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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李元憫通曉神諭的本事說不上全信,但若讓她全然不忌,如以往那般隨意發落那自是不可能,否則她這段時日也不必焦頭爛額四處挪賬補上浙西的賑災款項,更不必花費諸般心力拉攏其過來。 昨日,她已對李元旭諸般教誨,令他不得像往日般肆意作踐李元憫,雖未對其言明緣由,可語氣慎重,想必他也明白個中重要,卻不想——這親兒,究竟要讓她擔負到何時? 本來是假意數落幾句,可心火一起,當下劈頭蓋臉臭罵起來,李元旭本就惱怒在心,這么當眾數落,心下更恨,他倒還孝順,不敢當面頂撞,只臉色鐵青,咬牙切齒在心間又多算了李元憫好幾筆帳。 樣子也做足夠了,王朝鸞才上前再似模似樣地安慰了李元憫幾句。 李元憫自是一副大為感激的模樣,如此,這早間之風波,在各人諸般心思中,就似乎這么輕易揭過了。 *** 今日的太學院與往日相比格外的肅穆莊嚴。 北安朝自開國便沿襲前朝設三省六部,另于禮部特設司禮監,專司這秋選,可見其隆重。 待鐘鼓鳴過三輪,明德帝率后宮百官朝拜孔圣,祭天祀地。 半晌,鐘鼓閉,明德帝坐于正座,其后設帷帳,司馬皇后攜眾嬪妃按位份坐于其間。 高高的云臺上,明德帝朝著跪拜的百官伸手一平:“眾愛卿請起?!?/br> 百官山呼萬歲。 左相大人趙構資歷最老,且年逾耳順,皇帝特賜獨坐于下首,其余官員按官階品位入座,最靠前的自乃天子重臣、一品親貴、鎮北侯司馬忌,其子司馬昱年方滿十六,坐于其左側,父子二人斂眉而坐,一般不俗的氣度容貌,只司馬忌行伍出身,滄桑間多了幾分英武之氣,教人不得小覷。 秋選一示天家恩寵,二為皇子選立近臣,待百官入座,司禮監禮官展開卷宗,頌天家恩德,并召天恩告,明德帝循例訓了些話,如此,便到了辰時。 四位皇子自南門而入,走在最首的乃大皇子李元乾,其次為四皇子李元旭,姬女所生的二皇子李元朗、三皇子李元憫緊隨其后。 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只最后那位……未免孱弱了些,不似皇家子弟。 在場的官員們多是如此感慨。 李元乾大馬金刀入座,上個月,他便年滿十六,已是一副大人模樣,生得威儀堂堂,容貌頗似明德帝,明德帝雖寵愛四子李元旭,但待其并不薄,早早便恩準其開牙建府,御賜親王府邸,著內務府督造,頗是隆重。 左相大人遠遠瞧著自己英姿勃發的外甥,不由撫須,露出愛惜贊賞的目光。 王貴妃隱在珠簾后,看著比自己兒子高了不止一個腦袋的李元乾,端的是從容不迫,氣度儼然,心下不由忌恨,又見李元旭躲在其身后悄自打哈欠的模樣,心間更是燒了一把火。 司馬皇后自也看見了,輕輕一笑,身后的褚貴人會意,挑著眉道:“看來四殿下這段時日頗為刻苦,咱們貴妃娘娘倒是辛苦了?!?/br> 王朝鸞豈不知這皇后狗腿子的暗諷之意,冷笑著回道:“本宮這孩子愚鈍,自要多加辛勞,此間苦楚哪里meimei能體會得到的,皇后娘娘,你說是也不是?” 意思自是清楚得很——你倆想受這份教導皇子之苦還沒有資格呢。 褚貴人面色一緊,輕哼一聲背過頭去,司馬皇后倒沒有露出什么旁的臉色,只叱道:“觀禮呢,莫要喧嘩?!?/br> 其余眾妃嬪面上各般神色,有幸災樂禍觀戰的,有聞言自憐的,有隱忍怨毒的……只有大皇子的生母趙淑妃并未參與其間潮涌,她面上露出恍惚之意,目光只癡癡地望著云臺下的某個身影。 帷帳后是個不小的戰場,帷帳前更是。 秋選按詩、賦、時文、論四部分分別對皇子進行考核,雖明面上說命題當日才揭曉,但如四皇子之流,自然已通過諸般手段提前從翰林院拿到命題,并經由幕府門客擬好應試之文、加之潤筆修飾,端的是文采斐然。 日頭漸漸偏移正中,待巳時三刻一到,司禮監禮官鳴鐘,云臺上的皇子們皆放下筆紙,未免筆跡被識,由數位執筆太監收了卷宗于帷帳后謄抄,置于四個密匣之中,并上呈皇帝。 明德帝隨手打開一個密匣,翻了兩卷,面上浮出笑意,連聲道好,便命禮官將卷軸懸掛云臺木桁上,供百官品評,分四等,按優劣置朱碧緗玄四色玉簡。 但今日的重點顯然不在于幾位皇子究竟考得如何,而在于這些世家侯爵如何抉擇,當然,其間大部分已是定數,而今日最大的變數,便是鎮北侯司馬忌了。 眾人雖皆裝作品鑒模樣,目光卻不由齊齊聚在鎮北侯爺身上,然他像是沒有留意一般,步履不疾不徐,只輕撫須襞,笑著與身邊翰林院林編撰談笑風生,間或指點木桁上的文章詩賦。 王朝鸞焦躁地坐帷帳后,她等了半日也未曾見司馬忌置下玉簡,一顆心幾乎吊在了喉嚨口,暗罵這只老狐貍拿腔作勢,不給人痛快。 云臺暗涌流動,眾人齊齊關注四色玉簡數目,唯有李元憫心思不在此處,只垂眸出神地盯著眼前的桌案,湘色桌面上,一滴墨不小心滴在了上面,緩緩滲透開來,將桌案染了一道除不掉的污漬。 看著那抹墨色,他心間奇異的平靜。 再次相逢,他原以為他該是連筆都握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