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節
直覺告訴他,這事不對。 第二日,他從皇帝那里拿到了喪假,回了開封。 各處看一看,問一問,便全明白了。 溫蕙枉死了。死在了他的父親陸正之手。 只人死如煙滅。無論做什么都不可能挽回了。旁的人還得活著,還得往前走。這還有一家子人。 這個事,不能揭開。揭開,便是全員皆輸。 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父親自不必說,母親也一定是知情的。 她甚至都不肯面對他。不知道是羞愧,還是悲痛? 這件事里,她參與了多少?或者是,反抗了多少? 都不能問。 只覺得窒息。 唯一能做的,是帶走璠璠。讓璠璠遠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只陸睿當時萬萬想不到,“溫蕙枉死”竟還不是真相。 真相,原來如此。 陸正看著生得比自己還高,比自己還英俊,比自己還遠遠有才學的兒子,眼角抽動。 果然世間,沒有能永遠支撐下去的謊言。做了這么多,他到底還是知道了。 當陸睿問出這一句的時候,陸正感到自己二十來年作為父親的威嚴開始崩塌了。 “有十萬兩嗎?”陸睿語帶困惑,“當年朝廷一共才撥下十五萬兩吧,父親怎貪了如此之多?” 趙勝時與陸家的交集只在江州,陸睿梳理信息,能讓陸正作出后面一串事的,除了江州堤壩案,再沒別的。 “休得胡說!我……”陸正習慣性地喝斥,頓了頓,語氣頹了下來,“我只拿了一萬兩?!?/br> “一萬兩……”陸睿好像聽到了很好笑的事,竟笑了。 “我在京城,旁人來求字畫,一副畫的潤筆也有三千兩?!彼?,“我畫三幅畫,便有一萬兩了?!?/br> 他又道:“便是母親,不過打發時間養的綠菊,也有人出千兩的價格收購?!?/br> “父親貪瀆,卻只拿了一萬兩?!?/br> “一萬兩啊?!彼@道,“我們家,是缺這一萬兩嗎?” 空氣里很安靜。 陸正睜著眼看自己這兒子。 陸睿緩緩抬起眼,那眼睛里有血色。 “區區一萬兩!”他咬牙,“父親就把陸家的兒媳送給了權閹霍決?” 他果然,都知道了。 陸正眼睛一閉,認命了。 “你知道什么?我豈是為了錢。我家何時缺過銀子?”他色厲內荏地道,“你道在外為官,能像你在翰林院那般清貴,專心治學,不惹塵埃?你可知道什么是和光同塵!大家都拿,獨我一人不拿,還怎生做得下去官?” 陸睿咬牙道:“吏治敗壞,為官者效命朝廷,當以身正之。若其勢強,掀不得,也可以辭官避退,至少,留一個自身持正?!?/br> 陸正冷笑:“天真,幼稚?!?/br> 陸睿抬眼:“這不是天真幼稚,這是陸家人,該有的風骨!” “陸家的家訓里,有寧折不屈,可沒有同流合污!” “宦官擅權,祖父不愿與之共朝,都能辭官,為何父親就做不到?” 陸正語塞。 陸睿問:“趙勝時又是怎么脅迫父親的?” 陸正氣勢已頹,氣弱道:“謝谷豐暗中留了證據,趙勝時弄死了他家眷,把證據拿到了手里……” 陸睿森然道:“所以父親,就把蕙娘給了他?” 陸正的解釋戛然而止,抬頭。 “你可曾想過她是誰?”陸睿眼睛紅得似要滴血,牙齒幾要咬碎,“她是誰!” 他手指著陸府大門的方向,厲聲道:“她是我遵從父母之命,三媒六聘,八抬大轎從中門抬進家的正室妻子?。?!” 他這一生都講究養氣,講究風儀,從來沒有與自己的父親或者與任何人,用這樣大的聲音講話。 他的妻子,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被他的父親,像對待婢女、伎子那樣,送給了別人。 這在他看來根本不可發生的事,發生了在了蕙蕙身上。 她當時是什么樣的心境?陸睿不敢想。 她揣著匕首去跟人同歸于盡去了。 陸正被陸睿逼得后退了兩步。 “我,我沒有辦法!”他叫道,“這、這是要剝皮實草的事!我有什么辦法!我還能怎么辦?難道等死嗎?” 陸睿反問:“難道不該?” 陸正氣笑了:“我死了你能得到好處?你是我的兒子,你的功名全會被剝奪,考什么春闈,點什么探花,你這一輩子都不能再入科舉,要困死在偏遠鄉間!” 陸睿上前一步,握拳:“你做下的事,原就該你和我來承擔!” “剝皮實草也好,奪取功名也好,這都是你做的孽。我是你的兒子,你予我生命血rou,我也怨不得你?!?/br> “只,誰承擔,都不該由她來承擔!” “兒只想不到,一個讀書人,是要有多無恥,能做出獻媳求生的丑事!” 陸正被他一步步逼得后退,坐倒在明堂的椅子上,猶自想為自己辯解。 “我若倒了,她難道能好?”他急匆匆道,“輕一點,還能作犯人家眷,重一點,直接是犯婦,配了邊軍做營妓、送到衛軍填軍堡!你母親也是!你難道能看她落到那步境地?還有璠璠!” 陸睿卻道:“虞家、溫家,難道是死人嗎?還是陸氏宗族無人了?” 陸正便說不出話來。 “舅舅們難道能看著她們落入這般境地?族長難道能看著我陸家婦淪落軍營?”陸睿道,“又不是謀反大罪,無人敢伸手。不過貪瀆而已。只要肯使銀子,把女眷們撈出去,難道是什么做不到的事?” “真正脫不了罪的,”陸睿冷冷看著陸正,說出了真相,“其實,就只有你和我?!?/br> 淳寧帝自上位后,就在整治吏治,大力打擊貪瀆。 又江州堤壩案,實在犯了忌諱。若真被翻出來到了三司或者監察院,達了圣聽,便是使銀子,陸正和陸睿也脫不了罪。 陸正必死,陸睿一生,從此跌入泥沼。 陸正再狡辯不得。 他呼哧喘了許久,破罐子破摔:“行行行,你如今都知道了,你要怎樣?” 陸??戳怂S久,道:“我小時候,一直覺得父親是兩榜進士,十分厲害?!?/br> “如今才知道,父親原來是這樣的人?!?/br> “于眾人圍攻時既不能力抗,也不舍辭官,無大毅力?!?/br> “做下事來,竟不能掃尾干凈,落人把柄,無縝密手腕?!?/br> “事發,又不能勇于擔當,竟舍婦人而茍且,無絲毫風骨?!?/br> “父親這樣的人,是什么人呢?”陸睿道,“我想了想,才明白了?!?/br> “我從小崇拜敬仰的父親,”他緩緩道,“原來不過是個……庸人?!?/br> 陸正在他面前,作為父親的威嚴徹底崩塌。 他氣得臉色發白,渾身發抖:“這是兒子該說的話嗎?” 陸睿道:“正是親兒子,才肯跟父親說實話。希望能父親能明白,似父親這樣的人,實不適合馳騁官場。只怕你位置越高,禍事越大。 陸正隱有不妙的感覺:“你什么意思?” “我會替父親辭官,以后,父親便好好在家里,不必cao勞,只安享晚年便是?!标戭5?,“至于這個家,就交給兒子吧?!?/br> 陸睿說完,轉身。 陸正跳起來:“陸嘉言!你給我站??!” 陸睿果真站住了,卻喚了聲:“來人?!?/br> 房門推開,閃進來兩個高壯健實的年輕人,正是劉稻劉麥兄弟倆。 陸睿道:“我父親病了,需休養,扶我父親回房?!?/br> 陸正驚怒交加,沖上去:“小畜生!休得胡說!” 他卻沒能近陸睿的身,劉氏兄弟過去一左一右架住了他。 他們是溫蕙帶過來的陪房,自小跟著陸睿。若是換作劉富,或者還有猶豫。但劉稻兄弟從小就已經只把陸睿當作唯一主人了,也只聽陸睿的話。 “逆子!逆子!你敢!”陸正肝膽俱裂,拼命掙扎,“你這是忤逆!大不孝!” 陸睿微微轉身,夕陽銅金色的光打在他身上。 “非是我不孝,乃是你不肖?!?/br> “陸家百年風骨,豈能被你毀于一旦?!?/br> “今日,陸家列祖列宗,借我之手,予你懲罰。 “我今日所行之事,”他道,“才是正道?!?/br> “才是正確的?!?/br> “對的事情?!?/br> 陸睿邁出了書房門檻。 陸正大聲叫罵,劉稻兩個伸手去捂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