這個人十有八九是宮徵羽。我只奇怪為什么這么多年他都沒有驚?!?/br> 尉遲銳沉默下來,良久突兀地道:“他生前很喜歡熱鬧?!?/br> 應愷說:“我知道?!?/br> 宮惟生前不僅喜歡看熱鬧,還喜歡制造熱鬧。這么活潑好動的人,最終卻被孤零零埋葬在最深、最黑暗的地底,鎮壓封死,不見天日,他會怎么想呢? 會失望嗎? 還是怨恨呢? “宮徵羽被改葬在定陵最深處的事,全仙盟只有我、徐霜策、長孫澄風等極少數人知道。將這三具最危險的棺槨送進去后,本來我打算將巨門封死,從此再也不讓任何活人踏足這門后半步……”應愷深吸了口氣,才道:“誰知這時又迎來了第四具棺材?!?/br> 尉遲銳皺眉問:“誰?” “……”應愷挪開視線,眼底映出躍動的火苗,半晌低沉道: “徐霜策?!?/br> 尉遲銳愕然半晌,第一反應是自己聽錯了:“誰?!” “十六年前升仙臺上,宮惟臨死前對徐霜策說了對不起。他說,你永遠都飛升不了,你這輩子的修為就到此為止了?!睉獝鸲ǘǖ赝鵂T火后一望無際的黑暗,輕聲說:“之后的那幾年,我一直沉浸在自責、愧疚、悔恨和痛苦交織的情緒里,并沒有心力去仔細思索這句話背后的意義……直到某天深夜,懲舒宮大殿,徐霜策突然帶著一具空棺踏月而來?!?/br> · “……我近來獨自修行,毫無進境,只覺厭倦。有時午夜夢回,想起那年升仙臺上宮徵羽留下的話,仿佛冥冥之中竟自有定數……” 一輪彎月映照在大殿前,庭院如積水空明。應愷雙手微微發抖,但徐霜策的神情和聲音都平淡到了極點,仿佛在敘說他人毫不相關的事情。 “我此生無法飛升,總有一天會命喪黃泉。到那時我心有不甘,執念不散,一旦尸變必定遺患百年。所以你先將這具空棺送進定陵第九層,未來大限將至時,我將自行入陵封死墓門、臥棺靜候?;蛟S那一天也不會太遠了……” 應愷咽喉仿佛堵上了酸澀的東西,良久才顫聲道:“對不起,其實都怪我。如果我早點發現你們之間的摩擦不可調和,如果我早點察覺徵羽心里的不快和殺意,如果我能早點開解他、制止他……” 出乎意料地,徐霜策竟然笑了一下,盡管非常短暫:“不?!?/br> “你最大的心障便是強自為難,為自己攬下太多責任?!彼蝗粏枺骸斑€記得那年我曾經說,我后悔曾跟你一起進入那座桃林,要是這輩子從沒遇見過宮徵羽就好了嗎?” 應愷看著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當然記得,他還記得徐霜策從肺腑里激出的那一口熱血。 “我現在不后悔了?!毙焖咻p輕地說,“我只覺命當如此?!?/br> …… 生為宿敵,死同一葬。 應愷長長地呼了口氣。 “墓門終于關閉時,里面埋葬著四具棺槨。此后十余年間,盡管偶有活人入陵灑掃拜祭,但定仙陵里的上千具棺槨從來沒有發生過異變,玄門百家也再沒發生過驚尸的丑聞?!?/br> 玄鐵巨門外群尸尖嚎聲已經遠去了,拖著沉重的腳步漸漸消失在亙古岑寂的陵寢深處。狹窄的墓道內,只有一豆火星在燃燒,隨著應愷的嘆息而陡然搖晃,帶著四周墻上的投影也微微晃動。 “直到昨夜,我發現那塊作祟的千度鏡界碎片是復制品,實在無法解釋這一切……只得親自打開了陵墓的門?!?/br> 尉遲銳默然良久,才問:“你想看這事跟宮惟有關系沒?” “全天下最精于幻術的人是宮徵羽,最熟悉千度鏡界的人也是宮徵羽。我必須來親自看看他的靈魂是否還安息?!睉獝鹇曇舭l澀,深吸一口氣壓抑住了:“如果當真跟他有關系,至少下一塊鏡片現世時,我可以親自趕去……處理?!?/br> 誰都沒想到,宮惟還好好躺在定仙陵里,倒是這么多年都沒動靜的上千具棺槨齊刷刷驚尸了。 · “它們走了?!蔽具t銳望向玄鐵石門,耳朵敏銳地動了動:“走吧?!?/br> 兩人都是當世立于巔峰的大宗師,盡管徹夜廝殺損耗慘重,但經過這番休整后至少恢復了點元氣。應愷用定山海劍支撐著站起身,剛要轉身往外走,又遲疑了下:“你受傷了嗎?” 尉遲銳:“還好啊?!?/br> “那你喘這么厲害?” 尉遲銳:“沒有啊?!?/br> 兩人突然同時僵住了。 喘息從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傳來,一聲比一聲清晰,一聲比一聲沉重,仿佛近在耳邊。應愷驀然望向尉遲銳,兩人都從對方眼底看見了自己蒼白的臉色,然后同時慢慢轉向身后那座巨大的黃金墓門。 顫栗從腳底升起,但那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地面在震。 震動越來越大,越來越劇烈,左右墓道上碎石塵土簌簌而落,緊接著巨門邊堅固的石墻突然爆出一聲清脆的: 咔擦! 仿佛虛空中無聲的警報,應愷面色驟變,只來得及飛身推開尉遲銳:“長生讓開——” 話音未落,黃金墓門整扇爆裂,千鈞門板呼嘯而至,將應愷當胸撞飛。 緊接著他整個人飛出去砸塌墓道,金塊碎石如冰雹當頭而下! 尉遲銳:“應愷!” 但巨震淹沒了這一聲咆哮。 應愷被重重壓在上千噸巨門下,瞬間噴出一口血,耳朵里迅速漫出血腥的熱流。過了好幾秒,他才在劇烈震蕩中感覺到神識內有什么東西一松。 那是大乘印。 籠罩在岱山千里范圍內的保護法陣,在此刻頹然龜裂了。 · 光幕碎成千萬片,匯聚成洪流沖上云霄,隨即連最后一絲光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匯聚在山下的所有人不約而同抬起頭,尉遲驍腳步僵住,長孫澄陽半張著嘴說不出話,驚駭如無數條毒蛇般在人群中滋滋蔓延。 岱山上空尸氣沖天,蒼穹陰黑,映在了宮惟震驚的眼底。 下一刻,那濃厚到如有實質的尸氣爆發式擴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席卷而來! 山下的修士們根本連躲都來不及,便接二連三被黑暗所籠罩,緊接著連喊叫和驚呼都被濃墨般的霧氣所吞沒了。長孫澄風閃電般拉住身側的白霰,同時扭頭喝道:“都別亂動!別亂跑!” 尉遲驍第一反應是伸手去抓宮惟,隨即卻感覺那細長冰涼的手在自己觸及的剎那間一滑,消失得無影無蹤。 “向小園?”尉遲驍愕然道,四處摸索卻只碰到滑膩腥濕的尸氣:“你上哪去?!回來!” 前方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宮惟靜靜站在峭壁之巔,仰望著遠處定仙陵的方向,面色蒼白凝重。 隨即他袍袖一振,飛身掠向山澗。 · “咳咳咳……”陵墓深處,尉遲銳竭力把劍刺進地面穩住身體,在猛烈晃動的墓道中沙啞道:“應愷?你怎么樣,應——” 他的聲音突然頓住。 金屬摩擦的聲音從黑暗深處傳來,仿佛有什么危險的東西正緩緩滑開,隨即在一聲尖銳擦響后戛然而止。 尉遲銳的瞳孔顫動起來,他已經意識到了那是什么—— 棺蓋。 “……回去?!彼y以置信地喃喃道,“回到那個世界里去,你們明明已經……” 但可惜遲了。 墓道已成廢墟,兩側殘墻上的陰燭突然一支接著一支自動燃了起來,映亮了地宮第九層巨大的空腔。只見前方青銅地面上,有一座直徑長達數丈、雕刻森嚴繁復的圓形法陣,四具龐大沉重的黃金棺槨呈環形擺放,其中一具棺蓋赫然大開。 光暈森寒幽綠,一道僵直的背影坐起身,緩緩轉過臉來。 尉遲銳滿耳都是自己難以控制的急促喘息,他下意識向后退去,終于艱難地叫出了那個名字: “……宮惟?!?/br> 第29章 尉遲銳急促地喘息著, 下意識向后退去,終于艱難地叫出了那個名字:“……宮惟?!?/br> 羅剎塔鏗鏘一聲森寒出鞘,但他緊握劍柄的手卻微微發著抖, 聲音中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沒發覺的悲哀和懇求: “別過來, 宮惟……別再過來了?!?/br> 話音剛落, 只見那尸身爬出棺槨,因為動作僵硬而砰一聲單膝跪地, 然后慢慢站了起來。 那青白而沒有絲毫表情的面孔就這么直直對著尉遲銳。 法華仙尊從小就不喜歡戴冠,烏黑的頭發隨手一束,有種輕衣勝馬的散漫和從容。哪怕只是待著什么都不做, 他周身在那種生動的氣韻和神采也都仿佛在不停流動, 就像輕松的音符在空氣中跳躍;當他愿意親近什么人的時候, 他就像一團甜蜜的夢, 快快活活地包裹住這個人的整個世界。 但現在他完全靜下來了。 他緊閉著雙眼,面容死白,每根發梢都散發出無形的沉重和僵冷。 尉遲銳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 緩慢地一步步向后退,這時卻突然一聲輕微的:喀拉! 一塊碎石在他腳后跟下應聲而裂。 仿佛虛空中無形的弦猝然斷裂,那尸體驀地抬頭, 緊“盯”著尉遲銳,下一刻突然原地消失。 換作一般人可能反應不過來, 但尉遲銳跟他過招太多次了, 瞬間瞳孔緊縮,拔劍轉身,只見法華仙尊的尸身猶如鬼影般當空而下,“當!”一聲亮響揮手打開劍鋒,一掌抓向他咽喉! 尉遲銳怒道:“宮惟!” 他仰頭避過指爪, 尸身五指緊擦下頷而過,如刀切豆腐瞬間沒進青銅實心墻。尉遲銳趁隙抽身迎戰,羅剎塔神劍所至,銅墻鐵壁皆作齏粉,整片磚塊如暴雨打冰雹般墜落,但那慘白的面孔卻始終如影隨形,甚至無法拉開絲毫距離! 哐當一聲巨響,尉遲銳抓住他后頸一把摜向敞開的棺槨,電光石火間手中一空,再回頭時卻只見白色殮衣倒掛直下,尸體腳站在墓道磚頂上,剎那間與他來了個臉對臉。 尉遲銳心下驟沉,飛身退后,脫口而出:“劍出法隨——” 劍魂驟然喚醒,尖嘯直上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