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實在是太想她了! 想象著把她每天綁在自己身邊,想怎么看就怎么看……,誘惑簡直無法抵擋。 然后現在,他居然真的看到了她。 日思夜想的一個人,以為她此刻應遠在千里之外的,卻忽然這樣出現在自己面前。他的第一反應,該是欣喜若狂。但是沒有。那種難以置信的驚駭感過后,他竟然一下怒不可遏了。 他對人極少這樣失態。 想想看,倘若不是他正好到了,又恰好看到她被人追逐,隨意驅馬過來放了一箭,現在該會是什么景象? 橫尸血泊! 所以他對著她吼,隨即飛身下馬到了她近前,一把抓住了她。 萬幸!她除了模樣狼狽些外,看起來無礙。 他終于松了口氣。 方才的緊張與驚駭一旦消去,因了見到她而生出的那種狂喜便立刻開始冒頭。簡直恨不得大叫幾聲才好。見她始終那樣仰頭怔怔地盯著自己,這才驚覺自己方才態度十分欠妥。 本就已經受驚不小了,又被自己這樣吼…… 他立刻后悔了。急忙壓下歡喜之情,正想先安撫她,不想她卻忽然變臉,沖著自己嚷“你的腿呢你的腿呢”,頓時莫名其妙,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腿,遲疑了下,望著她道:“我的腿在???怎么了?” ~~ 繡春從地上爬了起來。視線仍停在他的膝上。 很明顯,自己這是再一次被耍了。一點事都沒有,他竟捏造出“舊疾故犯”的消息,硬是把她從上京給提溜到了這個地方! 看著他一臉茫然的無辜樣子。她在心里嗤地笑了起來:幾個月不見,人瞧著是瘦了些,只這臉皮,倒是更加厚了起來。 “正常的情況下,你現在難道不是應該躺在那里,等著我來給你治病才對嗎?” 她瞪著他,一字字地道。 “什么?” 他愈發糊涂了。 她不再理睬他,只轉過頭,朝著方才蕭羚兒逃竄的方向看去。見他已經飛快地朝自己這邊跑過來了。 蕭瑯順了她的目光看去,再次大吃一驚,差點因為自己看花了眼。 ~~ 草甸那頭的那場小規模戰斗很快就結束了。黑勒人見賀蘭王率了他的騎兵竟從天而降,一時魂飛魄散,哪里還有纏斗的心思?且戰且退,除了死傷者,其余很快便四下逃竄。 蕭瑯這邊,傷了七八個人,有兩個情況比較嚴重,所幸無人喪命。繡春忙著替受傷士兵們包扎傷口的時候,蕭瑯已經無奈接受了這個鬼見愁侄兒也跟了過來的現實。并且從他繪聲繪色的描述中,很快就清楚了她為什么會到了這里的原因。難怪她剛才盯著自己的腿看時,露出那種怪異的表情。 裴皞自己,絕不敢自作主張。到底是誰,竟瞞著他搞出了這樣的事?難道是裴度?可是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心思的? 侄兒還在他跟前哇啦哇啦地比劃著方才的驚魂一幕,蕭瑯卻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不遠處那個正忙碌著的背影上,心里一陣陣地打鼓。 顯然,她已經怒了。只是在努力壓制情緒而已。倘若可以的話,他估計她會拿根棒子敲破自己的腦袋。 也是,換成誰,被人一而再,再二三地用同一個爛借口騙,都會不高興。 自己有過裝病博取她同情的不良記錄,這一回,要是他跟她說,就在見到她面之前的那一刻鐘,他對此還是絲毫不知情的。她會信嗎? ~~ 當晚,一行人暫時落腳到了距離最近的朱雀軍鎮上。 軍鎮因了當初設置的特殊目的,與尋常城鎮不大相同。更類似于一個有固定建筑的大兵營。里頭也有居民。但人數不多。 繡春草草吃了送過來的晚飯后,仍繼續忙碌。先前在路上,對受傷士兵的傷口不過做了簡單的包扎?,F在落腳下來了,她與本鎮聞訊過來的軍醫一道,又開始重新處理。尤其是那兩個受傷比較重的,有些棘手,需要點時間。等完畢之后,已經有些晚了。 這里的白天,氣溫已經開始讓人有炙熱的感覺,但入了夜,卻是十分涼爽。連頭頂的那輪月亮,瞧著也比上京的要金黃圓碩些,清輝撒滿了大地。 她迎著夜風,回到自己被安排下來的暫居住所時,看見小院落的門外有個人。頎長的身影在月光下靜靜不動。似乎已經等了自己許久。知道是誰。她并沒停下來,徑直經過他面前時,聽見他忽然開口道:“我已經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可能不信。但這件事,我先前確實毫不知情。要是我早知道,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你來的。這里不安全,并不適合你留下。且過些時候,可能會有一場大戰……” 她的腳步停了下來,微微側過頭,看向了他。那雙曾被他用心描繪過的眼睛在月光下,泛著如水般的婉轉眼波。 當然了,這一切都是他的錯覺。他自己也知道。 他極力壓下心中涌出的那種帶了強烈不舍之意的滿滿柔情,聲音平平地繼續道,“晚上你好好休息一夜。明天我就派人送你回去?!?/br> 倘若可以,他自然恨不得她時時刻刻就在自己身邊。但是……她應該是被迫才來這里的。而且,他的理智很清楚地告訴他,這個決定是正確的。 他默默望著她在月光下的那張臉龐,等著她點頭。卻見她淡淡地道:“我先不走?!?/br> 蕭瑯心跳忽地加速。 她仿佛感覺到了他的變化,瞟了他一眼,隨即微微蹙眉道:“方才遇到個傷口嚴重感染的傷者,已經全身高熱,神志不清了,再不處置,恐怕就要死了。等我先處理完再說吧?!?/br> ☆、第 58 章 繡春口中的這個傷者,是個才二十歲的青年。在兩天之前的一次小規模沖突戰中,小腿先被長矛刺傷入肌,又蹚入積了陳年淤泥的飲馬河中,回來后傷口泛白,讓軍醫照常規處置了下,自己也并不在意。不想次日起,便覺傷肢沉重疼痛,體溫升高,脈搏加快,傷口處滲出含了氣泡的漿血。軍醫讓其服用敗毒湯藥,往傷口涂抹傷藥,一直不得用,到了現在,不但傷口情況愈發嚴重,連神志也開始不清。繡春先前被去看他時,他當時正雙目緊閉,嘴里胡言亂語,軍醫束手無策。 繡春判斷他應是感染了氣性壞疽,俗稱爛癤。是由于清創不潔,毒散走黃而出的并發癥,說白了就是傷口細菌感染。這種病,通過開放性傷口接觸會傳染,來勢兇猛,到了后期必須截肢,否則就是等死。幸而這個病例,經她檢查,全身毒血癥狀還未十分嚴重,傷口感染也只限筋膜腔,未到截肢的地步。她叫人將他立刻與別的傷員隔離開來。這種時候,臨出發前帶過來的麻醉丸便有了用武之地。雖然還沒在人體上做過測試,但現在也顧不得這么多了。傷者的傷口必須要盡快得到徹底處理。她照自己前段時間用動物測試后積下的經驗,讓傷者服下,進入麻醉狀態后,在軍醫的協助下,用配置的消毒藥水對軍醫平時用于治療跌打的刀具進行高溫殺毒后,破開傷口,將受累肌膜仔細地全部清除,過后敞開傷口,用藥水反復沖洗。等他蘇醒后,開了藥方。 結束了這個清創小手術后,繡春在朱雀鎮留了一天,觀察病人的情況,過了一夜后,見他體溫下降,傷口也無繼續腐爛現象,知道應該是控制住病情了,松了口氣。 這種相似病例,在軍中并不少見。軍醫先前處置過的傷者,十有j□j,在半個月內都會死去。這一次,見這個上京來的女郎中用這種自己前所未見的手段救活了人,心中佩服,向她求教。繡春自然知無不言,詳細教導。蕭瑯便發話了,說:“可否到靈州再停留幾日?我把軍醫全部召齊,煩請你統一教授這些手段?!?/br> 觀念的改變,最是不易。比如,繡春先前向朱雀鎮的軍醫強調隔離和處置傷口時消毒的重要性,他們先前雖親眼看過他的cao作,也見證了效果,但大多還是不以為然,甚至有覺得太過麻煩,根本就不必要。倘若能集中宣講,再憑借來自于最高長官的力量,編制成軍中醫規,從上而下強行推廣開來,比自己苦口婆心勸說,效果不知道要好多少。 她沒半猶豫,立刻應了下來。 蕭瑯朝她一笑。 ~~ 兩天后,到了靈州。 靈州是這一帶人口最多,地域也最廣大的一個州府。蕭瑯長駐此處,有安西都護衙署和他的宅邸,前后相連。建筑自然比不上上京的奢華,但自有別具一格的沉穩大氣之相。 她和蕭羚兒被安排住進了都護衙署后頭私宅里的院落中,蕭瑯有事自去了。安頓好后,天色也有些暗了下來。一個姓楊的管事找了過來,恭恭敬敬地道:“陳小姐,等下殿下回來要泡的藥湯,煩請您去瞧瞧?!?/br> 繡春看他一眼,“不是有專門的軍醫負責此事嗎?” 蕭瑯的雙膝雖然并無大礙了,但尋常的護理還是不能長時間間斷。繡春知道他離京前,林太醫曾培訓了一個姓吳的專用軍醫隨于他身邊的。原先說蕭瑯舊疾復發軍醫束手無策,把她騙了過來?,F在證明他無事,這種事,自然有軍醫去做。 楊管事道:“吳軍醫前些時日生病,無人能替他的事,一直勉強撐著而已。前幾天殿下出城,他便沒跟去。他聽說今日京里來了良醫,便托人傳話給我,說煩請你代勞幾天。等他病養好,他再回來?!?/br> 繡春看了楊管事幾眼。見他表情只是恭恭敬敬的,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想了下,便點頭道:“知道了。等下就去?!?/br> ~~ 繡春被引到了蕭瑯的書房。據楊管事說,殿下先前都習慣在這里讓吳軍醫上藥。此刻正在前頭與裴刺史議事,過后就會回來了。 楊管事和下人退了出去,書房里便只剩繡春了。 外頭天已經黑了。屋子里上了燈。借了明亮的燈火,繡春四下打量了這間書房。有些禊賞堂的感覺。博古架的邊上,也懸了把寶劍??雌饋淼驼{而整潔。 等待的功夫,繡春到了書架前,想找本書看。上頭的書,排列整整齊齊,一目了然。正合他的習慣。她最后看中了一本,記住了它所在的位置,抽了出來后,視線無意落到了邊上的一個影青蕉葉紋飾落地大瓶里。 這種大瓶,口闊四方,擺在書房里,通常用于插放字畫卷軸之類的物件。此刻,這個瓶里也斜斜插了幾幅卷軸,有一張卷得松開了些,露出了一角,瞧著像是一幅畫。 蕭瑯工于書畫,繡春自然知道。他前次寫的那個壽字,雖然當時在祖父面前,她口頭嫌棄,心里卻也承認,確實是好。這幅畫軸,想來便是他畫的。 繡春盯著看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好奇,回頭看了眼門口方向,見靜悄悄無人,終于伸手過去,抽了出來。 干這事,她有一種窺人隱私般的心虛感。略微有些緊張。 她攤開畫軸,只看一眼,頓時便定住了眼。 畫里是個綠衫黃裙的眼熟少女,正作側身回眸狀,雙眼若水,一點朱唇,神態似笑非笑,栩栩如生,端的是意態風流,躍然紙上。邊上題了一句:笑,多情卻被無情惱。 這……這不是自己在祖父壽宴那晚的裝扮嗎…… 她的心怦地一跳。呆呆地看了片刻,又抽出了另副。打開,也是肖像。上頭畫的女子臉模,同樣肖似自己。只不過變成了拈花而笑,神態嬌憨純真。再抽出一張,還是自己??赐耆?,統統都是她?;蛳不蜞?,各種神態,各種情境。甚至有一副,還是她對鏡畫眉的樣子…… 他……他不是忙得像條狗嗎!竟然還有閑情干出這種事! 這算不算是在拿自己意yin? 繡春心怦怦跳個不停,臉都已經紅了。 ~~ 前頭的蕭瑯,現在還渾然不知書房里發生了什么,正在與剛剛趕到靈州的裴度議事。 他到靈州,前后不過十年,裴度從年輕時起,隨其父親裴老將軍,前后在此卻已經駐守了幾十年。所以很多事情,蕭瑯對他頗是倚重。 議完了事,裴度神色放松了下來,起身正要告退,蕭瑯叫住了他,開口徑直問道:“裴大人,裴皞回京的時候,是不是你讓他傳了我舊病復發的消息?” 裴度噫了聲,“那個金藥堂的女娃子已經來了?” 言下之意,就是承認了。 蕭瑯搖了搖頭,“你假傳消息,先就不妥。再把她這樣騙來,更是不該?!?/br> “殿下!”裴度毫不在意地道,“這有什么不該?你喜歡她喜歡得緊。既然看中了,弄過來就是。哪里那么多的該不該妥不妥!” 蕭瑯有些啼笑皆非地望著他,“裴大人,我何時跟你說過我喜歡她了?” 裴度看他一眼,臉上忽然露出一種促狹般的神情,壓低聲道:“殿下,有回我聽葉悟說,你大約看中了這女娃。既然看中了,我索性就代你把她給弄過來。你在這里有她照料著,我就放心了?!?/br> 蕭瑯一怔。也不知道自己的心緒何時竟被下屬這樣窺破。頓時有些尷尬。 “殿下,她如今人也來了,你想怎么樣,還不是你說了算!” 蕭瑯苦笑了下,略微搖頭。 裴度實在是想不明白,為什么向來英明果斷的魏王殿下,遇到這個陳家女娃兒的事,就變得這么磨磨唧唧,毫無男子漢的氣概。此刻見他還是這反應,心里便撓癢癢般地難過,恨不得拿根繩子把這倆人綁在一塊兒才舒服。 “我也早吩咐過那個姓吳的軍醫了。等陳家女娃兒一來,他就不用來了!殿下你自己看著辦吧,別在小娘兒們面前墮了咱們男人威風就行!” 裴度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搖頭自去了。 蕭瑯獨自又坐了片刻,最后,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