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他徐徐吐出一口氣,與以往重復過無數遍的夢境一樣,再次踏進眼前這座廣袤的桃花林,聽見遠處傳來應愷的聲音: “在那!快點霜策,那東西要跑了!” 不要過去,他想。 所有詭譎離亂都從這一幕揭曉,但他卻無法阻止一切悲劇從最開始的時候發生,只能眼睜睜看著年輕的自己從身側走向前方: “來了!” 遠處及腰深的草叢無風疾動,就好像隱藏其后的獵物受了驚,拼命向南躥去。但應愷早已有所準備,甩手擲出四道熊熊燃燒的符箓,白金尾焰撲面而來,“獵物”在驚嚇中陡然調轉方向,慌不擇路沖向北面一片閃著粼粼波光的溫泉水潭。 應愷:“霜策!別讓它下水!” 他兩人自少時交好,一同下山游歷、一同尋道修仙,配合自是無隙可趁。應愷話音未落,徐霜策一劍出鞘,霎時只見劍氣破空,水浪化作千萬利刃當空刺下,在獵物不顧一切撲進水里的前一刻硬生生擋住了它。 說時遲那時快,應愷撒出一道閃著幽幽紅光的鮫絲網,精準無誤兜頭一罩,水邊頓時響起小獸尖利的嘶叫。 應愷:“抓住了!” 他兩人都落了地,向草叢中兀自不斷掙扎的鮫絲網走去,應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哪來的精怪敢闖滄陽山,還偷喝了徐宗主釀的桃子酒,該不會是個小猴兒吧……嗯?” 應愷蹲下身,聲音突然頓住 。 身后傳來徐霜策的聲音:“怎么了?” “……”應愷回過頭,面上竟然滿是驚愕:“是……是個人?!?/br> 鮫絲網中的“獵物”終于隨著應愷轉身而露了出來,徐霜策腳步一頓,對上了一雙驚懼到極點的眼睛。 那是個少年。 他年紀極小,約莫不過十五六歲,如初生嬰兒般一絲不掛,雪白得近乎妖異,蜷縮在網中急劇發抖,抱著削瘦肩頭的手指用力到發青。那雙瞪圓的眼睛里映出他們兩人的影子,右眼珠是血液般澄澈的紅色,連瞳孔都因為恐懼而不斷顫栗。 徐霜策靜默良久,才聽見自己的聲音說:“不。不可能是人?!?/br> 應愷大拇指在少年眉心間一按,不顧對方渾不似人的嗚咽和掙扎,閉眼查探了數息,睜眼愕然道:“三魂七魄七脈輪俱全,真是人?!?/br> 徐霜策走上前,半跪下身,剛向他眉心伸手,少年驟然發出尖利的嘶喊,連滾帶爬就要往水潭里摔下去。應愷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三兩下撕掉捕妖網,解下外袍兜頭裹在了少年身上,問:“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氏?為何會跑到滄陽宗里?” “……” 少年緊緊扒著袍角,視線不住在他兩人之間徘徊,許久才短促地張了張口,但只發出幾個毫無意義的音節,然后就緊緊咬住了打戰的牙關。 “你不會說話嗎?別怕,別怕,噓?!睉獝鸩粩嘀貜桶矒?,試探著把手放到少年濕漉漉的短發上,耐心拍撫他的頭頂,微笑道:“別怕,你躲在桃林里多久了?想不想出去?” 可能是他和善的笑容起了作用,少年全身劇烈的顫抖終于慢慢平息下來,警惕地來回望著他們兩個,半晌不知意識到了什么,突然閉上眼睛,再睜開時那只妖異的右眼已經變成了和他倆一樣的黑色。 “他在觀察我們?!毙焖咦陨隙赂┮曋?,輕聲說:“他在學怎么當人?!?/br> 名山大川靈氣充足的地方化出小精怪來不奇怪,但應愷搖了搖頭:“妖魔精怪化不出人魂,他的魂魄卻是完整的,可能是有些其他原因——我帶他回仙盟,請醫宗穆兄看看吧?!闭f著向少年伸出手,溫和地問:“我帶你出去好嗎?” 這個動作讓剛平靜下來的少年身體向后一悚,似乎隨時準備逃跑。但應愷笑容不變,毫不設防的掌心平攤向上,足足半刻工夫后少年終于慢慢地、幾乎是一寸一寸地靠過來,猶猶豫豫地抬起一只手,然后偏過頭來看了看徐霜策。 他似乎在等待什么,但徐霜策看見年輕的自己只是站在那里,微微瞇起眼睛,一言不發。 少年終于扭回頭,把手放在應愷掌心里。 ——就在相觸碰的那一瞬間,他全身皮膚那罕見的透明感突然消失了,變成了異常白皙但具有溫度和實感的模樣。但這變化實在太微妙且難以察覺,應愷撐著手把人扶起來,發現他根本無法用腳站住,只能把他打橫抱起來往山下走。 徐霜策跟在后面,看見少年越過應愷的肩膀,歪著頭看向自己,許久嘴角動了一動,像是生澀模仿著剛才應愷的表情,小心翼翼露出了一個討好的笑容。 那應該是宮惟學會的第一個表情。 在那之前他并不知道怎么用神態和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意愿,因此徐霜策也無法確定,當他蜷縮在水潭邊看向自己的時候,是不是想要跟自己說,想繼續留在有著那片桃林的滄陽山。 徐霜策睜開眼睛,黑夜正從一層層帷幕中流泄進床榻。 他從榻上坐起身,走下九級青玉臺階,揮開了厚重的寢殿門。左右弟子竟皆不見,月暈一圈圈映照星河,桃花林如月下飛雪,紛紛揚揚。 遠處林梢簌簌,魍魎般的竊竊私語正從風中傳來: “……咱們宗門的桃花真盛啊,怎么就從來不凋謝呢?”“你聽過那個傳聞嗎?”“什么傳聞?”“就是十六年前……” 徐霜策眉頭一動,覓聲望去。 “十六年前宮大院長死的時候,咱們宗主發了狂,千里扼尸御劍至此,在此林中毀壞了尸身,血飛濺到枝杈花蕊中,因此才有這桃花終年盛開不敗的奇景,都說這千萬花海是宮院長十六年不散的怨恨凝成的呢!” 一人發出低低的驚嘆:“為什么?兩位仙門宗師,何至于此呀?” 后面那聲音輕輕的,細細的,月夜下帶著說不出來的詭譎:“那么多年前的往事,如今誰還敢提呀?誰知道二十年前,徐宗主欲娶一啞女為妻,紅燭高懸拜堂成親當日,宮院長卻突然趕到,將新娘一劍殺了!” 樹海搖曳簌簌作響,吸氣聲四下響起。 林中空地上,兩名弟子頭對頭湊在一處,但似有無數鬼魅隨著他們爭相私語,在風中遠遠傳向四方:“可徐宗主娶妻這么大的事,世人都沒聽說???”“徐宗主不是一直待在滄陽山嗎,何時有傳說娶妻?”“為何要娶一名啞女呢?”…… 那尖尖細細的、帶著得意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璇璣殿內室墻上供奉一幅紅衣女子像,便是宗主親手所畫。宗主少時命中多有殺障,傳說……??!” 風中無數魍魎喧囂戛然而止,兩名弟子同時跪下,發著抖道:“宗主!” 徐霜策一言不發,月下眼底如布寒霜,良久一閉眼。 兩名弟子七竅同時流出鮮血,卻連求饒都發不出來,便噗通兩聲悶響,雙雙痛苦地倒在地上,樹下厚厚的落葉都在他們的掙扎扭動中被碾碎,發出令人心驚膽戰的細響。 徐霜策轉身踏過被血浸染的碎葉,跨過一段段閃爍著月華的長階。 玉柱高聳、寢殿寬廣,墻上一幅女子畫像在重重紗幕后隱約顯出端倪,她背對著人,只能見嫁衣下的身姿極其窈窕綽約。 徐霜策站住了腳步,靜靜地望著她。 “這是你畫的嗎,徐白?”他聽見身側虛空中傳來宮惟輕佻的笑聲,那個熟悉的身影慢慢地浮現出來,背著手站在畫像前,探身仔細打量半晌,然后笑嘻嘻回過頭。 他說:“你畫得不像,一點也不像。你是故意這樣的嗎?” 宮惟生得非常單薄,總是給人一種要隨風而去的錯覺。但他每次出現卻都很鮮活生動,像是從未離去過,每個帶著笑意的音節都一下下敲打在人心尖上。 徐霜策問:“誰讓你上滄陽山的?” 宮惟輕盈一轉,那燕脂色繡著楓葉的外袍在月光下滑出弧線,像是熠熠生光的羽翼,下一刻他從徐霜策另一邊身側探出頭,興致勃勃地說:“徐白,徐白,你這個人可真奇怪呀??瓷先ミ@么冷酷,私下里又那么多情,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 宮惟琉璃似的眼珠一轉,又靠近了些,右瞳不易察覺地慢慢變紅,嘴唇幾乎貼著他耳朵問:“我幫你再畫一幅吧,我知道正面長什么樣。你想要一張正面像嗎?我……” 徐霜策猝然拔劍,寒光沖天暴起。 電光石火間宮惟急速飛退,脊背砰地撞上寢殿石柱,緊緊捂住自己的右眼,血從他指縫間一下滲了出來! 徐霜策鏗一聲把長劍釘在他身側的地面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宮徵羽?!?/br> 不奈何劍鋒雪亮,映得宮惟側臉森白,鮮血順著指縫蜿蜒而下,從手腕沒進寬大的袍袖里。 “他們都說你是人,但我知道你不可能是?!毙焖吒┥矶⒅?,聲音輕而狠:“你那些非人的伎倆,要是再敢往我身上用,就別怪我往后不把你當人對待了?!?/br> 空氣都仿佛凝固了,大殿石壁反射出清冷的幽光,徐霜策那雙黑沉的眼睛深不見底。宮惟抬頭怔怔望著他,良久突然一笑,松開了沾滿鮮血的手,只見他那只妖異的右眼已然恢復如常,眼角下卻有一道不奈何劍氣劃出的傷,傷口極深,還在不斷涌出血絲: “徐宗主,你弄疼我啦?!?/br> 他仰著臉,抱怨里帶著少年特有的嬌憨,懶洋洋拖長的尾音就像月光下飄揚的輕紗。 徐霜策俯視著他,夢境重復無數次之后他已經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最后一絲意識在尖銳地警醒他立刻抽身離開,但實際上他仍然定定地站在那里,紋絲未動—— 一陣春曉桃花清冽的氣息,向著他的嘴唇撲面而來。 就在這剎那,徐霜策猝然從床榻上坐起身。 ` “宗主!”“宗主!” 徐霜策揮開重重帷幔,走出九重深殿,外面廣闊夜空深藍,兩三星子寥落,遠方地平線上正泛起朦朧的魚肚青。 兩名守殿弟子白衣銀甲,完全不知道自己方才出現在了夢境中,慌忙單膝俯身行禮。半晌才聽見一道低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一個人夢醒的時候,怎么分辨自己所在的世界是現實,還是另一層夢境呢?” 兩名弟子都愣住了,忍不住面面相覷,更高階些的那個遲疑道:“回宗主,人做夢的時候……應該是感覺不到悲傷和疼痛的。若是受了傷也不痛,那應當就是夢境了?!?/br> 破曉前的大地一片安靜,唯有山風簌簌穿過樹林,拂起徐霜策的袍袖。 兩名弟子緊盯著自己面前的青磚,各自脊背不由繃緊。仿佛過了很久很久,才聽見徐霜策低啞地笑了一聲,聽不出是什么情緒,隱隱帶著嘲諷的尾音。 第5章 “邪祟精魅修不出金丹,因而不能煉出仙劍;妖修雖能煉出劍來,但昨夜出現的斷不會是妖修?!泵显骑w皺眉疑道:“難道在臨江城內作祟之物是鬼修嗎?——那得要下鬼垣十二府才能繼續追查,怕是麻煩了?!?/br> 臨江王那口如釋重負的氣還沒出來,直接就吸了回去:“鬼、鬼垣什么?” 孟云飛道:“鬼垣十二府。就是黃泉地府?!?/br> 臨江都昨夜破天荒地沒死人,消息一經確認,全城都轟動了,擠在修仙門派前的歌姬名伶們又一窩蜂地來圍堵王府,長街上嚶嚶之聲不絕于耳??蓱z的王爺更是喜極而泣,一大清早就從城外別莊飛奔而來,拉著諸位仙君非要設宴酬謝。奈何以尉遲驍與孟云飛這兩位的境界,都肯定是已經辟谷了的,只有宮惟一人津津有味啃著一大盆口水雞,筷子已經不夠他使了,兩只手上沾滿了紅油。 “若要捉拿鬼修,必下黃泉地府?!泵显骑w嘆了口氣說:“但活人rou身如何下黃泉?除非徐宗主、應盟主或三宗四圣這樣的當世大能,以折損自身壽元為代價強闖鬼垣大門,否則絕無任何可能辦到?!?/br> 臨江王仿佛被一桶涼水澆了頭:“那如今怎么辦?那鬼修今夜還會回來嗎?” 孟云飛道:“不好說。鬼修作亂百年罕見,而且他為何專門單挑絕色美人這一點,我怎么也想不……元駒?你怎么了?” 圓桌另一側,宮惟整個人已經埋進了小山般冒尖且還在不斷增加高度的雞骨頭之后,尉遲驍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半晌才表情空白地回頭問: “在下心中十分好奇,王爺。請問你現在對你心中不食人間煙火的小仙君是什么看法呢?” 臨江王對著雞骨頭山堅定道:“仙風道骨!出塵脫俗??!” “……” “……” 尉遲驍小聲對孟云飛道:“要不還是把人送回滄陽山吧,那鬼修不是只挑絕色美人么,應該是看不上這小子了……” 宮惟從上輩子起就特別喜歡人間美食,且尤其愛吃雞,當世修仙大能中只有他一人死活也不肯辟谷,為此被各大門派世家明嘲暗諷了好久——唯有挨過辟谷,方能修成仙身,五谷輪回是不潔凈的。因此各大門派收徒的第一個要求就是要能忍受辟谷之苦。堂堂刑懲院長自己整天沒個正形,一頓零食能吃兩斤鹵雞爪,揣一把瓜子走到哪嗑到哪,甚至把當世劍宗也給拖下了水,還拿什么規束別家犯錯的子弟? 宮惟終于啃完最后一塊雞骨頭,意猶未盡地擦了擦手指頭,問:“還有嗎?” 實在太丟臉了,他上輩子是不是只狐貍! 尉遲驍眉峰一豎剛要呵斥,“向小園”突然捂住右眼,語氣虛弱道:“我眼睛疼。昨晚那鬼修打得我好疼?!?/br> “……”英雄氣短的尉遲少俠立刻憑空矮了三寸。 臨江王忙不迭吩咐下人:“雞都殺了!傳廚房!” 孟云飛銀冠束發,一身月白底色嵌銀絲箭袖長袍,身形精悍而氣質溫文,聞言俯身親自查看了下宮惟那只其實連根睫毛都沒掉的右眼,愧疚道:“向小公子仗義相助,我等應當一力保全,卻將你連累到如此險境中,是在下的錯。下次絕不會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