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大殿內因為沒有日照,比外面冷了不少,顧祁險些以為自己踏入了另一個世界。 聽見開門聲,趙容華沒有動,確切說來她像是凝固在了原地一般,整個人像尊雕像,沒有一絲一毫生氣。 顧祁只能一步一步走進了她,嘴里喚了聲,“母親?!?/br> 這聲母親驚動了趙容華,她這才意識到來者何人,猛地轉過身來,面色慘白地指著他,“住嘴!你不配叫我母親!” 她氣得渾身發抖,眼里蘊滿淚水,可更多的是憤怒與絕望,如今看到始作俑者,一時之間全部的情緒都傾瀉而出。 顧祁面色微沉,卻不卑不亢地說,“母親因為擔心祖父,所以對兒子有所誤會,兒子也理解母親的心情,只是兒子想問母親一句,在您心里,兒子真的是那種需要靠著謀害至親來達成目的的人嗎?” 他的眼神直直地望著趙容華,身姿筆直地站在大殿里,宛若一株白楊。 而趙容華渾身顫抖,目光如刀子一般朝他投來。 母子兩人多日未見,如今一見,竟是這樣對峙的場景。 她仇恨地看著他,而他眸光沉沉,將所有情緒都隱匿其中。 他早知道面對自己的生母不能露出一絲一毫的情緒,因為兩人之間根本沒有所謂的母子連心,她不懂他,而他亦無法接近她。 趙容華的情緒已然有些失控,咬牙切齒地對他說,“你還有什么做不出?不過是因為你祖父逼你娶了楚顏,我知道你不愿娶她,也知道你看不起趙家,不希望趙家成為你的阻礙,可你未免太過心狠!竟然因此對你祖父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他一把年紀了,這一輩子都獻給了你父皇和你,如今你因為一己私欲,就對他下手!顧祁,你自問對得起我,對得起趙家的列祖列宗嗎?” 多么嚴厲的指控,連問都不問他,就直接給他判了死罪。 她明明是他的親生母親,可她卻連最起碼的信任與辯解的機會都不愿給他。 顧祁的眼神倏地冷下去。 “既然母親已經給兒子定了死罪,兒子說什么也沒用。只是您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都只有一句話——我沒有下過毒,更不屑于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去殘害親人、穩固皇權。今日我來,只有一件事要問母親,當日是誰告訴您此事是兒子做的?” 他的眼里帶著森冷的防備,可是防備也是為了掩飾那些濃重到太容易被人看清的悲哀。 他的母親不信他,他又能如何? 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她對他的要求似乎只有一個,那就是討好父皇、成為儲君,他對她而言并非一個兒子,而是一個穩固趙家權勢地位的工具,一個沒有生命的傀儡。 顧祁從很小的時候就學會告訴自己,他有母親,可是這個母親,有與沒有其實并無兩樣。 又或許若是真的沒有,那還會更好些,這樣他就不用一再安慰自己,這樣至少他還能自欺欺人無法得到母愛是因為母親已經不在身邊。 趙容華似乎有些震驚于他說的話,終于稍微從絕望里抽身而出,轉而怔怔地望著他,“真的……不是你做的?” 顧祁想笑,可是笑容到達眼底卻變成了比哭還無力的悲哀。 她終于試圖相信他的話了,可話到嘴邊竟然會是這樣一句,“真的不是你做的?” 他嘲弄地一笑,“母親愿怎么認為,就怎么認為吧,兒子只想知道,是誰告訴您是我下的毒?!?/br> 趙容華一下子沒法消化這么大的轉變,下意識地指了指桌上的那張揉成一團的條子,“沒人告訴我,是有人把那條子扔在了院子里,被我看到了……” 而她一看之下,震驚無比,立馬召來束秋問個究竟,這才得知父親確實在西疆病危,而恭親王也確實奉了太子之命親自前往西疆取代趙武的位置,一切的一切都如紙條上說的那樣……自然而然的,她也信了最后那一句。 “太子不滿定國公以出戰之事迫其冊妃,命軍中隨行下毒害之,奪回皇命,改換恭親王為副將?!?/br>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情急之下的人早已不會分辨,再加上趙容華數年來身子骨不好,成日待在元熙殿里,疏于斗智,如今已然失去了最后的謹慎與辨析能力。 本能告訴她,兒子與她離心已久,又有什么做不出呢? 皇權至上的人,大抵如此。 皇帝是這樣,太子也是這樣。 而顧祁不再說話,沉默地看完了那張字條,輕輕一笑,抬頭無可奈何地朝著趙容華點了點頭,“多謝母親相告,兒子告退?!?/br> 他云淡風輕地轉身離去,而那張再尋常不過、看不半點出蛛絲馬跡的字條輕輕飄落在地,如同他未曾出口的那句嘆息。 天大地大,就連市井小兒都知道那句“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可似乎唯有他是個例外,因為這小小皇宮卻容不下他承歡膝下的卑微愿望。 饒是如此,他也終是在大門合上時,低聲對一旁的束秋吩咐了句,“照顧好她,我會派太醫來替她看看,之后……” 沉默片刻,他忽然失笑,抬起頭來看著天邊輝煌的落日,眼神寂靜而荒涼,“之后,我會每日讓太子妃回來陪陪她,督促她好好喝藥?!?/br> 誰都知道他不愛她,可只有他自己記得,他一直是她唯一的兒子,也一直渴望著正常的母愛。 只是這份渴望,不說也罷。 ***** 回到永安宮時,戲臺子還在,但后院里已然空無一人。 顧祁的臉色一直不怎么好看,當下也沒回正殿,直接就往楚顏所在的偏殿去了。 只可惜膝蓋受了傷的人并沒有按照他的吩咐好好待在屋里,看著空無一人的房間,他隱隱有些動怒,當即不發一言地又走了出去。 “太子妃呢?”他走近大殿,問門口值守的太監。 那太監還沒說話,就聽吱呀一聲,大殿的門倏地從里面被人推開。 “殿下!”楚顏笑靨如花地福了福身,隨即拉過他的手興高采烈地往里走,“快來看看!” 顧祁忍不住去瞧她的腳,只見她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卻不知哪里來的忍耐力,還能笑得這么開心。 他問她,“腳不痛了?” “還有點兒,抹了藥好多了?!背仢M不在乎地笑道,然后拉著他在桌前停了下來,指著桌上蓋著蓋子的幾只盤子,“打開看看!” 她的眼神亮晶晶的,充滿期待,仿佛給他準備了天大的驚喜。 顧祁沒忙著揭開蓋子,反而瞇起眼來平靜地問她,“我走之前都說什么了?” “好好看戲?”她問他。 “不是這個?!?/br> “那……好好吃東西?”她眨眨眼。 他眉頭一皺,“少裝傻?!?/br> 楚顏無可奈何地拉著他的手,一邊晃著,一邊低下頭來認錯,“好了好了,我知道不該到處走動的,但我只是在永安宮里隨意走了走,多數時候都是坐著的!您就先別忙著追究,先看看我給您準備的東西吧!” 顧祁瞥了她一樣,這才依次打開了那幾只蓋子。 第一盤,丑得不堪入目的小籠包。 第二盤,淋了不知名的紅色醬汁的干撈面。 第三盤,灑滿辣椒粉的油炸豆腐塊。 他冷冰冰地看她一眼,“不好好休息,就為了做出這幾樣四不像的吃食?” 楚顏直覺他的情緒不太好,也不知是不是西疆那邊有什么事情惹得他不快。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夾了只小籠包,賠笑送到他嘴巴,“賣相雖然差了點,但是味道還是很不錯的,我自己嘗了嘗,差點沒把舌頭咬掉!” ……差點把舌頭咬掉? 顧祁嚴肅地看著她,“張嘴,我看看?!?/br> 楚顏:“……”太子殿下您還能再冷一點嗎? 雖是心情不好,但看在她膝蓋受傷了還堅持給自己做東西的份上,顧祁還是張嘴吃下了那只小籠包。 香菇的清香爽口伴著細滑柔嫩的豬rou在口中蔓延開來,那滋味竟是說不出的誘人。 顧祁有些詫異,因為宮中少有吃這種東西,哪怕是吃,也是蟹rou包或者鮮rou包,少有香菇豬rou餡這種新鮮的口味。 心情好了些。 “這個呢?”他又指了指第二盤菜。 楚顏笑瞇瞇地用筷子纏了一圈粗粗的面條,又特意沾了滿滿一筷子醬汁,然后送到他嘴巴,像對待孩子那樣說了句,“啊?!?/br> 顧祁想笑,面條入口的瞬間卻沒能笑出來。 只因入口之前,他還以為那紅色的醬汁應該是辣椒醬,豈料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口中彌漫開來之后,他才驚覺那紅色的醬汁竟然是番茄做出的。 這個時代的番茄才剛剛由番邦引入不久,因為數量稀少,只有宮里才有御供。 顧祁本人并不怎么喜愛這種味道,但原因并非是不喜歡番茄,而是宮中的御廚對番茄的做法了解得不多,看著它和辣椒長得差不多,因此也按照辣椒的做法去做,做出來的東西也千奇百怪,總之不怎么好吃。 楚顏在小廚房里翻那些瓜果蔬菜,猛然間發現了幾只番茄,當下心情大好,又吆喝著御廚給揉了些面,按照她的吩咐做出了些比平時的面條要粗一些、圓一些的面。 這可是未來的意大利面,她借個梗來討太子殿下歡心,自己也嘗個鮮。 番茄是她親自切碎以后放進鍋里熬成汁的,其間加了些芡粉,讓汁液更粘稠。 因為這個時代沒有洋蔥之類的,她就用小黃瓜和土豆代替了原來的配料,切成丁放進番茄汁里一起煮,最后還爆炒了些rou末,混進了番茄汁里。 總而言之,這是盤楚顏式變體意大利面,她嘗了嘗,味道驚人的不錯。 太子殿下吃得很入神,咀嚼之間細細品味著唇間酸甜可口的滋味,眉頭又舒展了些。 最后楚顏又諂媚地夾了塊油炸豆腐送到他嘴巴,“嘗嘗這個?!?/br> 辣椒的辛辣與豆腐的酥香遍布口中,那種刺激帶來一種介乎痛苦與歡愉之間的感受,顧祁忽然覺得眼眶有些濕潤。 楚顏嚇了一跳,“很辣嗎?” 她趕忙轉過身去倒水,光顧著自己喜歡,竟然忘記了太子殿下又不是自己,出生自巴蜀之地,喜愛辛辣……失策,失策。 可是不待她拿起水壺,顧祁忽的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在她怔忡直接拉過了她,然后毫無征兆地俯身堵住她的唇。 一時之間,辛辣的滋味在兩人口中傳了開來。 他不怎么溫柔地吻著她,牙齒甚至輕輕啃咬著她的嘴唇,氣息也不太穩定。 楚顏失神地想著,究竟發生什么事了?就連他的吻都變得有些壓抑,像是在尋找宣泄口一般。 她溫柔地回應了他,一點一點包容他的掙扎,終于讓他變得平靜下來。 顧祁的眼睛還是有些潮濕,低頭望著她,手也輕輕蹭著她的發,“楚顏,你信我嗎?” 信他什么? 楚顏一頭霧水,卻在接觸到那雙略帶茫然悲愴的眼眸時,十分篤定地點頭,嫣然一笑,“我信?!?/br> 這樣毫不猶豫的回答,顧祁心中一動,把她拉入懷中,又一次在她耳邊叫道,“楚顏?!?/br> “嗯?!?/br> “楚顏?!?/br> “嗯?!?/br> “楚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