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頁
我仿佛做了一場夢,一切都和三年前一般,這三年來浮生虛度,卻終究是,分毫未改。 我說:顧小五有哪里好,我永遠也不會告訴你。 李承鄞忽然笑了:可惜他已經死了。 是,可惜他已經死了。 他說道:你跟我回去,我既往不咎,還是會對你好。不管你是不是還惦記著那個顧小五,只要你肯跟我回去,我便再不會提起此事。 我對他笑了笑,我說:只要你答允我一件事,我就死心塌地地跟你回去。 他臉上似乎一點兒表qíng也沒有,只是問:什么事? 我說:我要你替我捉一百只螢火蟲。 他微微一震,似乎十分費解地瞧著我。我的視線漸漸模糊,我卻仍舊是笑著的:忘川之水,在于忘qíng忘川的神水讓我忘了三年,可是,卻沒能讓我忘記一輩子。 眼淚淌過臉頰,我笑著對他說:像你一直都忘了,多好啊。 他怔怔地瞧著我,好像根本不懂我在說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表qíng,我明明是在對他笑的,可是卻偏偏又在哭。我說:這一次,我是真的要忘了。 我回轉身,就像一只鳥兒撲向天空,就像一只蝴蝶撲向花朵,我毅然決絕地縱身躍下。我明明知道,這里再無忘川,下面是無數尖利的碎石,一旦跌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我聽到無數人在驚叫,李承鄞qíng急之下,搶上來抽出腰帶便揚手卷住我。一切的一切,幾乎都像三年前的重演。我整個人硬生生被他拉住懸空,而他也被我下沖的慣xing,直墜到城堞邊。他一手扶著堞磚,一手俯身拉住我,手上的青筋因為用力而bào起,他脖子里的傷口,開始滲出鮮血,大約已經迸裂,可是他并沒有放手,而是大叫:來人! 我知道一旦羽林軍涌上來幫他,便再無任何機會,我揚起手來,寒光閃過他的眼前,他大叫:不! 我割裂了他的腰帶,輕薄的絲綢撕裂在空氣中,我努力對他綻開最后一個笑顏:我要忘了你,顧小五。 我看到他眼中錯愕的神qíng,還有頸中緩慢流出的鮮血,他似乎整個人受到什么突然的重創,竟然微微向后一仰。我看到血從他傷口中迸濺而出,落在我的臉上。我笑著看著他,他徒勞地似乎想要挽住我,而是只差了那么一點點,他的指尖只能挽住風,他凄厲的聲音回響在我耳邊:是我小楓我是顧小五 我知道他終于想起來了,這便是我對他最大的報復。三年前他主持的那場殺戮,湮盡我們之間的qíng感;三年后我便以此,斬斷我們之間所有的一切。 我看到他合身撲出,也許他想像三年前一樣跟著我跳下來,可是這里不是忘川,跌下來只有粉身碎骨。我看到裴照拉住了他,我看到他反手一掌擊在裴照的胸口,他定然用盡了全力,我看到那一掌打得裴照口吐鮮血,可是裴照沒有放手,更多人涌上去,死死拖住了他。 天真藍啊風聲呼呼地從耳畔響過,一切都從我眼前漸漸恍惚。 我仿佛看見自己坐在沙丘上,看著太陽一分分落下去,自己的一顆心,也漸漸地沉下去,到了最后,太陽終于不見了,被遠處的沙丘擋住了,再看不見了。天與地被夜幕重重籠罩起來,連最后一分光亮,也瞧不見了。 我仿佛看見圍觀的人都笑起來,好多突厥人都不相信白眼láng王真的是顧小五殺的,所以他們仍舊存著一絲輕蔑之意。顧小五捧著那張弓,似乎彈琴一般,用手指撥了撥弓弦。弓弦錚錚作響,圍觀的人笑聲更大了,他卻在那哄笑聲中連珠箭發,she下一百只蝙蝠。 我仿佛看見無數螢火蟲騰空飛去,像是千萬顆流星從我們指端掠過,天神釋出流星的時候,也就是像這樣子吧。成千上萬的螢火蟲環繞著我們,它們輕靈地飛過,點點螢光散入四面八方,就像是流星金色的光芒劃破夜幕。我想起歌里面唱,天神與他眷戀的人,站在星河之中,就像這一樣華麗璀璨。 我仿佛看見自己站在忘川之上,我的足跟已經懸空,山崖下的風chuī得我幾yù站立不穩,搖晃著隨時會墜下去,風chuī著我的衣衫獵獵作響,我的衣袖就像是一柄薄刃,不斷拍打著我的手臂。他不敢再上前來bī迫,我對他說道:我當初錯看了你,如今國破家亡,是天神罰我受此磨難。我一字一頓地說道,生生世世,我都會永遠忘記你! 我仿佛看見當初大婚的晚上,他掀起我的蓋頭。蓋頭一掀起來,我只覺得眼前一亮,四面燭光亮堂堂的,照著他的臉,他的人。他穿著玄色的袍子,上面繡了很多jīng致的花紋。我在之前幾個月,由永娘督促,將一本《禮典》背得滾瓜爛熟,知道那是玄衣、纁裳、九章。五章在衣,龍、山、華蟲、火、宗彝; 四章在裳,藻、粉米、黼、黻??棾蔀橹?。白紗中單,黼領,青褾、襈、裾。革帶,金鉤暐,大帶,素帶不朱里,亦紕以朱綠,紐約用組。黻隨裳色,火、山二章也。 他帶著大典的袞冕,白珠九旒,以組為纓,色如其綬,青纊充耳,犀簪導,襯得面如冠玉,儀表堂堂。 那個時候,我以為我是第一次見到他。卻不知道,我們早就已經見過,在西涼蒼茫的月色之下。 我最后想起的,是剛剛我斬斷腰帶的剎那,他眼底盈然的淚光。 可是遲了,我們掙扎了三年,還是愛上了對方。這是天神給予的懲罰,每個飲過忘川之水的人,本來應該永遠遠離,永遠不再想起對方。 我安然閉上眼睛,在急速的墜落之中,等待著粉身碎骨。 下落的力道終于一頓,想象中的劇痛還是沒有來臨,我睜開眼睛,阿渡清涼的手臂環抱著我,雖然她極力躍起,可是世上卻沒有人能承受這樣巨大的下挫之力,我幾乎能夠清晰地聽見她骨骼碎裂的聲音,她硬生生地用她自己的身軀,當成了阻止我撞上大地的ròu墊。我看到鮮血從她的耳中、鼻中、眼中流出, 我大叫了一聲:阿渡!我雙腿劇痛,根本沒有辦法站起來,我掙扎著爬起,手足無措地想要抱起她,可是些微的碰觸似乎便是劇痛,她神qíng痛苦,但烏黑的眼珠看著我,眼神一如從前一般安詳,絲毫沒有責備之意。就像看到我做了什么頑皮的事qíng,或者就像從前,我要帶她溜出去上街。我抱著她,喃喃地叫著她的名字。 我明明知道,西涼早就回不去了。我明明是想要她先走,可是我對不起她,我明明知道,她不會將我獨自撇在這孤伶伶的世上。而我也知道,我不會獨自 將她撇在這孤伶伶的世上。阿渡已經闔上了眼睛,任憑我怎么呼喚,她也不知道了。 我聽到城門軋軋打開的聲音,千軍萬馬朝著我們沖過來,我知道所有人都還是想,將我拉回那痛苦的人世,將我帶回那座冷清的東宮??墒俏以僖膊辉甘苣菢拥目喑?。 我對阿渡說:我們一起回西涼去。 我拾起阿渡的金錯刀,剛剛阿渡拿著它砍削巨大的鐵栓,所以上面崩裂了好多細小的缺口,我將它深深cha進自己的胸口,卻一點兒也不痛。也許這世上最痛苦的一切我都已經經歷,死亡,還算什么呢? 血汩汩地流出來,我用沾滿鮮血的雙手握住阿渡的手,慢慢伏倒在她的身旁。我知道,我們終究是可以回家去了。 一切溫度與知覺漸漸離我而去,黑暗漸漸籠罩。我似乎看到顧小五,他正策馬朝我奔來,我知道他并沒有死,只是去給我捉了一百只螢火蟲。 現在,我要他給我系上他的腰帶,這樣,他就永遠也不會離開我了。 我帶著些微笑意,咽下最后一口氣。 大地蒼涼,似乎有人在唱著那首歌: 一只狐貍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一只狐貍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 原來那只狐貍,一直沒能等到它要等的那位姑娘。 【終】 [番外]太液芙蓉未央柳 阿穆!我拉了拉他的袖子,卻又改了稱呼,低聲喚道:殿下 阿穆抬起頭來,有點茫然的看著我。他穿著便袍,素色的袍子,襯得他的眼珠越發黝黑,神色間仿佛還帶著點孩子氣似的。 本來依照宮規,我并不能直呼太子的rǔ名,但是進宮那年,我七歲,阿穆比我更小,他才五歲。我們兩個要好似兄弟,我比他大,處處都護著他。他背不上書的時候,我在太傅眼皮底下替他作弊,他被罰的時候,我模仿他的字跡惟妙惟肖,可以替他寫一厚迭字帖jiāo差而不露破綻。我們一起在御園中打彈弓,斗蟋蟀,爬樹,捉弄那些一本正經的宮女們 我們漸漸的長大了,可是我知道,我們之間的jiāoqíng是絲毫沒有變的,阿穆有任何煩心的事,都會告訴我。而我呢,總愿意替他想出辦法。 阿穆煩心的事qíng很多,陛下只得他一個兒子,自然寄予重望??墒窃诒菹履菢佑⒚鞯牡刍拭媲?,任何人都平凡得幾近渺小。 阿穆曾經問過我:我怎么樣才能像父皇那樣。 我答不上來。 陛下能征善戰,曾四征西域,平定南夷,攻下了大小無數城池,創下萬世不拔的基業。站在皇朝堪輿圖前,任何人都會覺得熱血沸騰。開國百余年來,我朝的疆域從來沒有如此的浩瀚。每年歲貢之時,萬國來朝,眾夷歸化。我曾經陪著阿穆跟隨陛下,站在承天門上,聽萬歲山呼,聲震九城,連我們這樣的無知小子都覺得山搖地動,氣血澎湃。而陛下卻連一個微笑都吝嗇給予,他常常不過在城樓上略站一站,連一刻功夫都不肯停留,便會命人放下簾子,徑直回西內去了。仿佛這一切世上的無上繁華,在君王驕傲冷漠地眼底,不過是過眼云煙。 有這樣一位父皇,我覺得阿穆也不是不可憐的。 陛下弓馬嫻熟,我朝自馬背得天下,對貴家子弟的教育,皆從騎she啟蒙,文課功夫倒還在其次。我是父親親自教出來的,士族子弟里,我的功夫算不錯的,可是跟陛下一比,簡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我曾經見過一次陛下出手,那天我與阿穆陪著陛下在花園中行走,枝上一對鳥兒叫得甚歡,陛下接過阿穆手中的彈弓,捏了一顆金丸,就將那一對鳥兒打了下來。所謂一箭雙雕亦不過如此,一顆金丸便將兩只鳥兒的頭打得血ròu模糊,幾乎碎成齏粉,可見勁力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