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辯議的場所就設在永壽宮的議事堂里。太醫院全體太醫幾乎都早早到了,同仇敵愾,趁著開始前,紛紛給繡春鼓氣。那隨后,吐蕃使團的幾個官員和阿大也來了。阿大翹腳坐在繡春對面,一臉的不屑。繡春只是安靜而坐,等著辯論開始。早朝散后,沒片刻,兩位監國親王便隨了小皇帝蕭桓,一道護了太皇太后過來。宮人早在議事堂前擺放一張屏風,太皇太后與隨后而至的太后、大長公主隱身于后,唐王與魏王便坐在小皇帝下首,受了眾人的禮后,便示意開始。 那個蕭瑯一進來,繡春便看到了他。他也正投了目光過來,兩人視線短暫交匯,繡春立刻便挪開了。蕭瑯亦是閑閑靠于椅背,與邊上的唐王低聲說了幾句。也不知道他說了什么,雖然并沒刻意去留意那個方向,但繡春還是瞥見那位唐王的目光隨后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略帶了些驚詫。 阿大早等得不耐,見人都齊了,忙出列,朝著座上的小皇帝、兩位親王和屏風行禮,大聲道:“我從前在天竺時,用這金針撥障法便使無數人復得見光明。這回隨了吐蕃使團來到上國,聽說太皇太后亦不幸罹患此疾,故自告愿為太皇太后解除目翳。前日那個太監便是明證,可見我并未夸口。偏偏貴國眾多御醫不知出于何種心思,竟齊齊詆毀于我。倘若太皇太后、皇帝陛下及二位親王殿下亦不信我的話,我寧可就此離去,再不會受這侮辱?!闭f罷斜睨了繡春和眾太醫一眼,憤憤而委屈。 唐王蕭曜再次看向繡春,打量了她幾眼,終于道:“董秀,今日這場辯論,便是為你與這天竺神醫特意所設的。你有何話說?” 繡春出列,行至阿大對面,朝二位親王見禮后,轉向阿大,道:“阿大神醫,你的所謂金針撥障術,其實并沒什么玄奧之處。我也會?!?/br> 她說話聲音并不大。這是這話一出來,立刻震驚全場。太醫們面露不可置信之色,議論紛紛,屏風后的諸人神色各異,唐王蕭曜看著繡春,難掩神色驚訝。只有蕭瑯仍是那樣靠在椅上,神情絲毫不動,只不過微微挑了下眉而已。 “你說你也會?” 終于反應過來的阿大臉色難看,卻忍不住呵呵冷笑起來,“你倒是說說,怎么個會法?” 繡春微微一笑。 “這有何難?金針撥障,分審機、點睛、射復、探驪、擾海、卷簾、圓鏡以及最后完璧八法。進針部位,在風輪與外毗相半正中插入,探到翳體后,用撥障針將內障整個撥下,如重新浮起,需再度撥落,務必使內障落到下方,再不浮起為止。完畢后,緩緩將針抽一半,稍待片刻,若無誤,再全部出針。我說得對不對?” 她說話的時候,全場靜默。那個阿大的眼睛也越睜越大,最后連嘴巴也張大了,久久無法閉合。立于他對面的太醫們見狀,知道必定是被繡春說中了,頓時喜笑顏開,大有揚眉吐氣之感,紛紛再次低聲議論起來。 “怎……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知道!”阿大終于回過了神兒,不可置信地嚷了起來,“這是我老師傾其畢生心血所創的法門,獨一無二!你怎么可能知道!” 繡春望著他搖了搖頭,聲音驀然轉寒:“我不但知道這金針撥障法是怎么回事,我還知道你在太皇太后面前撒了謊!” 議事堂里再度安靜下來,靜得只剩那個阿大的呼吸聲,越來越粗濁。黧黑的兩個顴骨之上漸漸也泛出了赤色,厲聲道:“胡說八道!我撒了什么謊!”聲音里卻分明帶了絲微微的顫栗。 繡春哼了聲。 “你自然撒謊了!這種撥障術,在起初剛完成的時候,倘若成功,病患確實可以重獲光明。只是很快,少則六七日,多則月計,受過金針的眼睛就會出現各種后患,或流血不止,或糜爛難愈,痛苦不堪,最后往往再度失明,而且是徹底失明,永遠再不可能恢復!” “你胡說!你八道!你誣蔑我!” 阿大情急之下,一時說錯了話,激動地揮舞著手,朝繡春沖了過來,繡春見機得快,急忙遠遠退開,這才道:“我是不是誣蔑你,很簡單?!彼D向了那架屏風,“太皇太后,您可以再等些天,至多一個月。倘若那個老太監的眼睛一直安然無恙,您再讓這位天竺神醫為您施醫也不晚。我要說的話,全部說完了。請太皇太后定奪?!?/br> 安靜了片刻后,蕭瑯和自己的兄長對望一眼,兩人不約而同再看了眼那個此刻臉色已然十分難看的天竺神醫,站了起來,在太醫們的議論聲中,護著太皇太后一行人先行離去。 ~~ 第二天,傳來了一個消息,那個天竺神醫阿大,昨夜竟從驛館里偷偷溜走了,不明下落。這恰恰驗證了繡春的所言。再接著,又發生了件不幸被繡春言中的事。雖然她一直極力挽救,但因了嚴重的手術感染,那個老太監雙目腐爛,血流滿面,數日之后,待血止住,卻也完全失明了,與術前一模一樣。太皇太后嚇出了一身冷汗,那個吐蕃使團的官員更是憂心如焚,唯恐自己出門前兩天才接受手術的老父親也落得個如此下場,次日便領了使團,匆匆告辭離去。 經此一事,不僅太醫院里那些原本對繡春不服的太醫們再不公然質疑她的醫術,太皇太后也對她生出信賴。命她暫居宮中為自己醫治眼睛。繡春知道避不過去了。仔細檢查后過患眼后,發現所幸確實還只在內障初期,以方藥配合針療,假以時日,應該會有效果。便與太醫院里通耳目科的太醫仔細商討,最后定下方藥,自己每日施加針療,如此過去數日,雖一時還沒明顯效果,但太皇太后自己感覺頗是不錯。 繡春入宮已經有小半個月了,天也下了今年入冬后的第一場雪。她一直被安排住在太醫院后頭供輪值太醫歇息的一處所在。因自己畢竟是女兒身,這樣住在一個陌生地方,處處多覺不便,且過幾天就是生理期了,到時恐怕更不方便。這日替太皇太后做完針療后,見她心情不錯的樣子,便提出想先回陳家,以后每日到了這辰點,自己再早早入宮給她治眼睛。太皇太后倒也沒不點頭,只是想起了件事,道:“你先去替我那羚兒瞧瞧病。好了你再走?!?/br> 原來,這蕭羚兒最近忽然患上了腹痛之疾,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完全無礙,發作起來便疼得滿地打滾,太醫院里眾多御醫都去瞧過了,卻是藥石無效,束手無策。太皇太后自然心焦。 這個蕭羚兒,繡春最近偶爾也有碰到。這熊孩子大約對前次接下的梁子還記恨在心,看見繡春便一副張牙舞爪之色。繡春自然是躲著他走路。此刻聽太皇太后這樣吩咐,沒奈何,只好硬著頭皮隨宮人過去。 蕭羚兒因喪母,那個唐王也未續弦,他這幾年便一直隨太皇太后住在永壽宮里。繡春過去時,他正躺在床上,兩只眼睛盯著上方,一副出神的樣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匆娎C春過來,不過撇了下嘴,目光微微閃動。繡春叫他吐舌,給他搭脈,按摸他腹部,他倒也都配合。仔細檢查一番下來,繡春終于明白了過來,為什么太醫院眾多御醫對這個小孩束手無策了——自己也是。 蕭羚兒看到繡春眉頭微皺,仿佛陷入沉思,眼中飛快掠過一絲陰謀得逞后般的得意之色,哼了聲,“庸醫!趕緊走,別在這里礙我的事!” 這個熊孩子…… 繡春在心里暗暗罵了一句。 他要是一直這樣好不起來,自己可就要被羈絆在這里出不了宮了。 繡春回過了頭,打發邊上的宮人出去,調弄一碗燒開的蜜水。等人走了,看向蕭羚兒,面無表情地道:“你什么病我已經知道了。這叫時有時無病。藥方很簡單。一斤黃連、半斤水蛭、半斤地龍、二兩夜明砂,夜明砂知道是什么嗎,就是蝙蝠的糞便、十只全蝎,嗯,再加十條曬干的蜈蚣干,搗碎細細捏成小圓子,每次你肚痛發作之時,吞一顆就好?!?/br> 蕭羚兒眼睛瞪得差點沒掉出來,一張漂亮的小臉蛋上布滿了嫌惡恐懼之色,嘔了一聲,呸道:“你這個庸醫!開的什么方子!我不吃!” 繡春俯□去望著他,笑得很是開心:“世子,可是你這病,時好時壞,時有時無,必須得要下這種土方子。否則好不了??!” “你快給我滾,我不想見到你——啊——” 小惡魔厭惡地尖叫一聲,朝里滾了個身,拿枕頭壓住臉。繡春哼了聲,轉身要走時,嚇了一大跳。身后不知何時,竟多了個人,那人正面現怒意,一雙眼睛盯著還在榻上尖叫翻滾的蕭羚兒。 此人正是蕭羚兒的父親,那個唐王蕭曜。 繡春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壞事了! 蕭羚兒的腹痛之癥之所以難倒了整個太醫院的御醫,原因很簡單,他就是在裝病。太醫們估計也知道這一點。只是不敢明說而已,說了,太皇太后未必信,說不定還會責怪他們無能,拿這借口來污蔑自己的小孫子。 繡春自然不清楚蕭齡兒為什么要裝病。只是他好不了,自己就走不掉。一時氣惱,這才故意隨口捏造了個所謂的土方子去嚇唬一下他。沒想到竟被人聽去了,而且還是這熊孩子的爹。顯然,他已經知道了自己兒子在裝病,這才露出了這種嚇人的表情。 繡春知道自己闖禍了。這下,她算是徹底得罪這個小惡魔了。還在發呆的時候,正在打滾的蕭羚兒也已經發現了自己父親的到來,看到他的表情,立馬知道自己的把戲被拆穿了,臉色唰得慘白,一骨碌坐了起來,呆呆地看著自己爹,目中滿是驚恐乞憐之色。 “來人,給我把世子帶去黑房,不許送吃喝,不許通知太皇太后!等他什么時候肚子痛的毛病好了,再放出來!” 蕭曜怒喝了一聲,身后急忙跑進來的宮人面帶微微懼色,為難地看著這一對父子。 “殿下,”繡春趕緊想將功補過,“世子他……他確實有些不舒服……” 蕭曜沒有理睬,轉向宮人,再次怒喝一聲,“聽見沒有?” “不用你假慈悲!進黑房就進黑房!誰怕!” 榻上的蕭羚兒忽然一躍而起跳了下來,狠狠一把推開繡春,連鞋也不穿,踩著冰涼的地面便飛快而去。宮人看了眼唐王,慌忙追了上去。 “殿下……” 繡春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張了下嘴,停住了。 蕭曜冷冷看她一眼,轉頭便大步而去。 ~~ 出了這樁倒霉事后,繡春心驚rou跳了一夜,也不敢提出宮的事了。當晚又在太醫院邊上湊合過了一夜,第二天提心吊膽地去給太皇太后伺候眼睛。知道太皇太后必定已經曉得了這事。第一件事便是在邊上太后那叫她費解的幸災樂禍般的眼神里跪下去,戰戰兢兢地認罪。好在太皇太后倒并沒怎么責怪她,只是嘆了口氣,揮手讓她起來。等治完了眼睛,開口準許她出宮了。 繡春大喜,急忙再次磕頭謝恩。夾著尾巴出了永壽宮,雖寒冬凍死人的天氣,后背已經全是冷汗了。 她一邊在心里嘀咕著這皇家的人十個里頭九個都有毛病,自己再待在這個地方,下回怎么死都不知道,一邊踩著還沒來得及被清掃干凈的積雪,急匆匆低頭往太醫院去。正走著,身后忽然有宮人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說是太皇太后改了主意,臨時召她去蘭臺陪駕。 蘭臺是永壽宮里的一個庭院,里頭有個池,和御花園的太液池相連。繡春不曉得這老太太怎的突然又改了主意。只是這傳話的宮人,確實又是永壽宮的人。無奈,只得扭頭,跟著宮人回永壽宮。到了蘭臺,宮人指著池邊的一座水榭,道:“太皇太后就在那里頭,去吧?!?/br> 繡春覺得有些奇怪。這大冷的天,老太太不蹲在屋里頭烤火,跑到這里做什么。再一想,皇家的人都沒個定數,彎彎腸子能繞死人,做什么事都有可能,只好按捺下心思往那水榭去。 水榭在池子中間,用一道三人能并排走的基臺相連。須得走過基臺才能到達。路稍有些滑,繡春正小心地走著,后背忽然被人一推,腳下一滑,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便咕咚一聲,一頭栽進了邊上的水里。 她落水的地方,離池邊已經七八步遠,水深高過人頂,她又是只旱鴨子,這樣倒栽蔥地跌入冰冷徹骨的水里,沒撲騰兩下,立馬便嗆水嗆得天旋地轉,就在快要失去意識時,隱約覺到似乎有人靠近,一把托住了自己的腰身往上帶去,知道應該是有救了,心中一松,干脆便暈了過去。 這跳下水救起繡春的,不是別人,正是魏王蕭瑯。 說來也是巧,方才繡春跟了那宮人往這里來的,蕭瑯正經過,要去給太皇太后問安,正好看到繡春和那宮人往蘭臺方向去的背影,有些奇怪,便遠遠跟了幾步,想看個究竟??吹剿c那宮人上了臺基,走到一半時,一錯眼,竟在水榭一扇半開的窗里看到自己侄兒蕭羚兒一晃而過的身影,頓覺不對。剛要加快腳步趕上來,見走在她身側的那宮人竟忽然出手推了他一把,他便應聲栽進了池里。當時情況緊急,蕭瑯幾乎連想都沒想,下意識地便飛奔到了近前,在那宮人目瞪口呆兩眼發直的注視之下,跳下了水去撈已經沉底的繡春。 蕭瑯拖著已經暈厥過去的繡春濕淋淋地上了岸,那個宮人已經嚇得面無人色,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連連磕頭求饒。蕭瑯陰沉著臉,抱著繡春便往最近的那座水榭里去。躲在窗戶后的蕭羚兒見叔父來了,貼著墻角跟往門邊挪,到了門口,猴子般的哧溜一聲鉆了出去。 蕭瑯自己渾身已經濕透了,冰水順著他額發滴答滴答地流淌下來。此時卻顧不得自己了,只想著要先把這個董秀弄醒要緊。一邊大聲命人起暖爐送熱水過來,一邊將繡春放到了里頭的一張榻上。她此刻臉色雪白,雙目緊閉,拍了幾下她的臉,見她沒反應,改將她撥到床榻邊上,讓她半個身子朝下,捏開她嘴,用力拍她后背,聽她喉嚨里發出咯咯兩聲,嘴里咕嘟咕嘟出來些水,眼皮子也稍動了下,似乎快蘇醒了,心中終于一松。 她身上的衣裳也濕透了。蕭瑯怕她受凍,也沒多想,伸手過去,想先替她脫去濕透了的厚重衣裳。 他飛快解開她衣襟,解到一半時,看到貼著她雪白一片的胸口處,竟露出了橫裹著的青布一角。一怔,起先還不明白這是什么。再仔細一看,手一頓,整個人便似遭了雷劈,僵住了。 “殿下,爐子來了!” 正此時,身后傳來腳步聲,宮人急急忙忙地進來。 “東西留下,人都出去!沒我召喚,不許進來!” 蕭瑯終于反應了過來,猛地回頭,低聲喝道。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 ☆、第29章 繡春方才嗆了幾口水,又心慌意亂,再被冰水一刺激,這才一時閉過了氣,實際在水下停留并沒多會兒,被蕭瑯撈上來這樣折騰一番后,意識很快便有些恢復了過來。朦朦朧朧只覺自己四肢沉重,身體便如在冰柜里,使勁翕著眼皮想睜開,一時卻又無力,正掙扎著,耳畔聽到嗡嗡的說話聲,感覺有手在觸自己的脖子。 自從以男兒面目示人后,她對來自外人的任何非主動肢體接觸都非常戒備,這種戒備甚至已到了深入骨髓的地步。此時感覺到有人在碰自己,腦海里第一反應便是自己是假扮男人的,絕不能讓外人發現,整個人打了個激靈,眼睛便猛地睜開,躍入眼簾的是兩個面生的宮女。一個打散了自己頭發,正彎腰下來用塊絨巾在擦上頭的水,另個的一只手,正停在自己的衣襟上,瞧著似是要替她解衣。 繡春大驚,呼地彈坐了起來,立刻低頭,發現自己不過是外衣衣襟剛被解開,里頭的還包裹嚴實,沒被動過,頓時松了口氣,急忙一把掩回了衣襟。 那宮女見她醒了,面露喜色,忙道:“董先生,你身上衣衫都濕了,快換下來吧,免得受了寒氣?!?/br> 繡春驚魂甫定,四顧,見自己已經置身一張床榻之上,邊上是個燃得極旺的火爐。稍一凝神,立刻想起了自己失去意識前的一幕:永壽宮的宮人說太后要召見,她跟他到了蘭臺,經過基石時,被人從后推了一把,掉下了水,然后有人救起了自己…… “別,別,我自己來!” 繡春見這宮女說著,一雙手又伸了過來要幫自己脫衣服,急忙避開了,抬頭問道,“我方才落水,誰救我上來的?” 宮女和蘭臺里的所有宮人,方才都已得過魏王的吩咐,不要在這董秀跟前提他到過這里的事,也不準把這事傳揚出去。雖然大是疑惑,但誰敢抗命?此時聽她詢問,一個便照先前被吩咐過的那樣,道:“是蘭臺里的太監劉順正巧看到,跳下水救了你的。此刻已經去換衣裳了?!?/br> 繡春不疑。低頭想了下。 自己好端端地走路被人推下水,當時立最近的,就是那個來召的太監。很明顯,推自己的就是他。至于他為什么這樣,此刻一想,很快便了然了。太皇太后想來不可能忽然對自己下這樣的手?;蕦m里別的人,那個太后雖看起來對自己似乎也有些莫名敵意,但應該還不至于到這樣的地步。那么極有可能的,就是蕭羚兒了。應是他惡作劇,或是報復,所以故意假傳懿旨將自己誆到了這里,然后推自己下水。 她鼻腔忽然一陣發癢,打了個噴嚏,這才覺到渾身發冷,連毛孔里似乎都在往里鉆寒氣,邊上燃了大火爐子也沒用,見那宮女又要伸手過來,急忙道:“你們都出去吧,我自己換?!?/br> 她此刻長發濕漉漉打散下來凌亂披著,映著那張臉,若非此刻臉頰嘴唇發白,簡直美若桃李。倆宮女并未把她往女子里想,還是第一次看到生得這么漂亮的少年,以為她羞澀,笑道:“董先生不必拘束,我們服侍你方便些?!敝凰龍詻Q拒絕。宮女對視一眼,無奈只好退了出去。 繡春去閂了門,湊到爐火旁,脫去身上濕透了的里外衣裳,取了邊上放置著的一套里外行頭,抖抖索索地穿了起來,鞋襪俱備。穿好后,坐到了火爐邊一般烤頭發,一邊烤著裹胸的布條,漸漸覺得身上暖了,那布條也差不多干了,重新上身,再綰了頭發,尋到里頭的一面鏡子,照了下,見沒什么異樣了,這才過去開門。 雖然差點便送命在那個唐王世子的手上,但繡春有自知之明。遇到這樣的事,除了自認倒霉,以后加倍小心外,別無他想。莫說報復,便是連告狀的心思也沒有。她倒是想去向那個救了自己的太監道個謝。問了宮女,宮女卻說他救了人后便離去了,此刻不在蘭臺。繡春無奈,只好叫宮女代自己先道個謝。 外頭不知何時,紛紛揚揚又下起了雪。繡春在蘭臺一個宮人的帶領下匆忙出宮。 先前那些天,她一直留在宮中,陳家人并不知道她今日會回,所以自然沒派車來接。繡春出了宮門沒走兩步,身后傳來一陣轆轆聲,也沒留意,只想快點回去。卻聽見有人在叫自己,回頭一看,見叫自己的竟是魏王府的車把式。 蕭瑯有時用車,有時騎馬,為他方便,王府的車把式每日都會趕了車在此等著。繡春也知道這一點。 “董先生,出宮了???本是在此等殿下的。只方才得了信,說他今日不用車了,我正要回去,順路送你一程吧?!?/br> 那車把式笑道。 繡春見車里空著,自己因了落水驚嚇,雖沒多大事,一顆心到現在還有些晃悠悠的,既有順路車,也沒多客氣,道了謝便爬上去。車夫特意拐了個彎,將她送到了金藥堂,這才離去。 繡春已經接連有幾天沒回來了,宮里也沒什么消息傳出來,陳振正有些擔心。此刻見孫女兒忽然回家了,自然高興,繡春在屋里被巧兒纏著問東問西的時候,他也忍不住,最后拄著拐杖悄悄到了她屋外,立在瓦梁下豎著耳朵偷聽。聽了一會兒,大致便知道了情況,曉得正在給太皇太后治眼睛,終于放下了心。怕被里頭的人察覺,正要再悄悄地走,不提防窗戶卻一下被推開,巧兒鉆出了頭,忽然看見陳振,咦了聲:“老太爺,您怎么在這兒?” 陳振嚇了一跳,忙背過了身,含含糊糊道:“我是路過……”說罷匆匆而去,繡春已經聽見動靜,跟著探出了頭,見祖父拄著拐杖在雪地里踽踽獨行,肩背上落了層薄薄的雪,顯然是在自己窗外立了片刻的,咬了下唇,急忙出去,跑到了他身邊,扶住他一邊胳膊,道:“小心些。我扶你走?!?/br> 陳振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嘴唇略微動了下,終于還是沒說話,只是默默被她攙著往自己院里去,雪地里留下兩列整齊的腳印。 今早在皇宮的那場意外,讓繡春再次意識到人命的輕賤無常。倘若不是運氣好,現在已經沒了自己這個人。連讓自己差點丟掉了性命的唐王世子,她都不能有任何抱怨,又有什么資格去與這樣一個年邁孤獨的老頭子置氣?更何況,他還是這個世上唯一所剩的真正與自己有關系的血親了。 她這樣想著,扶住陳振的手便更用力了。送他到正房門前站定后,她轉身要走時,忽然聽見他道:“過些天,等你有空的話,你去藥廠做事吧。先從認料開始,熟悉每一房的每一道工序和那些當知道的事。我會叮囑瑞福,讓他帶你的?!闭f完,轉身往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