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哪料周玄清跪下,認認真真的叩首:“皇上,這些日子天氣十分炎熱,館內學士大多是年紀大了的老者,實在捱不住,玄清請求皇上,能多送些冰過去?!?/br> 皇帝楞了一下,頷首應下,吩咐身邊的總管盯著些,進了偏殿再未回頭。 周玄清在殿中呆愣了半晌,直到一邊的總管喚他,他才回過神。 這就算是過去了? 他對老一輩的事情其實并不十分清楚,老國公去的早,還未與子孫話當年便去了,后來便發生了那件事,周玄清為躲避麻煩,一門心思的鉆研書籍,便也淡了聽故事的心思。 看來,維持自己在外的一貫印象,其實還是有必要的。 周玄清松下一口氣,昂首挺胸,抬步走出了大殿。 大殿里頭,御案方壁后還有一小耳室,連接外頭的丹陛月臺,皇后凝望著月臺上的日晷、嘉量,久久無言。 “這孩子算得上昭文館里最為優秀的年輕人了,鴛寧這孩子,怕是強求不得了?!?/br> 皇帝淡笑搖頭:“那孩子實誠,家中事故頗多,鴛寧也未必適合他,何況鴛寧性子太過跳脫,恐怕,兩人并非良配?!?/br> 皇后輕嘆:“我問過鴛寧了,她確實是說要昭文館里的青年才俊,博學多才最好,哎,只盼將軍夫人在天上保佑,當初,我們夫婦若不是得了他們庇佑,現在哪里還能得享如今榮華?!?/br> 皇帝淡笑攬過皇后的肩,兩人一道看起了外頭的景致。 周玄清回了昭文館后,因著身后有總管跟隨,昭文館內眾人不便放肆,等看到內侍們將一塊塊冰抬了進來,不由個個都張大了嘴,齊齊看向周玄清。 昭文館內氣氛一貫喜樂,并無什么爭斗,大家對于學識的問題針鋒相對,可對于個人,都并無偏見,這也是周玄清世子之尊,可眾人也敢拿他開起玩笑的緣故。 此刻大家呆呆怔怔的瞧著內侍將冰盆添滿,又另外多加了一個冰盆,里面方方正正的三塊厚冰,正裊裊冒著煙氣,好似室內一下子就涼爽了起來。 總管正和周玄清寒暄:“世子爺,今年天氣實在炎熱,宮里的冰也不多了,不過皇上如今吩咐了,往后若是有問題,您便找奴才,奴才定給您辦妥當?!?/br> 周玄清連忙拱手:“總管客氣了,多謝,玄清替昭文館多謝皇上關懷?!?/br> 將人送出昭文館后,周玄清便見所有人都排成排看著他,眼睛里俱都閃著莫名的光。 卿風最先忍不?。骸扒甯?,這冰是皇上賜下的?” 周玄清淡淡點頭:“館內都是讀書人,大學士年紀大了,這般熱的天,怕是會出事的?!?/br> 白敏靠在冰盆邊上,喜滋滋的拍了下卿風的后腦:“還是玄清懂事,還不快去關門關窗?這冰不白放了?” 方才大家熱的難受,將窗子俱都打開,吹進來的風都帶著火熱。 瞧著大家忙碌的樣子,周玄清總算露出了一絲淡笑,也不管眾人議論紛紛的,自去看書了。 等到下值的時候,拒絕了大家一起去喝酒的邀約,周玄清早早便出了昭文館,他有些日子不見阿年,心中十分想念。 又有些幽怨起來,他不去找阿年,阿年也不來找他?真是心狠的緊。 一時想的入神,竟是怔怔笑了起來。 天氣炎熱,周玄清打馬快行,很快便回了國公府,才堪堪踏進長寧院,就看到云央坐在石榴樹下的石凳上,雙手托腮,似是想什么想的入神了。 周玄清難得見她安靜下來,便緩緩走近,只見石桌上放著一張燙金大紅的帖子,邊沿是用金蠟封漆,上頭畫著精致的鴛鴦繞頸,端的是纏綿悱惻。 他卻俱都看不見,只有上頭‘傅笙年’那三個大字,正正映入眼簾。 第63章 抬頭的第三十三天 云央坐在院子里, 無精打采的瞧著這帖子,唉聲嘆氣, 腦中不住的回想方才阿年說的話。 “我明日便要成親了,你也出不來,我便送你一張帖子吧,讓你也沾沾喜氣?!卑⒛晏统隽艘粡埓蠹t帖子,遞給云央。 云央莫名其妙的接下,有些不敢相信:“阿年,你, 你要成親了?” 阿年笑著點頭,又仰頭看了看國公府,可目之所及,也不過是一點曲苑白墻, “云央, 往后我或許不能時常來看你了, 這些日子瞞著你, 我知道自己不好,你別生氣了?!?/br> 云央尚還沒有回神, 只被這消息震的神思不屬,良久才喃喃自語:“我不生氣,你好就行,可你成親……”一把攥住阿年的手, 臉上有些焦急, “你這是跟誰成親???怎么之前一點消息沒有?” 她不過是個丫頭, 整日都在長寧院,知道的事兒也就國公府里的家長里短,還有丫頭小廝的矛盾, 哪里知道外頭的事兒,周玄清壓根不開口,德喜是不問就不說。 阿年輕輕攬住云央:“是三公子,云央,我很好,我是怕你瞎想才不告訴你的,你看,我今天不是來了么?” 云央噘嘴,瞧著阿年眼中淚汪汪:“你就是騙人,你怎么能嫁給他呢?何況,說好的咱們要一起一輩子的?!?/br> 她還兀自沉浸在世子和阿年曾經的甜蜜里,沒想到,如今佳人旁落,世子或許也要另娶貴女。 阿年不禁輕笑:“云央,別哭了,日后你若是也成親,我便跟你說說經驗,我以前也答應過你,無論什么事,總是要我走在前頭的?!?/br> 云央抱著阿年流淚:“只要你過的好,旁的都好?!?/br> 想到這兒,云央重重一聲長嘆,看著這大紅的帖子就又想哭了,阿年和世子多般配啊,三公子那人太過深沉,又花言巧語,阿年真的不適合,也壓不住啊。 正想將帖子收起來,因著阿年最后還囑咐了一句,她暫時不想叫世子知道這事,讓自己把帖子收好。 云央這時才抬頭看看時辰,世子好像快要回來了。 不料頭一抬,眼角就掃到一片衣角,云央右眼皮一陣猛跳,快速的將帖子拿起藏在身后,站起身,笑的十分勉強:“呵呵……世子,您,您這么早就回來啦?” 周玄清面色一如既往的清泠泠,只是目光灼人,比之平日更加冷寒。 云央渾身一抖,不知為何,忽然不敢看周玄清的眼睛,連忙跑回了屋,將帖子小心放好,又跑出來給周玄清收拾。 誰料一出來,就只看見周玄清已經進了正屋的背影,正準備關門。 心中不由一跳,壞了,世子難道是看到了? 云央望著那重重闔上的雕花木門,又偷偷摸摸的湊過去細細聽了一會,見實在沒什么動靜,她只能重新坐回了石凳。 周玄清難掩心頭已是左沖右突的澀意,攥著拳頭,重重倒在了床榻上,連衣裳都未換下。 他最是愛潔,往日總要收拾好才進臥房,白日里頭,若是獨自一人,床榻是壓根都不會碰的。 埋首在錦被中,鼻尖竟是無端泛起一縷香氣,周玄清驀然回想起,自己那日糊弄阿年,說她夢游,偷偷將她抱來自己臥房的事,心頭不由一陣發澀。 還是晚了么?明明,他已經盡力去做了。 從前他對阿年總有諸多借口,覺得她不適合做高門主母,可為什么不適合,他又說不出原因。 到了現在,他才明白了,無非是那些世俗的偏見,還有教條的固化,讓他也跟著那些繁文縟節進了一條死胡同。 假如,一開始,這國公府的主母,并不需要那么多的條條框框呢? 他不過是昭文館里一個小小的直學士罷了,是靠著祖上蔭德才有了世子的那層尊貴,那阿年,有什么配不上的? 周玄清將枕頭蓋子自己頭上,深深嘆了口氣,葉繁星實在太過分,他明明知道自己的心思,卻還是不管不顧。 又心頭火起,本來看葉婉那般樣子,周玄清也是心頭微澀,沒想到,葉繁星還是不顧阿年聲名…… 想到這兒,周玄清又很是泄氣,這一切到如今這番田地,本就是他的原因。 他坐起身,走到窗前,窗下那一從芭蕉早就長開了,葉片高大蔥綠,云央正在給院中的花花草草澆水,閉上眼,仿佛還能聽見漏夜時分雨打芭蕉的聲音。 罷了,總歸是不能叫阿年穿上這嫁衣的,周玄清闔眸半晌,才起身換衣裳。 云央捏著水瓢,看著周玄清腳步匆匆的出了長寧院,怔了好半晌,才自顧自嘮叨:“阿年,這可不是我故意的,是世子故意偷看的……” …… 翌日,宮中忽然傳出一道圣旨,總管喜氣洋洋的帶著圣旨徑直去了卿家,牢牢記著皇上臨走前的吩咐,“叫卿風那小子進宮,朕要見見他”。 彼時昆玉郡主正揪著卿風的耳朵,讓他起來練練功夫,今日他休沐,正無精打采的偷懶呢。 聽著兒子的慘嚎聲,一身緊身騎裝、束起長發的昆玉郡主卻絲毫不心疼,直到丫頭說宮里來人了才松手。 等總管念完圣旨,昆玉郡主還是云里霧里:“兒子,皇上這是給你賜了門親事?鴛寧郡主?嘶……我想想啊……” 卿風接著圣旨,先是發怔,接著就嘴巴一咧,娃娃臉笑的像朵花兒,抱著昆玉郡主狂喊:“娘,娘,你就要有兒媳婦了,很快就能抱孫子了……” 昆玉郡主還沒想起鴛寧是誰,就被兒子這高興模樣哄笑了,“是是是,抱孫子,抱孫子……” 這邊鬧的歡,也有人不得意,此時鳳鸞宮中,皇后娘娘正在用膳,一邊站了個年輕女子,柳葉彎眉,眸若點漆,眼尾略挑,瞧著不好相與。 身著粉色織錦水仙散花綠葉長裙,渾身極是素凈,頭發也是高高挽起,只插了一根碧瑩瑩的玉簪,看著便干凈利索。 皇后娘娘讓女子坐下一起用膳,先說了周玄清那日面圣的過程,又苦口婆心:“鴛寧,今次這婚可是賜下了,萬萬不可辜負了皇上的美意,知道嗎?” 女子聞言,似是羞澀,暈生雙頰,不禁垂下了頭,烏眸中卻閃過一絲冷光。 阿年早早便起來了,她有些睡不著,明日便是婚禮,岑纓將所有的東西全都準備好了,連那大紅婚服又重新拿出來細細熨了一遍,啰啰嗦嗦的在那忙著。 “哎,娘這輩子最遺憾的,便是沒有好好將你帶大,半路丟下你,娘心里半輩子都過意不去?!?/br> 岑纓手下不停,生怕婚服上有一絲褶皺,影響了阿年明日穿戴,“如今才相處不過這么些時日,你就要出嫁了,娘心里舍不得,卻又盼著你能早點嫁人,好好生活……” 阿年聽到岑纓嗓子都哽咽了,心里也不是滋味,母女倆與旁人不同,十多年的分離,讓兩人想親近,卻又難以親近。 “娘,我就算嫁人了,也還是您的女兒啊?!卑⒛暾Z氣親昵,滿臉帶笑,攬著岑纓的肩頭,又假裝很不高興,“難道我嫁人了,娘您就不認我這個女兒了?” “也是啊,您喜歡葉大哥,您這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歡,自己女兒,是越看越厭了?!?/br> 聽著阿年一番莫名其妙的搶白,岑纓笑的眼淚都出來了,戳阿年的額頭,母女倆心又近了一分。 “就你嘴能說,你呀,跟小時候可不一樣了,你小時候,活潑好動,話也多的很,就是愛哭,見了什么都要去瞧瞧,你還記得你小時候抓蟲子么?說了不聽,抓到手上就開始哭……” 聽著岑纓不住的回憶,阿年微微笑著,其實六歲之前的事兒,她都記不太清了,為奴為婢生存不易,沒有那么多時間回憶過去。 岑纓輕手輕腳的將嫁衣抱到了床上,伸展開來,大紅的嫁衣層疊繁復,隱隱有金光閃爍,艷麗無比。 “阿年,真美,你明日穿上這嫁衣,定是最美的?!贬t輕輕的摸著嫁衣的袖子,上面是絲線和金線摻雜繡出的彩繡,觸手絲滑,瑰麗閃耀。 阿年笑著點頭,心內卻有些惶恐,岑纓這般期待,可這一切卻都是假的,若是叫她知道了,不知會如何失望…… 正想的入神,外頭院子里傳來人聲:“纓娘,你家來客人了?!笔歉舯诘男∩┳釉诮兴齻?。 阿年似是心有所感,出去一看,果然是鶯歌,連忙迎上去:“鶯歌jiejie,快進來?!?/br> 鶯歌笑著拒了,手上帕子遮頭,這時候日頭上來,已是有些熱了,“阿年,我不進去了,夫人讓我來給你添妝?!?/br> 說著,從袖子里掏了個小盒子出來,又拿了一塊小小的羊脂白玉兔子,耳朵尖尖的,笑著跟她說:“小少爺知道你要成親,也鬧著要過來呢,只是他如今還在學堂,不便過來?!?/br> 將東西塞到阿年手中:“喏,便托我給你送來這個玉兔子,他還說,那次不是故意害得你割破手的?!?/br> 阿年緊緊的握著玉兔子,‘噗嗤’笑了起來,心頭很是感動:“替我謝謝大小姐,還有阿蘊,鶯歌jiejie,我……” 鶯歌了然一笑,拍了拍她的手:“別怕,其他的事兒我們女子管不住,但是日子是自己的,一定要好好過下去,叫自己開心也最重要?!?/br> 又在袖口拿了一根金簪,尾部是精致的牡丹式樣,一并放在阿年手中:“我沒什么好送的,這簪子還是夫人送與我的,我也用不上,送給你,也算一份心意?!?/br> “謝謝鶯歌jiejie?!卑⒛曛浪钦`會了,鶯歌定是知道葉繁星的心思,可她卻無從解釋,只能沉默不語。 送走鶯歌后,阿年在院子里看了許久,卻并無一人前來,心頭有些失落,卻也松了口氣,國公府里的一切,到了現在,總覺像是夢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