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歐陽善也是氣得臉色發白,起身道:“二殿下!你若無辜,何妨止步?” “都退下,讓他走!” 正此時,忽然有人開腔,這樣說了一聲,眾人望去,見先前一直沒開口的魏王蕭瑯已經緩緩起身,朗聲道,“北庭有要務,我二皇兄須得趕去處置。本王已就此與二皇兄議定,他過些時日便動身。這個涉嫌投毒的宮人交給我……”他瞟了眼臉色已經大變的傅太后,繼續道,“由本王親自訊問。至于景陽之死……”他轉向刑部尚書,“安大人,本王要你親審此案,務必查明懸梁真相!” 安尚書急忙領命。 蕭瑯說完,環顧一周瞬間變得鴉雀無聲的周遭人,“若無別事,今日就此先散了!” 傅友德忽然搖頭,道:“殿下,您雖是監國親王,老臣卻也是先帝臨終前親手托孤的顧命,今日這事,殿下這般處置,恐怕難以服眾?!?/br> “哦,”蕭瑯淡淡一笑,“傅閣老覺著該如何?” 傅友德一時躊躇了。 千算萬算,他萬萬沒想到,原本該站在小皇帝立場的蕭瑯竟似與蕭曜事先達成了一致。倘若就此讓蕭曜毫發無傷地離京,去往他的勢力之地北庭,則自己先前的全部苦心布局都將毀于一旦,不僅如此,從今往后,也就意味著與對方的徹底對立,真正后患無窮。但是看現在這架勢,又已經脫離了自己的掌控。 正此時,外頭飛快跑進來一個傳話宮人,口中道:“殿下,太醫院林院使求見。說他已經想到了陛下的病因!” 眾人驚訝,蕭瑯也是神色一變,立刻道:“讓他進來!” 林奇入內,施禮過后,道:“殿下,諸位大人,對于陛下的病情,下官終于有所頓悟,不敢耽誤,立刻過來回報?!?/br> 歐陽善道:“到底怎么回事?” 林奇回憶了一遍方才與繡春的敘話內容,小心地道:“陛下確系中毒,卻非人為所致,而是器物中毒。這器物,不是別物,乃是從前西菻國進貢而來的琉璃器具。此種器具,為了外觀精美,在鑄造之時,便會添加鉛粉。鉛粉乃是有害之物,弱人體質。平日用來盛放一般食物,也無大礙。但是性酸之物,卻萬萬不能盛放。蜂蜜便是其中之一。不幸的是,陛下每日早晚飲用的蜂蜜芙蓉膏卻一直被放置其中。蜂蜜中的酸味腐蝕琉璃,放出了內里的毒素,時日長久,陛下這才患此怪病,以致久治不愈!” 此話一出,紫光閣里第三次嘩然,發出的聲浪便似菜市場。 傅太后臉色慘白,一雙眼睛睜得滾圓,怒道:“林奇,你竟敢信口雌黃!天下哪里有這樣的事!” 林奇急忙道:“回太后的話,下官不敢妄言。如今救治陛下要緊。第一要務就是撤去這琉璃器皿,再不可讓陛下繼續服用?!?/br> 傅太后身子搖搖欲墜,忽然雙眼泛白,暈厥了過去,邊上宮人慌忙七手八腳扶住,場面一時亂了陣腳。 “送太后回去救治,諸位臣工都散了去,林大人,你留下!” 歐陽善最后一錘定音。 ~~ 片刻之后,紫光閣恢復了往昔的平靜。里頭只剩下了兩王和兩個顧命閣老,只是臉色各自不同而已。 歐陽善道:“林奇,你既然知道進貢來的琉璃器皿不可盛放蜂蜜,陛下已經用了兩三年了,為何遲遲不提,直到釀成今日慘狀,這才說了出來?” “這便罷了,”傅友德哼聲,加了一句,“單憑你空口白話,如何叫人信服?可有憑證?” 林奇擦了把額頭的汗。 方才他在太醫院,繡春忽然被唐王世子帶了來,說了方才那一番話,世子大約是已經曉得了紫光閣里的沖突,催促他立刻趕去說明真相,來不及多想,匆匆忙忙只好便趕了來?,F在說完了知道的事兒,被這樣單獨留下問話,一時便接不出來。躊躇了下,只好道:“實不相瞞,下官對此知之不多。琉璃器皿不可盛放蜂蜜一事,乃是金藥堂的陳繡春告知下官的?!闭f完便把方才的事說了一遍,“她此刻應還在太醫院?!?/br> 蕭瑯還未開口,邊上的唐王已經飛快道:“去把她喚來!” 蕭瑯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繡春被宮人帶了過來。聽了傅友德的質問,想了下,應道:“琉璃器具中的所謂鉛,被酸物析離出后,人眼不可見。閣老要我拿憑證,老實說,我拿不出什么直接憑證。但我有一方法可證明我并非空口白話??扇⊥凰釢咸丫品胖糜趦扇萜?,一為尋常木桶,二為琉璃器皿,數月之后,再去品嘗酒味,兩種味道原本相同的酒就會發生變化。木桶里的酒還是原味,而琉璃器皿里的酒,不但味道變得甜美香醇,色澤也更晶瑩剔透。原因就是琉璃里的鉛被酒液析離了出來。酒味美,實則穿腸毒物,若長久引用,必定病發?!?/br> 一陣靜默過后,蕭瑯看向她,問道:“陛下之病,如今可有消解之法?” 小皇帝體里的鉛,長年累月攝入,如今病入膏肓,這里也沒特效的解劑或精提出來的可以與鉛結合的酸根離子,往后能做的,也就是靠攝入驅鉛食物來改善癥狀并促進生理功能恢復了。至于能恢復到什么程度,現在說不好,便把實情說了一遍,最后道:“民女可與林大人一道,再替陛下診看一下,過后再仔細定出針療方案?!?/br> ~~ 傅太后想是方才暈厥了,此刻繡春與林奇一道再去往小皇帝寢宮時,并未見到她。仔細再看了小皇帝的病,見他躺那里懨懨的,心中同情不已??蓢@他生母傅太后,做的這一番事,原本也是出于愛護兒子之心,不想卻釀成了這樣的慘劇。往后她若思及此事,不知可否追悔一生? 繡春回了太醫院,與林奇商議許久,最后定下了診療及食療方案,大半天后終于忙完。從太醫院出來時,已是傍晚了,一眼看到一個頎長身影正立在道旁??刹痪褪悄莻€魏王么? “繡春……”他到了她面前,低頭望著她,低聲道:“明日一早,我就去你家,向你祖父提親?!?/br> 繡春抬眼望著他。 秋日白天的最后一道夕陽光此刻斜斜照在了他的面龐之上,他說完了話,凝望著她,目光溫暖而寧靜。 繡春雙手背在后,咳了聲,“殿下,我之前忘了跟你說件事……” 什么? 他眉頭微微揚了下,看起來不大在意的樣子。 繡春看了下四周,低聲道:“我祖父……他好像不大喜歡你,不肯把我嫁給你呢!怎么辦?” ☆、第81章 關于和心上女孩兒在一起后的未來生活,魏王殿下曾做過種種幸福暢想,他甚至偶然還長遠地想過以后他們孩子的可愛模樣。 什么都想到過了,唯一沒有想到的,就是這個。 她的祖父不喜歡他,不同意他們的婚事? 他愣了半晌,最后看向她,茫然問道:“怎么辦?” 繡春朝他面門調皮地吹了口氣,“最簡單的法子,你硬來唄!你跟他說,要是不同意,就讓金藥堂關門大吉!他心里再不樂意,也不敢跟魏王殿下你作對??!” 蕭瑯哭笑不得,苦惱地望著她盈盈的一張臉,低聲懇求道:“繡春,我是說真的。怎么辦才好?” 御道那頭過來幾個大臣,看見了魏王,忙往這邊來。繡春瞥了一眼,忍住笑,飛快道:“你自己想辦法!”說完沖他一笑,撇下他徑自去了。 ~~ 晚上,繡春抱了賬本去了陳振屋里,給他報了下帳,完了不走,又陪著說了些逗樂的話,見他很是快活的樣子,便笑道:“爺爺,我跟你說件事,你聽了,可別嚷?!?/br> 陳振立刻收了面上的笑,警惕地望著她,“什么事?” 瞧瞧,這警覺性,完全可以去從事情報工作了。 繡春忍住笑,道:“就是魏王殿下的事。今天碰到了他,他說明天過來拜見下您?!?/br> “做什么?”陳振臉色微微一變。 “求親?!?/br> 陳振砰地一下放下手上的茶杯,連連搖頭:“不行,你不能嫁給他!” “爺爺!”繡春撅起了嘴,“可是我也喜歡他!” 老頭兒露出受傷的表情,悲痛地望著她:“春兒,你被他灌了**湯了,連爺爺和金藥堂都不要了!” 繡春忙到了他身邊,殷勤地替他揉肩,“爺爺,我最喜歡的人還是您,他最多只排第二!” “真的?” “真的!”繡春使勁點頭,“騙你我是小狗!” 陳振的受傷之色終于稍減,忽然又皺眉,“可是春兒,你答應過爺爺,要招贅婿的!” “他就算肯入贅,爺爺你也不敢收這樣一個孫女婿啊,是不是?”繡春輕聲細語道,“還有金藥堂,爺爺您放心,以后就算嫁了人,我也不會不管金藥堂的。我保證會讓金藥堂比以前更好。爺爺你就答應了吧,好不好?” 陳振怔怔望著繡春。燈影里,她盈盈笑語,是這樣的可心可愛。 這個孫女,仿佛天上掉下來一樣,在他毫無準備的時刻,忽然就到了他的身邊。從相互敵視到現如今,她成了他的貼心孫女兒和金藥堂的最好幫手,他覺得這就是他這一輩子從上天處收到過的最好禮物了。 那個魏王,從覺察出他對自己孫女存了覬覦之心后,老頭兒對他的好感度就江河日下一去不止。在他看來,那個魏王就是要把她從自己身邊奪走的敵人。老頭兒為此彷徨不安過,也存了僥幸心過。但是現在,面對孫女兒在自己跟前露出的小女兒情態,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孫女兒,她不可能一直都這樣陪在自己身邊。 她遇到了她的人,就要飛走了…… 陳振壓下心中涌出的一絲傷感,望著她,慢慢道:“春兒,那個魏王,撇去身份不說,爺爺瞧他人應該是不錯的。你嫁這樣一個夫君,自然是好事。倘若你真的中意他,爺爺雖然不樂意,但也不會阻攔。我只盼著,往后你能順順當當和和美美地和他白頭到老……” 繡春原本以為,祖父還會再別扭下去,沒想到這么快,他竟然就點頭,一時也怔住了?;剡^神兒,急忙道:“爺爺你放心,他會對我好的?!?/br> 陳振哼了聲:“你別高興太早了。我在你這里是點頭了,他那邊,休想這么容易就過關!雖說他身份不比一般人,只他既然要求娶我金藥堂的人,總要拿出點誠意!便是尋常人家的婚事,也沒有一張口就點頭的!” 繡春想起傍晚時他聽到自己那話時露出的茫然表情,再看看祖父這一副仿佛要拿劍與他決斗一場的架勢,忍不住笑了出來,頓了下腳,撒嬌地道:“爺爺!他很老實的!你這樣會嚇到他的。明天他來了,你看在我的面上,對他好一點嘛!” 陳振見自己剛一松口,她立刻就又幫著對方說話,心里的那股酸泡愈發咕嘟咕嘟冒得厲害,板著臉道:“我心中自有計較!他要是怕了,不娶你了,這樣的男人要過來也沒用!” 繡春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趕緊補救:“行,行,明天您看著辦就是。我一個字也不說啦!” “還有!”他頓了下拐杖,“以前就算了,事出有因。明天開始,沒成親之前,不準你們再私下見面!” “好,都聽您的!” 繡春笑吟吟地應道。 ~~ 一夜無話,次日一早,陳振早早起身,繡春見他臉色還是繃著,卻不但穿了身新衣,連自己從前給他做的那雙鞋,先前一直沒見他穿,今天竟也上了腳。從頭到腳,整個人弄得比過年還要齊整。見到的家人和管事們無不驚訝。繡春在旁,忍不住腹內暗笑。 陳振瞥了她一眼,繡春忙憋住笑,道:“爺爺您忙,我去藥廠看看?!?/br> 反正今天他過來,想順順當當讓祖父痛快點頭是不可能了。至于老頭兒擺出啥陣勢刁難,她沒問,問了也不會跟她說的。加上有祖父昨晚最后的那句話,今天也不會允許自己和他見面的,干脆去藥廠便是。讓英明神武的魏王殿下自己去對付祖父好了。 “去吧!記住我昨晚的話?!?/br> 陳振加重了語氣。 繡春笑著點頭,招了巧兒一道,往后頭的藥廠去了。 繡春一走,陳振立刻對著葛大友道:“今天有貴客上門,趕緊去把會客堂收拾齊整,準備最好的茶葉,叫家人們也都小心著些,走路說話別落了小家子氣!” 葛大友忙應下,再瞄一眼他一身的新衣,試探問道:“老太爺,貴客是何人???” 陳振清了下喉嚨,仿似混不在意地隨口道,“也沒什么,就是來過咱們家的那個魏王而已?!?/br> 葛大友哎呀了一聲,急忙匆匆去前頭準備了。 陳振拄著拐,仰頭望了下天上的如洗晴空,半晌不動。到了巳時正,一直筆直坐堂屋里的陳振聽家人飛一般地跑了過來報,說客人來了,一頓,急忙起身,邁開腳步便往前去,十分利索。一直到了靠近大門的照壁前,這才緩了下來,繞過去迎上前,定睛一看,見來客果然是那個魏王。今天沒穿朝服,裝扮似尋常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兒,面上含笑,立在那里,一身清貴。等他抬眼看到了自己,忙領了身后的一干家人疾步而上,飛快下拜,口中稱:“不知殿下駕臨寒舍,有失遠迎,還望殿下恕罪!” 他身后的一眾家人都呼啦啦地下跪了,他自個兒膝蓋還沒著地,已經被眼疾手快的魏王給扶住了。 蕭瑯道:“老太爺不必多禮,快快請起?!?/br> 陳振這一跪,沒跪成,心里未免有些遺憾。要是跪成了,等下瞧他還怎么開口朝自己說要當孫女婿的話。 他起身了,恭恭敬敬地請了貴客到客堂,上了茶,寒了暄,啰啰嗦嗦半天,話題從靈州戰事扯到今天的天氣,能說的話都說完了,一陣冷場。 蕭瑯沒見到繡春。知道今天這樣的場合,她也不可能會露面。和陳老爺子說了半天的廢話,一直察言觀色。見他從頭到尾,恭恭敬敬誠惶誠恐的樣子,竟似絲毫不曉得自己今天來意的目的。忽然有些不確定了。 昨天她和自己分手前,最后一句話是叫他自己想辦法。難道那小妞真的撒手不管,沒跟陳振預先通氣兒? 他又等了片刻,還是沒等到陳振開口問自己“有何貴干”,一時有些尷尬。只好打破冷場,試探著開口問道:“老太爺,陳大小姐昨天沒跟您說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