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決看著那雙攥緊裙擺攥得發白的手，就知道，溫蕙也被世間的規則束縛著。

    這很好。

    從來不守規矩的人對守規矩的人，勝面都很大。

    霍決，便是不守規矩的人。

    若循規蹈矩，如何破而后立，如何絕地求生。

    他曾做過為君弒父這樣大逆不道的事，又如何會將世間些許規矩放在眼里。

    那些規矩，只能是用來約束旁人的工具。

    “能?！睖剞ズ鋈坏?，她抬起頭來，“我婆母，她安排好了……”

    霍決的眸光又凜冽起來：“是她將你送出來的？”

    “不，我婆母是想將我送走?！睖剞サ?，“她的兄弟在金陵為官，她想將我和我女兒一同送去避難，去自己承擔。是我不同意，決定搏一搏，才來了這里?！?/br>
    陸家為人脅迫，肯定是有人想將溫蕙獻出來的。既然不是婆婆，丈夫又在京城，霍決便拾資撬想將溫蕙獻出來了。

    只，她竟用了“避難”二字。她的公公又是做下了什么？有了這樣大的把柄？倒得從趙勝時那里查一查。

    他卻道：“照你說的，比親生母親也不差了，世間竟還有這樣的婆母？我怎地無法相信？”

    “當然是有的?！睖剞远ǖ氐?，“或許少，但的確有的?！?/br>
    她告訴霍決：“我是以養病的名義離開，她會安排好，拖個半年一年，等我回去?！?/br>
    “只要四哥盡快了解這邊的事，”她的手攥得更緊，“我，是能回去的?！?/br>
    霍決卻拂拂膝頭，緩緩抬眼：“那如果，她是騙你的呢？”

    “如果，所謂的送你走，不過是以退為進，就誘得你舍身為她呢？”

    “如果她和陸家，根本就沒打算讓你回去呢？”

    “虞家嫡女，陸氏夫人，怎么會想不到一個女人只身離家意味著什么？”

    “誰來證你清白？”

    “不，你清白不清白根本不重要。從你離開陸家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不清白了?！?/br>
    “陸虞氏，不可能不拾漬庖壞??！

    溫蕙睜大眼睛望著面前的人。

    他靜靜地坐在那里，緩緩地吐出每一個字。

    霍家哥哥怎地竟是這樣一個可怕的人？

    他怎能……往人的心里淬毒！

    第157章

    霍決看溫蕙的眼睛,便知道她終究還是天真。

    畢竟是內宅婦人，便讀再多書，或者再聰慧,被關在垂花門里,日日只是理家事,養兒女,眼界終究有限。對這世間的“惡”的認知，也有限。

    都傻傻的。

    霍決并不逼著溫蕙回答，他站了起來。

    “我的人已經去了，看看開封是什么情況吧?！彼?，“你不愿讓你的夫君知道你在這里，我也可以幫你瞞著?！?/br>
    “只四哥希望你,別太天真?！?/br>
    他離開了溫蕙的院子,回到了自己上房。

    “給小安追個消息?！彼f。

    將要補充的信息錄下來,放飛了信鴿。

    康順又問：“那趙衛艱那里？”

    霍決嘴角扯扯：“這么大一份禮,得謝他?！?/br>
    “跟小滿說,不用再壓著了，把折子遞上去?！彼?，“等開了印，我去陛下跟前敲敲邊鼓。他想要浙江布政使的位置，給他?！?/br>
    但康順也是霍決的親密兄弟,也很了解霍決的辦事風格,并不插嘴，耐心聽著。

    果然，霍決接著道：“從京城去浙江，要走水路。等事情定了，盯著趙大人什么時候赴任,給我聯系漕幫……”

    康順咧嘴笑了。

    就知道不能便宜了姓趙的老小子。

    “一碼歸一碼?！被魶Q眸光凜冽，“該謝的謝，該報的仇也得報?！?/br>
    溫蕙的平靜生活，被趙衛艱毀了。這一份仇，自然由他來替她報。

    正月初三，溫蕙說：“我是不信的?！?/br>
    “你說的話，我不信?！彼龑魶Q道，“你根本不了解我婆母，你只是憑著你看人的眼光去猜測?！?/br>
    監察院都督，一定看到過很多陰暗的東西吧?；艏腋绺缈词澜绲哪抗舛缄幇档?。

    當初，在長沙城外小河灘，他看起來就十分陰郁。

    如今，那暗色的唇脂令他看起來比從前更陰戾了。

    “她自然是知道的，我也知道的呀?！彼f，“但怎么辦呢？當時，我們兩個真的沒有辦法了?！?/br>
    陸正作為一家的男主人，虎視眈眈想要將溫蕙“病逝”送走，趙勝時捏著把柄威脅陸家。在那個情況下，“怎么回來”不在考慮之列。

    “事成且活著”才是第一考慮列項。

    “四哥，你不要再跟我說這個了。我是不信的?！彼f。

    眼中居然沒有猜疑，還清澈明亮。

    這一對婆媳當真罕見。婆婆與媳婦，便再婆慈媳孝，立場也是天然對立的。

    霍決注視著她的眸子，只嘴角扯扯：“你說怎樣便怎樣?！?/br>
    霍家哥哥是很好看的，他要是能多笑笑，就沒那么陰沉讓人害怕了。

    但他笑得很少，不像陸嘉言，常笑。

    霍決落下一子，道：“你棋下得不錯，在陸家學的？”

    “琴棋書畫，我婆母沒有一樣不精通的?！睖剞ヴ鋈?，“她都想教我，可惜我是個榆木疙瘩，只學會了棋?！?/br>
    她反問：“四哥又在哪里學的棋？”

    “我進過書院的?！被魶Q道，“當時很愛讀書，求了我爹送我進書院讀了兩年?！?/br>
    溫蕙微感驚訝，因軍戶人家子弟，少有去書院讀書的。大多家里請個先生開蒙，或者私塾里識個字，不做個睜眼瞎就行了。

    “四哥沒跟我說過呢?！彼?。

    “你那時小，說了你也不懂?！被魶Q道，“但那時候我寫信給你，叫你讀書來著?！?/br>
    說起“那時候”，距離感便消失了許多。

    “四哥不要說我了，說說你自己吧?！睖剞デ袚Q了話題，“這些年，可還好？”

    霍決道：“你看著，覺得呢？”

    他抬起頭來，一枚棋子在指間翻轉。

    眸子銳利深邃，黑底金線的蟒袍華貴深沉，給人以視覺上的壓迫感。

    “位高權重”四個字，仿佛也一并繡在了金線里。

    溫蕙卻垂下目光。

    霍決凝視她片刻，問：“你覺得我不好？”

    “我也不知道?！睖剞サ?，“你現在是很厲害的人了，輪不到我說好不好?！?/br>
    霍決擲了棋子，在榻上支起腿，手肘搭在膝蓋上：“說說吧，沒關系?！?/br>
    溫蕙垂眸回憶，緩緩道：“景順五十年，三王奪嫡，我聽說襄王往京城去了，忍不住想，四哥是不是也去了？”

    “只我不知道，也不敢打聽?！睖剞フf，“銀線說……你還記得銀線嗎？”

    “金針銀線?！被魶Q道，“你的丫頭?！?/br>
    當年，月牙兒寫信告訴連毅哥哥自己給丫頭取的名字。

    連毅哥哥回信夸這兩個名氣起的吉慶。

    月牙兒為此得意過。

    金針銀線，常常出現在那些信箋里。

    因月牙兒的生活，便是如此簡單。無非是，丫鬟，功夫，糖果，淘氣，挨揍。

    “嗯，銀線跟著我嫁到陸家去了?！睖剞サ?，“她狠狠地警告我，可不能再提起四哥了。所以也不敢打聽的?！?/br>
    “后來，先帝得了天下，我想著，這回四哥怎么都應該去京城了。果然?！?/br>
    “再后來，聽到了北疆軍備案，我婆母提了一嘴‘永平’這個名字，她說，這個人以后又是個像牛貴一樣的人?！?/br>
    “我們在內宅里，所知十分有限。男人們偶爾會講一些，但也不會真的細講，不過當個時聞說說罷了。只我婆母懂得多一些，偶爾會再與我說說。我想著，這該不是四哥?！榔健@種名字，很容易重名的?！?/br>
    “只沒想到我婆母都說中了。那個人，也真的是你?！?/br>
    “后來，你掌了監察院，我夫君也說，你是個厲害的人?！?/br>
    霍決凝視著她。

    溫蕙卻沉默了片刻，才道：“只我回想當年，跑去跟你說那些話，覺得好傻?！?/br>
    “因我當時，其實什么都不懂的。不過是看多了話本子，一口氣憋在胸膛，覺得必要跑這一趟，心胸里才通暢了?！?/br>
    “我知道四哥難，可其實，我那時候，不知道四哥到底有多難?！?/br>
    “倘是現在再給我機會，我定不會再說那些傻話了?！?/br>
    “因叫別人站起來，叫別人努力，動動嘴皮子，太簡單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