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第69章 溫家家底薄,但曉得好鋼用在刀刃上。這幾年縱然承平,但溫夫人早些年與山匪、海盜都打過交道,生死記憶刻骨銘心。這些年她頗為用心,給家里男人們攢出了一人一副皮甲。 甲胄乃是朝廷嚴格管制之物。一戶人家里可以有刀有槍,這沒什么。但若搜出了一定數量的甲胄,什么都不用說,直接就是謀反大罪。 只因在戰場上,人人皆有刀槍,但有甲的人對上無甲的人,基本上后者就是人rou靶子。 只有他們這等軍戶人家,才能名正言順地擁有甲胄,數量上還不能過了。 溫百戶披甲騎馬,帶著兩個年長的兒子和幾十號人,告別了軍堡里的家小、鄉親,去千戶所報道,待部隊集合完畢,大隊人馬便開拔,再與其他千戶所匯集,浩浩蕩蕩的山東衛軍,奉命拱衛京師去了。 百戶所里雖有溫杉,實際上是由溫夫人當家做主了。 男人們開拔了,軍堡外哭聲一片。婦人孩子眼淚汪汪地直到再看不到男人們的身影,才轉身回去。 孰料堡里有點小sao動。溫夫人剛送了丈夫、兒子們去打仗,心里正煩,惱道:“去問問怎么了!”心想,若是哪個不開眼的這時候給她找事,她就抽那王八蛋幾鞭子。 下人來回報:“是田寡婦。田寡婦趁著大家在外面送行,偷別人家院里曬的干菜,叫婦人們逮住了一頓痛打?!?/br> 溫夫人怔忡了一下,只“哦”了一聲。 回到家里,對黃mama說:“去給田寡婦送些吃食?!?/br> 黃mama老大不高興。溫夫人嘆了一聲:“她年紀大了,顏色不好了,日子不好過了?!?/br> 田寡婦是個半掩門子,軍堡里的男人幾乎一多半都睡過她。婦人們很是厭憎她。 溫緯帶著男人們出征,這呼啦啦一走,田寡婦可能就要斷炊沒飯吃了。 黃mama也十分嫌憎田寡婦,道:“就你心善,你管她個小蕩婦餓不餓死。死了才干凈?!?/br> 溫夫人只不說話,卻堅持。 黃mama也只好準備了些米面,不叫別人,自己親自趁著夜色悄悄地去,拍了拍門,扔在了田寡婦門前。 田寡婦白日里剛叫婦人們按著一頓打,鼻青臉腫地,打開一條門縫,先看見了黃mama急于擺脫穢物般匆匆跑掉的背影,低頭又看見地上的米面。 省著吃,夠她活一陣子的了。 又過了些時日,消息傳來,以襄王、代王、趙王為首的諸王會師,結成聯盟,兵諫京城。 大太監張忠原矯詔召了北平都司、山東都司、河南都司和陜西都司諸衛拱衛京師。他的詔書自然是發往全國各省、各道,但便連他自己也知道,這詔書向南過不了江,向北翻不了山,向西不知道能不能穿過山西到達陜西,山西已經全然落入了代王手中。便能順利抵達,陜西和河南離得都遠些,真正能指望的,也就是北平都司和山東都司的衛軍了。 果然陜西都司和河南都司毫無音信,北平都司諸衛最早抵達京師,山東都司傳信來已經在路上。 只是山東諸衛終于抵達京師的時候,卻已經不需要再執行“拱衛京師”的任務了。 因為諸王已經率兵進京了。 宦官終究是無根無基之人,大周的宦官也不像古時有那一二朝代,許宦官領兵。大周一朝,宦官是不領兵的?;实塾H軍除外。因皇帝最信宦官,因此守衛皇帝安全的親軍,只肯交給宦官。 監察院其實是屬于天子親軍中的一部,只因監察院名聲太盛,才蓋住了天子親軍其他諸衛。 甚至于大家提起牛貴,都習慣性先想到他提督監察院事的身份,而忽略了他其實掌著全部天子親軍。 在不能領兵的前提下,一個強有力的皇帝,才能給宦官強有力的權力。一個被宦官挾持的小兒皇帝,能給張忠的不過是一個錯覺。 京師的門是從里面打開的,閣老們迎了諸王入京。 諸王直撲禁中,想要逼宮。 張忠卻已經死了。 牛貴斬殺了張忠,一手拎著張忠的人頭,一手牽著小皇帝的手在太和殿迎接諸王。 輝煌宏闊的大殿上擠滿了人,兵器锃亮,時不時便有一道光晃了誰的眼。稍一動,便一片刺耳的金屬刮擦聲。 牛貴微微彎腰,將手中的人頭往前一甩。那人頭便像個球一樣,咕嚕嚕滾到了諸王腳下。滾了一路的血。 好幾個藩王都嚇得后退了幾步。 牛貴沒有看他們,只蹲下來,對小皇帝溫聲說,“這就是你的兄長們,去吧?!?/br> 小皇帝才三歲,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奶娃娃。他看著滿殿锃亮的鐵甲、兵刃,沉沉的壓抑感讓他心生恐懼。 這殿上他只認識牛貴和張忠。只張忠已經變成了一個球,在地上滾,他只能聽牛貴的話,邁開小短腿走向年紀都能當他父親甚至當他祖父的兄長們。 走到差不多的位置,他放開一直捂著胸口的小手,從衣襟里掏出了一個東西,放在了大殿的金磚上。 那東西殿上有身份的人都認識——傳國玉璽。 一時殿上呼吸都靜了。只有偶爾兵刃與甲片發出的金屬刮擦聲,格外刺激人。 有人喝問:“牛貴,這是何意?” 牛貴道:“先帝大行,張忠挾五十二皇子亂大位。我現已將其誅殺,人頭在此,請王爺、閣老們查收?!?/br> 小皇帝邁著小短腿已經跑回到他身邊,有點害怕地抱住了他的腿。牛貴低頭看了他一眼,抬眸看著滿殿的王爺、閣老、將軍、甲士,淡然道:“五十二皇子自知德不配位,自愿禪位,此是傳國玉璽,諸位王爺、大人們還請收好。已經交到了諸位手上,若丟了,可怪不得咱家?!?/br> 眾人面面相覷。 諸王之中,襄王年紀最長,他開口道:“牛都督辛苦了?!?/br> 牛貴點頭:“分內事?!?/br> 他彎腰將退位了的五十二皇子抱起來,道:“五十二皇子還小,請容我先將他送回寢宮?!?/br> 他抱著這個孩子緩緩往前走,滿殿甲士,竟無人敢攔他。金屬摩擦聲一陣陣,兵士們閃身,密集的人群便生生給他讓出了一條路來。 只忽有人喝道;“牛貴!徐振、李九頭和錢耀祖三賊何在?“ 京中權宦九人,八虎一狼。 一狼可抵八虎,指的便是提督監察院事牛貴。 八虎中,馬迎春在湖廣為襄王府斬殺,馮蠻蠻在山西為代王府斬殺,樊三和王樹成在景順帝殯天時為張忠等人所殺,張忠今日為牛貴所殺。昔日威風凜凜的八虎如今就只剩下徐振、李九頭和錢耀祖三個人。 牛貴漫不經心地道:“不知道,大概逃了吧?!?/br> 旁人喝道:“牛貴,你身為監察院都督,如何不將此三賊一并正法!” 牛貴停下了腳步,緩緩轉過身來。他目光投過去,說話的閣老也不禁后退了一步。 牛貴這一生,為景順帝殺了太多人,死在他手里的閣老都有八九位之多。他的名聲何止是止小兒夜啼,便是閣老們聽了,都后背發涼。 這個閹人緩緩道:“因為,沒有人給我下命令?!?/br> “我奉天子之命提督監察院事?!?/br> “我只聽天子一人的命令?!?/br> “若想給我下命令,便先選出一位天子再說?!?/br> 滿殿的雄壯男人,此時都為一個無根之人的氣勢所攝。大殿里雅雀無聲,沒人敢反駁他,或批判他。 縱然有人心里想,此時大軍匯集,比起來牛貴的三千錦衣番子其實也算不了什么,也來不及調動天子親軍??梢仓桓以谛睦锵胂?,沒有一個人敢跳出來指著牛貴喊一聲“jian宦休走!速來伏誅!”。 牛貴便抱著懷中的五十二皇子,施施然走出了大殿。 望著他的背影,襄王、代王和趙王都情不自禁地想:我若為帝,定要此人效忠! 而人群中,跟在趙烺身側的霍決,從始到終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牛貴。 他所受到的震撼,尤甚過大殿中的任何人! 他曾對小安放言說要做牛貴??芍敝两袢?,他才真正見識了牛貴的可畏。 這決不是馬迎春之流能比的。 這是,站在了權勢頂端,智計權謀、果敢勇氣都可睥睨世人,能夠以自己的手攪動最上層風云變幻的人! 縱不是男人,卻能令滿殿男人失聲、震顫。 這就是,權閹。 霍決感到胸腔里那顆冰冷的心,熊熊地燃燒起來。此時此刻,他看到了路。 他想走的這條路,注定鮮血染道,注定尸骨累累,可那路的盡頭,散發著權力的芬芳。 如此誘人。 大殿之中安靜了片刻,在眾人的怔愣中,襄王忽地走上前去,俯身將玉璽小心抱了起來。 代王、趙王回過神來,都在心中暗罵了一聲“老狐貍”!代王更是喝了一聲:“襄王兄!你做甚!” 襄王恍若未聞,捧著玉璽一步步向前,踏上丹陛玉階,鄭重地將代表著天子之權的傳國玉璽放在了御案之上。而后轉過身來,高高地站在那里,抬起雙手,虛虛地向下按了按。 按下了本來就不存在的噪聲。 姜終究還是老的辣。 襄王往那里一站,便站在了主導的位子上。 “各位王弟,閣老,諸君?!毕逋趵事暤?,“我等今日至此,原是為正國本、扶社稷。如今,幸五十二弟深明大義,退位讓嫡。但亂國賊子張忠雖已伏誅,還有三賊在逃。先帝大行之因亦未查明。此一樁樁、一件件,都迫如燃眉。孤身為嫡長,責無旁貸,義不容辭,只得先擔起這主事之責?!?/br> “陳閣老,速發動五城兵馬司,緝拿三賊?!?/br> “常指揮使,收編禁衛,接手宮城防務?!?/br> “王弟們,稍安勿躁,待牛都督安置了五十二弟,我們再與他會晤,一同查明父皇仙去的原因?!?/br> 湖廣都指揮使常喜大聲領命。 閣老們略猶豫一下,以首輔陳閣老為首,都叉手:“遵襄王命?!?/br> 趙王冷眼看著。代王氣得臉黑得像鍋底! 襄王實在身份上占著很大的一個便宜——自先太子薨逝,潞王帶著一眾兄弟作死后,嫡出的皇子就只剩下襄王和代王兩個了。 比起剛過而立之年的代王,襄王足足長了近二十歲。 他自稱一聲“嫡長”,實在無懈可擊。 趙烺和霍決看著丹陛玉階上那負手而立的胖胖身影,都微微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轉瞬即逝的笑。 第70章 突然這么多隊伍入了京,京城百姓惶惶,俱都關門閉戶,昔日繁華的街上突然變得十分蕭條。只有五城兵馬司的兵士,一隊一隊地挨家挨戶地搜查。 而皇城禁中,如今泰升帝自愿退位了,宮里沒有流血見刀兵,氣氛便輕松了許多。 閣老們更是盤算著,這事最好能坐下說,坐著就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