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宮惟從身后伸出手,按在白將軍緊攥著新娘不放的手上,語調里有一絲天真的慫恿:“只要你逃走,就能破情障了。你不是一直很想飛升的嗎?” 時空仿佛凝滯了,許久才傳來白將軍恍惚的聲音:“我不想破情障?!?/br> “為什么?” “我喜歡她?!?/br> 宮惟眨眨眼睛,沒聽明白:“你喜歡她什么?” “……我不知道?!卑讓④娻?,“我從第一眼就喜歡她,我也……不知道為什么?!?/br> 可喜歡這種感情,到底算什么呢? 人真的有可能愛上一個自己看不見也聽不到的對象嗎? 宮惟更加困惑了,凝神思索片刻,越發肯定地道:“所以你是真的墮入情障了?!?/br> “是嗎?!卑讓④娖v地回答,“沒關系,就讓我們一起死在這地底吧,我已經覺得……沒關系了?!?/br> 宮惟卻不贊同地搖了搖頭,把他傷痕累累、緊握新娘不放的手一點點硬掰開,說:“雖然你有一天要死,但死在幻境里也沒用呀?!?/br> 白將軍沒有反應過來那是什么意思,突然周遭靜止的一切都開始動了——窮奇的咆哮伴隨烈焰沖出喉嚨,小山似的巨石當頭而下。宮惟抓著他的手,力道堅決不容抗拒,干凈利落向前一刺! 指尖陷入血rou的同時鮮血飛濺而起,映在了白將軍瞬間緊縮的瞳孔里。 “……不,”他猝然發出怒吼:“不??!” 宮惟死死攥著他的手,生生掏出了“新娘”的心臟,隨即在被萬鈞巨石碾成rou泥的前一瞬飛身退后,拽著白將軍退出山洞,狂風迎面而來,將兩人手上的鮮血呼地揚起! “你在干什么!”白將軍發瘋地掙扎咆哮:“你是誰!你到底要干什么??!” 半座大山塌了,大地在顫抖中龜裂,無數熊熊燃燒的石塊冰雹般填進地底,將兇獸窮奇與新娘的尸體都永遠埋在了里面。宮惟從身后攥著白將軍的手臂,俯在他耳邊認真道:“情之一字,未必成障,但你喜歡上的只是個幻化出來的虛影而已。你殺障已破,醒來吧徐白?!?/br> 白將軍僵硬地、慢慢地回過頭,眼底如有風暴凝聚,那是屬于徐霜策的那部分靈魂正從沉眠中尖嘯著復蘇。 “你是什么人?”他嘶啞地問。 遠方天穹正塊塊塌陷,火焰從地底深處噴涌而出。徐霜策的魂魄掀起了巨浪般恐怖的靈力,甚至將千度鏡界沖擊得搖搖欲墜,幻世眼看就要塌了。 宮惟說:“冷靜點徐白,你根本不是喜歡她,你只是……” 轟??! 天空終于碎裂,大地陷入硝煙,颶風將烈焰撕成爆發的洪流。白將軍一掌鉗住了宮惟的脖頸,整個世界終于在他的暴怒中坍塌: “你到底是什么東西——!” · “想起來了嗎?”婚禮堂上張紅結彩,宮惟在紅紗下仰頭看著徐霜策,認真地道:“徐夫人已經死了,她從來就沒存在過,醒來吧徐白?!?/br> 天空已經完全黑沉了,無臉賓客們無知無覺,仍然在興高采烈地搖頭晃腦,與喧天鑼鼓聲一齊化作了詭異而渺茫的背景。 突然陰風夾雜著妖獸的氣息從天邊拂來,遠處山林倒摧,樹海翻騰,遮天蔽日的鳥群驚飛—— “吼!” 一頭狀若巨虎、鉤爪鋸牙、高達三丈的兇獸從山澗沖上高空,背上雙翼掀起颶風,赫然正是窮奇,向著祠堂俯沖而來! “是么?”徐霜策淡淡道,“如果徐夫人從未存在過,那你是誰?” 宮惟不答。 徐霜策仿若對周遭的混亂毫無覺察,只看著面前華麗的蓋頭,加重語氣又問了一遍:“你是什么,嗯?” “……他是法華仙尊……”不遠處終于響起尉遲驍的聲音,他緊握勾陳劍站起身,艱難地道:“您還是快點從幻境里醒來吧,徐宗主。您面前這新娘……是法華仙尊??!” 轟隆一聲巨響,窮奇前掌拍碎山腰,閃電般順著山巖攀援而上,身后無數巨石碎成齏粉摔進深淵。無臉賓客們終于遲鈍地反應過來,四處驚慌竄逃,卻紛紛在它利爪下爆成了飛濺的血rou。 一切都仿佛二十年前的場景再現,周身長滿刺甲的兇獸一頭撞翻祠堂屋檐,瞄準堂前的新娘,咆哮張開巨口罩了下來! “——都是假的,徐白?!睂m惟緊緊盯著徐霜策:“只要你現在醒來,萬物終將消失,一切皆成泡影,還是來得及的?!?/br> 徐霜策閉上了眼睛。 從天而降的陰影越來越大,窮奇血腥的吐息已經噴在了宮惟后頸。就在那閃電間,徐霜策雙眼一睜,瞳孔神光凝聚,不奈何拔劍出鞘—— 寒光鋪天蓋地而來。 剎那間宮惟閉眼做好了以魂魄狀態硬抗一擊的準備,但下一刻,他頭頂的窮奇被當空攔腰斬斷。 鮮血瓢潑而下,暴雨般灑了徐霜策一身! “我知道,”徐霜策轉向尉遲驍,居高臨下地道。 噗通!噗通!數聲重響,窮奇幾塊沉重的殘尸砸在臺階上,但沒人能作出任何反應,周遭一片窒息般的死寂。 徐霜策一身白金衣袍被鮮血染透,看起來如同穿了件新郎的吉服。他一手收劍回鞘,另一手還牽著宮惟的手腕,眼神波瀾不驚,連半點意外都沒有: “吉時已至,為何還不拜堂?” 第17章 完了, 徐霜策這是氣瘋了。 宮惟一股寒氣直沖腦頂,條件反射就要掙扎,但徐霜策捏著他的手突然一緊。 他冰冷的五指蘊力大得可怕, 就像沉沉的鐐銬一般掛在血rou上, 把宮惟疼得抽了下, 當即沒能掙脫,只聽尉遲驍愕然道:“您是……從什么時候知道……” 徐霜策沒回答, 眼梢向他一瞥而過,目光深處竟然閃動著一絲半嘲不嘲的光芒,然后打了個手勢。霎時宮惟只覺一股無形的力道壓上了自己的后頸, 如山海般磅礴沉重, 壓得他硬生生彎下腰—— 一拜天地! 周圍遍地是沒有臉的賓客尸體, 窮奇碩大猩紅的內臟骨骼噴了一地。陰霾蒼穹下彌漫著濃厚的鐵銹味, 而徐霜策一身鮮血染就的“喜服”,押著他這么個死人在這里拜堂,這場景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宮惟用力掙扎:“徐……”隨即嗓子一堵, 被迫消音。 徐霜策下了噤術。 “——他從最開始就知道?!边@時身后突然響起了孟云飛不悅的聲音。 他脾氣從來都很好,罕見有這么強壓怒火的時候,說:“徐宗主, 您一直是清醒的,根本沒有中鏡術!” 徐霜策正躬身行禮至最低處, 動作頓了頓, 才直起身不咸不淡地:“哦?” 隨著他這個動作,宮惟感覺硬壓在自己后頸上的力道也消失了,立刻抽了口涼氣站起來,只見孟云飛面色怫然:“鬼修利用千度鏡界神器才能游離于時空外,所以您將那塊碎鏡片從它心臟里掏出來的瞬間, 其實就已經制服它了。之后您清醒自愿地進入幻境,因此元神從一開始就沒有附在境主身上,造成的結果就是幻境中出現了一虛一實兩個徐宗主?!?/br> “等等,兩個?”尉遲驍突然反應過來,追問:“那另一個呢?” “還記得婚筵前夜消失在山谷里的迎親軍隊嗎?”孟云飛冷冷道,“他將幻境中的自己殺而代之了?!?/br> 尉遲驍猝然看向徐霜策,說不出話來。 “……” 祠堂高臺上,徐霜策不動聲色地對著他倆,良久只見那削薄的唇角微微一勾。 明明并不寒冷,徹骨的涼意卻同時從兩人心頭升起。 “該結束了,徐宗主?!泵显骑w一抬手,掌心下閃現銀光,一把五弦古琴隨著那光芒出現在了半空中:“只要境主不愿醒來,我們就不能離開這座村莊,但長久沉溺于幻境是可能會燒毀金丹的?!?/br> 他雙手按在琴弦上,嚴厲地道:“對我等后輩來說,后果將不堪設想!” 從四面深山中刮來的陰風漸漸森寒,祠堂上氣氛劍拔弩張。徐霜策形狀鋒利的眼梢瞥著兩名晚輩,面上看不出任何要發怒的跡象——但宮惟透過蓋頭下的縫隙向斜里一瞅,瞅見他握劍那一側的拇指微微向上彈了下,登時心頭猛跳! “你也說了……”徐霜策緩緩道:“那是對你們?!?/br> 宮惟失聲呵斥:“還不快跑!” 不待話音落地,徐霜策化作白光出現在孟云飛面前——巨響與氣流同時爆開,不奈何被勾陳劍硬生生擋住,尉遲驍怒道:“徐宗主??!” 孟云飛琴音震響,強勁的靈力如尖刀般捅進腦海,徐霜策眉鋒一挑:“舜弦琴?!彪S即閃電般擊退尉遲驍,一掌作勢拍向孟云飛的天靈蓋,肅青劍從身側一擋,孟云飛在千鈞一發之際飛身避開。 舜弦琴音如巨浪行船,逼人心神天旋地轉,勾陳劍意又異常凌厲,以爆發之勢步步抵擋不奈何。他們兩人加起來都不是天下第一人的對手,但事關生死,都竭盡全力,一時間竟然有些棘手,徐霜策不由輕輕嘖了聲,劍意陡然一變,如天崩地裂直催眼前,首先將尉遲驍當胸橫撞出去,隨即攔腰斬向那把古琴! 昔者帝舜彈五弦琴、造南風歌,養中和正性,禁忿恨邪心。舜弦古琴乃太古遺物,對一切邪心都有壓倒性的克制之效,眼見卻要被徐霜策碎成齏粉。 孟云飛一手按琴一手執劍,眨眼間敗退三招,哐當一聲脊背撞上祠堂石柱,只見不奈何當頭而來——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際,一道流火飛身而至,劈手奪走了他手中的肅青劍,鏘??! 肅青凌空擋住不奈何,閃電般將徐霜策逼退半步,孟云飛定睛一看:“法華仙尊?!” 法華仙尊婚服如血,連蓋頭都沒來得及除去,瞬息間已與徐霜策斗了十余個回合。他招式與當世諸多修仙名家完全不是一個路數,每一步都從虛空中來、踏凌霄而去,于最細微處才顯刁鉆凌厲,與徐霜策剛極正極的劍風恰好相反,衣裾飄蕩袍袖翻飛,每一劍都像緊貼在不奈何劍鋒邊緣開出了大朵血紅的蓮花。 明明時機不對,尉遲驍卻驀地一恍惚,腦子里突然想起一個人——向小園。 緊接著他意識到這想法太荒唐了,明明長相、氣質、修為和地位都天差地別,怎么會突然想起那只小魅妖? 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曾有見過小魅妖拿劍,為何會覺得似曾相識? 舜弦琴音調陡然刺入云霄,孟云飛靈力暴漲,滾滾音律如千萬鎖鏈向徐霜策當頭套下:“元駒!” 尉遲驍當即回神,振劍而上協助宮惟:“前輩當心!” 徐霜策銅墻鐵壁般的心神終于在三人夾攻中露出了一絲破綻,遠方天穹轟然裂開一道百丈余長的黑腔——幻境塌了一角! 徐霜策眉頭一皺,面上終于露出了明顯的不耐煩,隨即“當!”一聲亮響架住肅青、勾陳雙劍,頭也不回用左手打出法訣,舜弦琴五弦同時凝起冰霜,咔咔數聲凍起了堅冰。尉遲驍還沒來得及回頭去救,徐霜策那只修長勁瘦的左手隔空在他天靈蓋上虛虛一按,烈焰焚身般的劇痛瞬間貫徹全身經絡,頓時激出一口老血。 徐霜策淡淡道:“老實當你們的賓客去?!?/br> 緊接著當啷一聲,宮惟甚至沒看清他是如何出招的,肅青劍被活生生打飛了出去,轟隆穿過兩三堵石墻后斜斜插進了地面! 啪! 他后頸一冷,被徐霜策掌心按住了。 徐霜策那只手似乎蘊藏著開山填海般無盡無絕的力道,這次宮惟連掙扎都做不到,便被死死地按著,同他一起向祠堂方向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 風從遠方天穹碎裂的黑腔后吹來,席卷天地,帶著周遭濃重的尸體血腥味,拂起徐霜策冰涼烏黑的鬢發。 “別動,”他淡淡道。 ——宮惟正想掀掉蓋頭,還沒來得及動就被徐霜策提前捏住了。 窮奇濃厚腥臭的血從石階上一級級流下來,黏糊糊地浸透鞋底,那觸感不舒服至極,宮惟一腔委屈和惱火陡然沖上腦頂:“我已經死了!” 徐霜策沉默片刻,才說:“我知道?!?/br> “我死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