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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問了一遍,為什么。 我也想知道,為什么,為什么命運會如此地捉弄我們,一次又一次,將我們兩個,bī入那樣決絕的過往。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中竟然是難以言喻的痛楚,猶帶著最后一絲希冀,似乎盼著我說出什么話來。 我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有說。 他手上的血沾到了我臉上,溫涼的并不帶任何溫度,他說道:為什么你會安然無恙地從刺客那里回來,為什么阿渡就不肯告訴我刺客的行蹤,為什么你手里會有這么一對鴛鴦佩鴛鴦鴛鴦我拆散了你們一對鴛鴦是不是? 他手上的勁力捏得我肩頭劇痛,我忽然心灰意冷,在忘川之上,他到底是抱著什么樣的心態,同我一起跳下去的呢?難道只是為了對我說那句話?那句我根本就聽不懂的中原話?我早就忘了那句話說的是什么。我只記得裴照最后的驚呼,他一定也驚駭極了。畢竟李承鄞不是顧小五,可是我的顧小五,早就已經死在了亂軍之中。我終于抬起眼睛看著他,他的眸子漆黑,里面倒映著我的影子。他到底是誰呢?是那個替我捉螢火蟲的顧小五?還是在婚禮上離我而去的愛人?或者,在忘川之上,看著我決絕地割裂腰帶,他臉上的痛悔,可會是真的? 我一次又一次地被這個男人騙,直到現在,誰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騙我?他對著刺客折箭起誓,說得那樣振振有詞,可是一轉眼,他就同趙良娣站在承天門上我的顧小五早就已經死了,我想到這里,只是心如刀割。我的聲音支離破碎,可怕得簡直不像我自己的聲音。我說:你拆散了我們,你拆散了我和顧小五。 他怔了怔,過了好一會兒,反倒輕蔑地笑了:顧小五? 我看著他,他手上還在汩汩地流著血,一直流到袍子底下去。在忘川之上的時候,我覺得心如灰燼,可是此時此刻,我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我覺得疲倦極了,也累極了,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殺了顧小五。 我的顧小五,我唯一愛過的人,就這樣,被他殺死了。被他殺死在突厥,被他殺死在我們未完的婚禮之上,被他殺死在西涼。 我稀里糊涂,忘了從前的一切,然后到這里來,跟李承鄞成親。而他我把一切都忘了,我甚至都不知道,顧小五已經死了。 他怒極反笑:好!好!甚好! 他沒有再看我一眼,轉身就走了。 永娘回來的時候十分詫異,說:殿下怎么走了?旋即她驚呼起來,哎呀,這地上怎么有這么多血 他叫了宮娥進來擦拭血跡,然后又絮絮地問我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我不愿意讓她知道,麻木地任由她將我折騰來,折騰去。我該怎么辦呢?我還能回西涼去嗎?就算回到西涼,顧小五也已經死了啊。 永娘以為我累了要睡了,于是沒有再追問。她讓阿渡進來陪我睡,阿渡依舊睡在我g前的厚氈之上。 我卻睡不著了,我爬起來,阿渡馬上也起來了,而且給我倒了一杯茶,她以為我是要喝水。 我沒有接她手里的茶,而是拉著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寫字。 我問她,我們回西涼去好不好? 阿渡點點頭。 我覺得很安心,我到哪里,她就會跟我到哪里。我都不知道從前她吃過那樣多的苦,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心甘qíng愿,跟我到這里來的。我拉著她的手,怔怔的忽然掉下了眼淚。阿渡看我哭了,頓時慌了神,她用衣袖替我擦著眼淚,我在她手心里寫,不要擔心。阿渡卻十分心酸似的,她將我摟在她懷里,慢慢撫摸著我的頭發,就像撫摸著孩子一般。她就這樣安慰著我,我也慢慢闔上眼睛。 其實我心里明白,我自己是完了。從前我喜歡顧小五,我忘了一切之后,我又喜歡李承鄞。哪怕他一次又一次地騙我,我竟然還是愛著他。 忘川之水,在于忘qíng。凡是浸過神水的人,都會將自己經歷過的煩惱忘得gāngān凈凈。我忘了他,他也忘了我,我們兩個,再無前緣糾葛??墒菫槭裁次視谕浺磺兄?,再一次愛上他呢?他對我從來就不好,可是我卻偏偏喜歡他。這三年來,我們一次次互相推開對方,可是為什么還是走到了今天?天神曾經聽從了我的祈求,讓我忘記他加諸在我身上的一切痛苦與煩惱,可是如今天神是在懲罰我嗎?讓我重新記起一切,在又一次愛上他之后。 李承鄞再也沒有來看過我。 我病了很長時間,等我重新能說話的時候,檐外的玉蘭花都已經謝了,而中庭里的櫻桃花,已經開得如粉如霞。 櫻桃開花比桃樹李樹都要早,所以櫻桃花一開,就覺得天已經來了。庭院里的幾株櫻桃花樹亭亭如蓋,綻開綺霞流光般的花朵,一團團一簇簇,又像是流霞輕紗,簇擁在屋檐下,有幾枝甚至探進窗子里來。 我病著的時候發生了許多事qíng,都是永娘告訴我的。首先是首輔葉成被彈劾賣官,然后聽說株連甚廣,朝中一時人人自危,唯恐被算作是葉黨。然后是征討高麗的驍騎大將軍裴況得勝還朝,陛下賞賜了他不少金銀。還有陛下新冊的一位妃子,非常的年輕,也非常的漂亮,宮中呼為娘子,據說陛下非常寵愛她,連暫攝六宮的高貴妃也相形見絀。大家紛紛議論陛下會不會冊立她為皇后,因為這樣的恩寵真的是十分罕見。不論是朝局,還是宮里事,我左耳聽,右耳出,聽過就忘了。 我也不耐煩聽到這些事,我覺得男人的恩qíng都是靠不住的,尤其是帝王家的男人,在天下面前,女人算什么呢?顧劍說過,一個人要當皇帝,免不了心硬血冷。我覺得他說的是對的。 午后的時候,忽然淅淅瀝瀝落起雨來。永娘望著庭中的雨絲輕嘆,說道:這下子花都要不好了。 我病雖然好了,可是落下個咳嗽的毛病,太醫開了很多藥方,天天喝,天天喝,但沒多大效力。所以我一咳嗽,永娘就連忙拿了披風來給我披上,不肯讓我受一點涼氣。我也希望咳嗽早一些好,早一些好,我就可以早一些跟阿渡回西涼去。 不管我的西涼變成了什么樣子,我終歸是要回去的。 我坐在窗前,看著雨里的櫻桃花,柔弱的花瓣被打得漸漸低垂下去,像是剪碎了的綢子,慢慢被雨水浸得濕透了,黏在枝頭。永娘已經命人支起錦幄,這是中原貴家護花用的東西,在花樹上支起錦幄,這樣雨水就摧殘不了花樹。我看著錦幄下的櫻桃花,錦幄的四周還垂著細小的金鈴,那是用來驅逐鳥兒的,金鈴被風chuī得微微晃動,便響起隱約的鈴聲。 現在我經常一發呆就是半晌,永娘覺得我像變了個人似的,從前我太鬧,現在我這樣安靜,她總是非常擔憂地看著我。 阿渡也很擔心我,她不止一次地想帶我溜出去玩兒,可是我打不起jīng神來。我沒有告訴阿渡我想起了從前的事qíng,我想有些事qíng,我自己獨自承受就好。 櫻桃花謝的時候,天氣也徹底地暖和起來。宮里新換了衣裳,東宮里也換了薄薄的衫,再過些日子就是初夏了。永娘叫人在中庭里新做了一架秋千,從前我很喜歡dàng秋千,但李承鄞認為那是輕薄率xing,所以東宮里從來沒有秋千,現在永娘為著我叫人新做了一架,可是我現在根本就不玩那個了。 裝秋千架子的時候我看到了裴照,我已經有許久許久沒有見過他,自從上次在路上他勸我不要和月娘來往,我就沒有再見過他了。我就像第一次看到他,我還記得他奪走阿渡的刀,我還記得忘川之上他驚駭的聲音。他一定不會知道,我都已經全部想起來了吧。 我不會告訴他我想起了從前的事,那樣他一定會對我嚴加防范。中原人那樣會騙人,我也要學著一點兒,我要瞞過他們,這樣才能尋找時機,跟阿渡一起走。 裴照是給我送東西來的,那些都是宮中的頒賜,據說是驍騎大將軍裴況繳獲的高麗戰利品,陛下賜給了不少人,我這里也有一份。 都是些古玩珠寶,我對這樣的東西向來沒什么興趣,只命永娘收過罷了。 還有一只捧籃,裴照親自提在手里,呈上來給我。 我沒有接,只命永娘打開,原來竟是一只小貓,只不過拳頭般大小,全身雪白的絨毛,好像一只粉兔??擅髅魇秦?,兩只眼睛卻一碧一藍,十分有趣。它伏在盒底,細聲細氣地叫著。 我問:這個也是陛下頒賜的? 裴照道:這個是末將的父親繳獲,據說是暹羅的貢品,家中弟妹淘氣,必養不大,末將就拿來給太子妃了。 我將小貓抱起來,它伏在我的掌心咪咪叫,伸出粉紅的小舌頭舔著我的手指。柔軟蘇麻的感覺拂過我的手指,麻麻的難受又好受,我頓時喜歡上這只小貓,于是笑著對裴照說:那替我謝過裴老將軍。 不知為什么,我覺得裴照似乎松了口氣似的。我毫無忌憚地看著他,面露微笑。當初他跟隨李承鄞西征,一切的一切他都盡皆知曉,在忘川的懸崖上,也是他眼睜睜看著我跳下去??墒撬麖膩頉]有在我面前說漏過半個字,我想,他其實對李承鄞忠心耿耿。如果他知道我早就已經想起來,會不會立時神色大 變,對我多加提防?中原人的這些詭計,我會一點一點地學著,我會將他們加諸在我身上的所有痛苦,都一一償還給他們。 我逗著小貓,跟它說話:喵喵,你是要吃魚嗎? 小貓喵地叫了一聲,舌頭再次舔過我的手指,它舌頭上的細刺刷得我好癢,我不由得笑起來,抱著貓給阿渡看:你看,它眼睛真好看。 阿渡點點頭。我叫永娘去取牛rǔ來喂貓,然后又跟阿渡商量給小貓取個什么名字。 我問阿渡:叫小花好不好? 阿渡搖了搖頭,我也覺得不好,這只小貓全身純白,一根雜毛也沒有,確實不應該叫小花。 那么就叫小雪吧我絮絮叨叨地跟阿渡說著話,要替小貓做個窩,要替小貓取名字我都不知道裴照是什么時候走的。 不過自從有了這只小貓,我在東宮里也不那么寂寞了。小雪甚是活潑,追著自己的尾巴就能玩半晌。庭院里桃李花謝,亂紅如雪,飄飛的花瓣chuī拂在半空中,小雪總是跳起來用爪子去撓??墒抢葮蛏戏e落成堆的花瓣,它卻嗅也不嗅,偶爾有一只粉蝶飛過,那就更不得了了,小雪可以追著它滿院子亂跳,蝴蝶飛到哪里,它就躥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