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就謝橋這些日子瞧見的,這些爺身邊的大丫頭,倒是沒有一個是姿色平庸之輩,吃不準是不是就是房里人,故此也不能小瞧了去。子謙瞥了眼謝橋,見她額角漸漸滲出細汗,遂開口道: 『走了這大半日,母親與橋meimei想必都有些累了,不若先去我屋里吃上一盞茶,略歇會子再走吧』 劉氏斜昵了他一眼道: 『聽見說,從你meimei這里得了好茶來,好,我今兒就去嘗嘗』 說著邁步走了進去,紫荊急忙快行兩步,前去招呼院子里小丫頭們,速速去尋了灶下的婆子煮水烹茶,自己跟著進了屋里伺候。 歲寒居的格局和謝橋的抱月軒有些相似,正面一明兩暗的屋子,中間堂屋布置的甚是規整,墻上懸了一幅董玄宰的林塘晚歸圖,左右兩邊摘了東坡居士的兩句話: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夢了無痕,為聯,雖頗賦禪意,卻不與子謙的年齡境遇相合。 中間一張紫檀架幾案,案前紫檀方桌,設有紫檀官帽椅,雖是常見格局,但至于其間,卻令人覺得毫無俗意,東邊一張松竹梅蘭四君子的屏風,遮住了里面低垂的幔帳,想來該是何子謙的寢室了,西邊以一個楠木落地罩相隔,兩側籠著碧色輕紗,可見里面直通到頂的滿滿兩架子書。 窗下一張紫檀雕云蝠卷足大書案,案上置了一只根刻筆海,上面cha了滿滿一海粗細不一的大小畫筆,以及依次陳列著水丞,墨g、玉硯,筆山、鎮紙等物??吹贸鰜碇魅耸莻€善于作畫的風雅之士。 劉氏在上首落座,兩個小丫頭挪過來兩個花梨繡墩擱在下首。 一時,小丫頭端了三個青色如玉的茶盞進來,子謙接了一盞親捧與劉氏,紫荊接過一盞來奉與謝橋,謝橋淺淺抿了兩口,卻就著外面透進來的日光,細細打量手中的器皿,只見猶如雨過天青后的明麗色彩,釉屋瑩厚,有如堆脂,視如碧玉,扣聲如馨,卻真真是難得的好物件,細細把玩了半響,心里琢磨著倒有些像她屋子里那個粉青花糙紋的鵝頸瓶,瞧著是一路的。 那個瓶子,寶樹說是如今難得一見的汝窯上品了,這個顏色卻比自己那個,還要清透明亮一些,難道是書里面說的那個有『雨過天晴云破處』之稱譽的汝窯貴器。 謝橋仔細端詳了片刻,心里確定了七八分,抬起頭來道: 『如此貴重的東西,表哥該珍藏于匣中才是,用來裝茶吃,卻未免bào殄天物了』 何子謙搖頭笑道: 『橋meimei這話卻差了,這東西再好,也不過是個器皿罷了,若白擱著,卻有什么意思』 謝橋細細一想,忽覺何子謙此話真是非常有道理,本來這些東西做出來,就是為人服務的,卻往往因為金貴難得,反而令人成了它的奴隸,卻是得不償失違背本意了的。 想到此,仿似頓悟了一般,站起來鄭重一福道: 『子謙哥哥高見,謝橋今日受教了』 何子謙卻不說什么,只瞧著她笑。 他們這一來一去,打的什么官司,劉氏是有聽沒有懂,根本就不知道兩個人這說的是什么,一個茶碗罷了,雖說稀罕些,卻哪里值得說出這么多道道來。 有時候劉氏不禁打心里埋怨自己的父親,他自己是個才高八斗有學問的,她和meimei兩個人卻只略略識的幾個字,舉凡那些詩詞歌賦的卻是一竅不通,因父親說她和meimei資質平常,不是讀書的材料,也就粗粗的請了個先生,教了一年的字罷了。 其余時候都跟著母親在房里學習針線女紅,父親常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可如今的男人們,哪個愿意自己的妻子是個目不識丁的賢德女人,都喜歡那善于作詩填詞,吟詩弄曲的風雅女子呢,于那只會生孩子,管家務的,也不過看的和一個體面婆子差不了多少,就如子謙他爹東面那兩房受寵的媵妾一般。 劉氏想到此,不禁挑眉悄悄打量了謝橋兩眼,這個外甥女別瞧著年紀不大,倒是個萬事皆明白的,舉凡子謙喜歡的這些玩意,她倒都能知道一二,這如何不惹得子謙心牽意動。 念頭轉到此處,劉氏開口道: 『得了,這腿也歇的差不離了,咱們還是去瞧你meimei的屋子吧,耽擱在你這里,算怎么回事』 說著自顧自的往外走,謝橋自是忙著跟在后面而行。踏出屋子,卻見側面窗邊植了一叢修竹,這邊卻有一棵青梅樹,枝頭葉間可見結了細小可愛的青梅子,讓人瞧了,不覺口角泛酸,忽然明白這里為何名歲寒居了,加上外面四季常青的松樹,和著院子里的一叢修竹,幾枝青梅,卻不正好是歲寒三友嗎。 出了院子,謝橋回頭一望,卻不禁想起了前些日子讀過的一闋詞,用在此處堪堪應景: 『色將闌,鶯聲漸老,紅英落盡青梅小。畫堂人靜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裊?!?/br> 過了一屏嵯峨假山,便是溪水匯流之處,乃是一個偌大的池塘,池中大約植了蓮,如今還不應季,故此只一泓碧水逶迤,趁著那邊青瓦粉墻的幾個小院落,越發jīng巧。 轉過一條石子鋪就的小徑,前面就是一個jīng致的小院,院門大開著,雖是午后時分,院子里的婆子們卻沒歇著,依然在忙著整理花圃中的花木,謝橋抬頭看去,遠遠正中懸著一塊匾,上面寫著三個大字鋤月軒。 剛邁進小院,卻見巧蘭何mama迎了出來。 劉氏笑道: 『真真你們的腳倒快,不想倒是走到了我和你們家姑娘前面來了』 說著扭臉對謝橋道: 『這是舅媽特命人收拾出來的院子,原本叫邀月齋,子謙前日里說未免落了俗套,因此改成了鋤月軒,姑娘瞧瞧可順心意』 謝橋忙謝了,卻歪著頭沖何子謙道: 『卻不知有何出處』 何子謙燦然一笑: 『宋劉翰《種梅》詩曰:惆悵□風味薄,自鋤明月種梅花。你瞧,meimei這里和我的歲寒居隔水相望,西面卻還有一片梅林,不正好合了此詩中的意境嗎』 他的話剛落,撲哧一聲,那邊廊間傳過來兩聲清脆的笑聲: 『我當是誰這時候在我們這里吊書袋子,原來是哥哥,倒怨不得了』 謝橋側頭向那邊望去,廊間緩步行來兩個娉婷的豆蔻少女,前面一個端莊秀美,穩重大方,穿著一件鵝huáng色綢襖,下面系著云霞皺透紗裙,堪堪透出里面繡著的百蝶穿花圖,腰間系著玲瓏環佩,行走間,清脆叮當聲不絕于耳,頭上梳了一個簡單的簪花垂發髻,別著一對金鑲紅寶石蜻蜓簪。 后面一個修眉明眸,顧盼神飛,衣裳和前面的少女大致相似,只是顏色卻是亮眼的銀紅,頭上卻沒有釵環,只簪了一朵新式樣的大紅宮花,越發襯得她膚色如玉,姿容不凡。 到了近前,雙雙對著劉氏行禮,轉身又沖著何子謙蹲身一福,兩人站直了身子,好奇的望著謝橋。 劉氏指著兩人對謝橋道: 『這是你的兩個表姐,頭先這個是玉蘭,后面這個是玉梅,都比你大』 又對兩個女兒道: 『這是你們大姑姑家的謝橋meimei,左右是一家子的姐妹,以后一起在園子里住著,玩耍、讀書、做針線、莫要拌嘴才是』 謝橋忙上前行禮: 『謝橋見過兩位jiejie』 何玉蘭溫婉的一笑,后面的何玉梅卻忽閃著大眼道: 『你就是那個,不知道曲子,卻能聽得出曲中意思的橋meimei了』 謝橋一怔,回頭去瞧何子謙。 何子謙展開手里的折扇,搖了搖道: 『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是敬生那個多嘴的,當個新鮮事qíng說與她們聽的』 謝橋卻不禁一笑,這兩個jiejie瞧著和她謝家的幾個姐妹卻不怎么一樣,言談舉止間透著親近和善,倒真真令謝橋暗暗松了口氣。 致遠齋拜見外祖父 謝橋住了鋤月軒,玉梅住在望梅院,兩個院子中間一個兩層樓閣,是何玉蘭的蘭雪閣,北邊隔水相望是何子謙的歲寒居,卻真真近便非常。 至晚間,謝橋才見到外祖父,大名鼎鼎的翰林大學士。聽何府的婆子們說,自從外祖母去世后,外祖父的起居之所,就移到了東邊一個清凈的小院內。正院上鎖,空空閑置了這許多年。 謝橋跟著管事婆子,出了東邊的畫廊,西行百米,就是祖父起居的院子了。領路的婆子姓王,是舅媽跟前一等一的管事婆子。 何mama說她原也是劉氏身邊的丫頭,跟著嫁進來何府,后來配了外院跟著老太爺的大奴才蘇六兒,熬了這些年,如今倒算有些大體面了。她的兒子二虎如今正跟在何子謙身邊伺候呢。 謝橋在園子里用過了晚飯,劉氏那邊才遣了這王婆子來喚她去前面拜見外祖父。 要說這何府,一時半會兒的,謝橋還真有些適應不來,大約劉氏出身不高,聽說外祖父當年也是個讀書的寒族,后來才騰達了。因此一些規矩上卻比謝府少的多。 年節的不知道,如今卻是各院子里都配了小灶廚娘,想吃什么,各院子單做,一應份例總歸到賬上就是了。雖說拎清了,卻也少了那份熱鬧,想來這一個人吃飯,總有點難以下咽。 況,謝橋見那幾個管灶上的婆子,并不像什么忠厚老實的角色,未免有些刁滑的xingqíng,首一見,謝橋每人賞給了兩吊錢,一個個才瞇著眼,沒口的說那拜年話。一開始,雖也不至于怠慢與她,但瞧著卻淡淡的。 謝橋覺得舅媽在管家上面,真有些松散,既然是派到她這里的下人,想來該算有規矩的,就謝橋看來,卻也不十分妥當,更別提尋常的了。不過左右這些事與她無涉,她也不過客qíng的住在這里一陣子罷了,不好cha手管這邊何府的下人,沒得被人嚼了舌根子去,卻是得不償失的。 因此暗暗和巧蘭何mama叮囑了,在這里莫要攙和何府的事qíng,只裝聾作啞,帶個耳朵便了,尤其何mama,自進了何府,就不斷的嘀咕,以前大姑娘二姑娘在時,是個什么光景,如今卻怎樣怎樣的,多有不忿感嘆之qíng,讓人聽去,若傳到舅媽耳朵里,可不要生出事qíng來。 謝橋看的清楚,別看劉氏表面上敞亮,那心里的度量真真不是多大的。就拿自己來說,何mama曾經和她說過多次,自己的娘,何府的大姑奶奶與劉氏有雪中送炭的幫扶之恩,說她瞧著自己親娘的面子上,對自己也不會冷落了去。 可惜親熱倒是親熱,骨子里卻透著那么虛,一點也不實在。且自打進了何府,竟是一句她娘的話兒都沒提過,可見是萬分不愿意提及的。內中的緣故,略一想也就曉得了。雖說承了恩,卻不愿意凸顯出自己當初的無能罷了。 尋常的小門小戶,如此計較還過得去,像何府如今這樣的氣勢,舅媽這樣的主母未免有些不合時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