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現在能好好背書了?” “……能!” 這次師尊的深情厚望不僅感動了上蒼也感動了愛徒,整第一卷 定魂注背得是熟練無匹,中間雖有數次磕巴,但一個錯都沒犯,仿佛昨晚荷塘里的二百只青蛙重現人間。直到宮惟背完最后一個字,徐霜策終于唔了聲道: “這次尚可?!?/br> 何止是尚可,對“向小園”來說簡直是超水平發揮了。宮惟想起上輩子自己被他教寫字,不論后來寫得再好,得到的都是冷冰冰一句“尚可”,不由心想徐大佬夸人還是這么吝嗇,必然是小心眼吧。 他微微睜大眼睛看著徐霜策,卻見徐宗主沉吟片刻,似乎在遲疑什么。 “罷了?!彼罱K沒說什么,只一擺手道:“去玩吧?!?/br> 宮惟心頭掠過一絲微妙的異樣,但他也說不清那是否就是人們所說的失望,于是低頭應了個“是”,起身倒退數步,又恭恭敬敬道了句:“師兄我走啦?!比缓蟛诺纛^輕快地出了大殿。 風從遠處而來,卷著幾點緋紅桃瓣,掠過巍峨如仙境般的璇璣殿。 少年輕巧地躍過門檻,他背著手,衣袖在徐霜策專注的瞳底揚起一道弧度,隨即隱沒在了白玉長階盡頭。 大殿內靜默半晌,溫修陽盯著自己腳下的地面,全身肌rou緊繃如弓,突然聽見前方徐霜策淡淡道: “修陽?!?/br> “……是?!?/br> “我看你似乎有話要說?” 殿外的風聲不知何時靜止了,溫修陽感覺咽喉如同被無形的鐵絲揪緊,半晌才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道:“……回稟宗主,弟子無話要說?!?/br> “是么?” 每一秒都漫長得像是永無盡頭,溫修陽背后的衣物被汗水一絲絲滲透。不知過了多久,徐霜策的聲音終于再次從他頭頂響了起來,一字一句緩慢清晰: “那我再賜你一枚玉佩,下次務必小心,不要再摔碎了?!?/br> 那口窒息的氣終于從溫修陽咽喉里猛然松了出來,但所幸被他屈膝“咚!”一聲悶響蓋了過去,顫聲道:“謝宗主!” · 咚! 一枚石子在水面打了三個漂,完美蕩開一圈漣漪。 宮惟是個實誠人,徐霜策讓他自己去玩,他就真去玩兒了——不玩難道回去繼續背那要命的定魂注不成? 璇璣殿大得可怕,上輩子他從沒機會進來好好逛過,知道今天才發現它的內殿部分簡直是座建筑群,亭臺樓閣、軒榭廊坊全都有;歷代滄陽宗主都不輕易入世,常年高居于山巔上也沒事干,估計就整天琢磨著搞建筑設計了。 他一路走一路逛,直晃蕩了大半日才走到建筑群盡頭,更遠便是深深的山澗。一道棧橋鏈接天塹,通向另一端廣袤無人的山脈,宮惟正打算原路折返回去,突然腳步一頓。 遠處淡藍色的群山中,隱約現出一道琉璃瓦白銀飛檐,竟然還有建筑。 宮惟從不知道滄陽宗那么遠的荒山中竟然還藏著宮殿,而且與徐霜策的居所遙相正對,隱隱呈現出匹配之勢。他的第一個反應是歷代宗主的陵寢,當即好奇心大起,心說我只知道徐霜策活著的時候住什么樣房子,還沒見過他死以后要睡什么樣的墓,眼瞅周圍空曠無人,便踮手踮腳地走上了棧橋。 他步伐遠比一般人輕快,蹦蹦跳跳地走了大半個時辰,眼前豁然開朗。只見一座巨大的宮殿坐落在枯林掩映中,三面飛檐,龍鉤鳳滴,一望無際的白銀拱頂在晦暗天穹下,越發靜寂華美,卻有種撲面而來的壓迫感。 殿門虛掩著,像是很久都沒有人來過了,周圍山林安靜得一聲鳥啼都不聞。 宮惟背著手,仰頭打量這座宮殿,心中陡然涌起一絲怪異的感覺。 這座建筑不像陰宅,但它的制式太壓抑了,仿佛建造者想用它來死死地鎮壓住什么。 是哪一任宗主在此立殿的? 想用它來做什么呢? 他輕輕走上臺階,伸手推開殿門,一股輕風隨之拂進殿內,將層層疊疊的緋色輕紗漫卷而起,猶如剎那盛開了無邊的桃花。 寬闊的桐木地板向遠處延伸,盡頭是巨大鯨骨隔成的十二扇屏門,此刻正敞開著。 宮惟在屏門前站住了腳步,四下打量半晌,覺得似乎有哪里違和,但又說不上來。 他見過徐霜策睡的床,四方寬敞、又硬又平,就像其主人的性格一樣嚴苛又冷硬;但這間內室卻高床軟枕,輕紗掩映,青玉案上擺著筆架宣紙,博古架上陳設著各色玩器,琳瑯滿目極富趣味,與徐霜策的風格大相徑庭。象牙白的墻壁上還裝裱著一套十二幅古畫,乃是玄門弟子開蒙時人人都聽過的道經傳說故事,“鬼太子迎親圖”。 這套圖明顯已經有年頭了,整體都已經褪色泛黃,宮惟的目光落在中間第八幅上,眼皮突然一跳。 那圖上畫的是一頭火紅的小狐貍吹嗩吶,憨態可掬,活靈活現,任誰見了都倍覺可愛。但畫卷下角卻突兀地噴濺上了什么痕跡,星星點點,已經隨著歲月流逝而褪成了暗紅。 那是咳上去的一口血。 宮惟疑惑地站在那里,眼角余光突然一動,不寒而栗地看見了另一樣東西—— 那張圖下的青玉案上,端端正正供著一把無比眼熟的短刀,刀鋒至今淬著幽藍色細碎的光芒。 是十六年前升仙臺上沒能殺死徐霜策的那把匕首! 大乘境宗師百毒不侵,唯獨數十年前伏鬼門所創造的《密通陰陽混沌大法咒》,開篇就記載了一種專門煉制九重黃泉水的奇法,稱為陰間圣藥,對大乘期修士來說卻是世間唯一見血封靈脈的劇毒。 伏鬼門早已被剿滅,其邪門禁術也被永久封存,但宮惟卻是一支筆默寫過所有卷宗的人。當年他用這黃泉劇毒刺殺徐霜策未果,其后匕首不知所蹤,原本以為它早已被應愷永久封存在了仙盟懲舒宮,誰料今天竟然猝不及防又看見了它。 這把至兇之刃,為何會在這里? 寒意從心底竄起,宮惟退后半步,猛地抬眼張望四周,終于發現了違和之處到底在哪。 ——這殿中房梁、屏門、窗欞、乃至于臥榻上都雕刻著不明顯的花紋,定睛一看卻不是尋常裝飾,而是禁咒符圖,其數量之密、法力之深都堪稱前所未有,一旦所有禁咒同時發動,連大羅金仙都能被困死在這里。 這大殿不是陰宅,是一座巨大的囚籠! “誰在殿中?!” 窗外突然傳來一聲喝問,宮惟覓聲回頭——此地竟然有人! 他略一思忖,沒有吭聲,略向墻角讓了兩步。門外那聲音沒聽見回答,再開口時陡然嚴厲起來:“山下陣法已破,是否有人進了殿中?” “……” “此乃宗門重地,給我出來!” 宮惟心內驚疑,定在原地尚未動作,只見一道劍光唰然穿透窗欞間隙,迅猛勁疾無比,直向他面門斬來! 宮惟飛身驟退,那道劍光卻如閃電般緊追不舍,轉瞬逼出數丈。殿門已近在身后,宮惟眉頭微跳,二指并攏捏住劍光,那毒蛇般的鋒芒在指間仿佛突然被拔掉了毒牙,隨即被他一繞—— 狠厲的鋒芒在那一繞間,便貼著他的手腕化為烏有。 緊接著轟一聲殿門被撞開,宮惟毫不掙扎,當著來人的面直接順臺階滾了下去。 “什么人?!” 宮惟剛仰天栽倒在地,便被一把劍鋒指住了鼻端。 來者是個神情凌厲的年輕人,白衣銀甲、銀冠束發,與溫修陽同樣裝束,顯然也是徐霜策欽點的八名守殿弟子之一。年紀看著比溫修陽略小兩歲,長相非常端正,只是臉色青白發灰,脖頸、手背處藍紫色血管暴突,明顯是寒氣深重尚未恢復的原因。 宮惟想起他是誰了,變戲法般臉色一變,激動而親切地: “雞兄!” “……” “你認不出師弟我了嗎,雞兄?!” “………………” 溫修陽排行最末的親師弟、玄門中號稱“盛煞星”、前世被宮院長親筆貼條在腦門上的小棺材瓤子——盛博,昨天才從寒山獄里被放出來,渾然不知自己只是被殺給猴看的那只雞。 他一臉空白瞪著宮惟,半晌狐疑道:“你不是那個外門弟子向小園嗎?你在這里干什么?” 發現不是歹人,盛博明晃晃的劍尖好歹移開了半寸,宮惟趁隙一滑便爬起來,雙手一抹臉,瞬間變得泫然欲泣:“師兄我迷路了,我也不知道怎么的過了個橋就來到了這里,里面好黑,我好害怕,一個人都沒有,我不知道怎么出去……” 盛博不是好糊弄的:“迷路能迷到這兒?” 宮惟可憐巴巴說:“師兄你千萬別告訴宗主,那個書我真的背不出來。宗主說晚上還要再檢查,背不出來要罰關寒山獄,我就——我就——” 氣氛凝固半晌,盛博難以置信道:“你想躲起來?!” 宮惟掩面凝噎:“嚶?!?/br> 盛博額角劇烈抽動,半晌才重重吸了口氣,下一瞬破口大罵:“胡鬧!——被宗主親自檢查功課那是三生有幸,怎敢推諉藏躲,還在宗門重地滿山亂跑!你可知這里是什么地方?!” 宮惟動作凝住了。 他捂著臉的手松開一條指縫,從縫隙間更加委屈地偷看盛博,哽咽道:“我、我聽說是前任宗主的陵寢……” “誰說的?這是二十年前宗主親自督造的禁地,除宗主以外再沒人進去過!”盛博語氣十分兇狠:“二十年來人人皆知,擅闖此殿者,格殺勿論!” 第22章 ——竟然真是徐霜策。 可他弄這鬼地方打算干什么? 還有人知道這不是什么宮殿禁地, 而是牢獄嗎? 宮惟心念電轉,盛博卻以為這以腦子缺根弦出名的小師弟被嚇傻了,皺眉怒斥:“起來!你擅闖禁地, 還不隨我回璇璣殿見宗主?” “……”宮惟放下手, 傻乎乎盯著他, 少頃懵懂道:“盛師兄,對不起?!?/br> “怎么?” “你剛才那一劍我接不住, 躲開了,劍光劈壞了宗主掛在墻上的鬼太子迎親圖?!?/br> 盛博:“……” “師兄的劍法好厲害!”宮惟一臉仰慕,啪啪用力鼓掌道:“墻上被師兄劈開了好大一條縫呢!” “………………” 盛小煞星本來就青白的臉現在堪稱面無人色, 瞳孔戰栗半晌, 終于一把抓住宮惟的手, 顫抖著擠出強笑:“什么劍光?什么鬼太子迎親圖?向師弟你糊涂了, 你明明根本沒進殿,如何知道殿中墻上掛著什么畫?” “但我——” “擅闖禁地者死,師兄怎忍心見你被宗主賜死?從今以后萬萬不可對人說起這座禁殿, 師兄也會替你保密的,明白了沒?” “可是——” 盛博抓狂搖晃他肩膀:“沒有可是!亂說話就會死!就當今天什么都沒發生過,聽明白了?!” 宮惟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 終于乖乖“哦”了聲:“聽明白了?!?/br> 盛博松了口氣,忙不迭把他拉起來:“趕緊走, 我送你下山!” 盛博在玄門中諢名極盛, 然而再煞的星見了徐霜策都害怕,借他一百二十個膽子也不敢進殿去查看被劈壞了的畫和墻,只得心驚膽戰地把宮惟送過了棧橋,回到璇璣大殿地界內,又拎著耳朵再三警告, 逼得宮惟賭咒發誓絕不把今天的事說出去,然后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宮惟悻悻揉著被揪紅的耳朵,特地繞了一大圈避開徐霜策的主殿,回到偏殿自己的住處,一頭倒在床上,腦子里不斷浮現出今天在禁殿中所見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