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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唯豐與兒女抱頭痛哭,天氣炎熱,尸體不入土便將腐壞,官差因死的這個是他婢妾,又不齒他為人,只肯與他三日就地燒埋,又不許他攜骨灰隨行,恐攤晦氣。做法事、厚葬一類是做不得了,蕭氏于半途做了個孤魂野鬼,心痛得趙唯豐大病一場。抱著兒女一套大哭,罵那蒼天不公。他兒子女兒卻好膽色,一套哭,一套大罵慈宮何預人家事?聽得官差忍不得,順手抄起水火棍兒來,胡亂打了數下。 洪謙將這些個分說與官家聽,官家這才改了顏色,痛快笑道:惡有惡報!洪謙聽了真撇嘴兒:這官家,外頭看著壯,內里一包膿,說他善納諫,不如說他沒主意,誰說都聽罷了。他也不是不知道好歹,最難得是他知道善的期期艾艾不敢大膽去揚,知道惡的又縮手縮腳不肯去除。 若非官家近來說著對三堂會審之不滿,怕叫小人聽了,趁機參這三司,洪謙也懶待管這許多。 官家自前番九哥事后,見洪謙便有些兒訕訕,此時聽了洪謙分說,一時忘qíng,抓著洪謙手兒道:非卿,朕幾不明也。洪謙也與他虛與委蛇,哄個把呆皇帝,倒也不算甚難事。只消說:官家一心向善,萬事總往好處想,是不留心這些yīn險事罷了。臣等食君之祿,便要多想些兒。將這官家安撫好了,他才能少生些事端。 官家開心,便留洪謙宮中說話,與他一訴苦悶之qíng。這官家生是個男兒身,卻養成一副絲蘿xing子,必要有個剛qiáng的人在身邊,他才能覺著舒坦了。說到最后,便是一口一個親家,直到晚膳時分,也不叫與洪謙另設席面了,叫洪謙與他對飲。 官家除開今日痛快一笑,近二年過得委實不痛快,酒入腸愁化作兩行濁淚,與洪謙絮絮說些為難事兒。洪謙聽他說得顛三倒四,自淑壽長公主一朝撒手人寰,女兒便叫人欺負,說到想孝愍太子、想趙隱王,又思千里之外的親孫趙王一類。不料官家最后拉著他的手兒道:人說夫賢不如妻賢,子孝不如媳孝,你家女兒是好的。我去后,我這兒女,你記著叫太子妃多照應。 洪謙忽然大悟,又覺無奈,這官家是覺著沒力氣再生個兒子出來,不想翻騰了,又恐九哥記仇,便想叫玉姐chuī個枕頭風。誰個說這官家傻來?他肚里可明白哩。因說:此陛下家事。臣如何做得了這個主來?太子忠厚人,陛下有所囑咐,無不應。官家自去說,反顯父子親昵。 官家醉眼朦朧道:不一樣,不一樣,我原看好他的,后來是我做岔了。洪謙道:萬事自有制度,若有差錯,滿朝皆忠臣,如何不諫?官家道:若都依了制度,淑壽母女便不會這般下場了。又耍起酒瘋來,洪謙不得不道:若太子有不恤手足處,臣必上本諫之。 官家聽了,扯一抹傻笑,卻滑到桌底下去了。 洪謙自宮內出來,他因乘馬,一路急行,須臾至家。秀英接了他,皺眉道:你這一身酒氣,何處吃悶酒來?洪謙道:休提了,官家今日發酒瘋了。他在我左耳朵邊兒說話,右耳邊兒是他膳食配樂,聒噪得我頭都疼了。 秀英忙吩咐打水取新衣裳,洪謙道:我連頭一道洗了罷。又問林老安人如何。秀英原在擺弄他衣裳,聞言便停手道:怕不太好哩,畢竟年紀大了,往年常聽太公說,七十三、八十四,今年阿婆正是八十四了。是不是預備一下兒,也好沖一沖? 洪謙解了外袍,頭也不回道:年前不就備下壽材老衣了?將壽材取來油一油罷。 秀英追他入了內室,看他解衣沐浴,也卷起袖子來,與他擦背,口內道:我娘家祖墳都在江州哩,萬一事有不諧,要怎生是好?金哥又小,我娘又是萬事不沾手的。這家里,活人住得,死人卻住不得。辦事兒,外頭自有玉姐與金哥置辦的宅子??煞鲮`歸鄉又該怎生個歸法兒? 洪謙道:寄放大相國寺罷,那處方丈與咱家相熟,也不在此一事了,他們必細心照看。秀英道:我也這般想哩,可總覺不好,寄放大相國寺,天這般熱,哪存得???必要燒化。這如何忍心?再者,到金哥長大,又是多年過去了,不能入土為安,終是不好。且咱們出來這好二年了,太公墳上也不知如何了。此事我實沒了辦法,才尋你討個主意。 洪謙將頭埋水里,移時方出,道:我想想。肚里卻估量著,自己是否該回江州一趟?回去并不難,難的是甚時候回去,是他獨個兒走,還是攜家去。眼下他只盼林老安人能撐過今年玉姐今有孕,不宜聽著噩耗。且若形勢不穩,也不能只留玉姐一人在京里,還是在宮中,外頭沒個照應的。 更可恨是,這消息恐是瞞不住玉姐的,宮里還有皇太后與皇后等,也是消息靈通之輩,她們若聽著了消息,如何能不說與玉姐聽?遇上這等事,洪謙也不由頭疼起來。依著他,林老安人停靈大相國寺幾年也不算太壞的安排,佛門清凈地,也不算不敬逝者。秀英一席話卻只有一件戳到他心里:有二年未與程老太公祭掃了。 換個大家大族的,自家兒孫在外回不去,自有同宗同族相代,或是子孫繁茂者,于外打發一、二兒孫返京祭掃。偏生程、洪兩家都是人丁稀少,洪家單丁,程家女戶,還只有兩個老婦人與金哥一童子。哪里再能變出個人來?!祭掃之事,自家子孫不到,又算個甚事? 怕什么來什么,六月里,林老安人病篤。洪謙猶存一線希望,往宮中向官家請借御醫診治。官家正巴結著他這親家,言無不應。御醫一頭汗跑來,醫家講究個望聞問切,不及切脈,先問,一聽這病人高壽,險些兒甩袖子便走??春橹t面上,方耐心道:司業,尊親壽齡幾何?她八十四、八十四了??!你想叫她千年萬載??? 看林老安人病篤面上,御醫才沒說出甚難聽的話來,洪謙面色已十分難看。秀英慌亂中不忘包了茶錢與御醫,素姐已攬著金哥開始哭了。到了夜里,林老安人越發糊涂了,一時叫金哥、一時又叫玉姐,次后將珍哥也喚了無數聲,將秀英急個不的。合家上下這一夜點燈熬油,也唯有珍哥年幼,得睡了個囫圇覺兒。 次日早間,林老安人忽地醒了,秀英心里咯噔一聲,唯恐她是回光返照。林老安人極清醒,將素姐喚了來:我生養你一回,實是對不起你,不曾教你好好過活,如今我將去了,只好將你托付與孫女兒、孫女婿了,往后有事,你不許拿主意,全jiāo與他兩個做主!一應錢糧,你休過手,叫他們去辦!不聽我時,我死也閉不了眼睛。 將素姐嚇得直點頭。林老安人又看秀英,秀英道:阿婆,我省得,娘有我哩。林老安人道:說的就是你!目視洪謙道,孫女婿,你是我家大恩人,全仗你了,先時有對不住的地方兒,你都忘了罷!這死丫頭生來便要qiáng,也是沒法子的事qíng,誰叫家里沒個頂用的男人哩?,F有了你,你管著她,她要不聽話,只管管教。洪謙連說不敢,又說:一家人,有商有量,休必說客氣話來? 林老安人道:可憐玉姐我是見不著了,地藏面前,為她求個哥兒罷。又叫金哥:家中老太公是秀才,你舅公是舉人,你爹是進士,你縱不能做個狀元探花,也要好生讀書,書里有前程。且將私房分作三份,一份與金哥、一份與珍哥,另一份當與玉姐,卻jiāo秀英與玉姐往寺廟、道觀里布施。 吩咐完,含笑而逝:地下見了那老鬼,我也能有得說道哩。 林老安人故去,頂好不能停尸在洪家,只得白日將人移往原預備與金哥的宅子里,洪謙與秀英又cao持起喪事來。來往的人都覺稀奇,互相打聽著,不消多時,都知是他家人。程氏與京中實無甚人曉得,只知是北鄉侯岳家辦喪事來。洪謙發貼,也只發與蘇先生家、酈玉堂家、兩侯府四處,蓋其余人家皆與程家不熟,都是洪謙的門路。 他雖不發貼,曉得的人卻多,都看他面上過來。明明是家人一件悲事,倒好弄做眾人眼中一場熱鬧,許多圍觀之人指指點點,評說這喪事是否風光,來的吊客都有誰,比之上月死的那位夫人似還熱鬧些兒云云。金哥年幼,聽在耳內十分惱怒,yù待理論時,叫洪謙一把按?。哼@便受不得,你以后要怎生過活?京中閑言碎語多了去了,全聽了他們,你氣也氣死了。笑罵由人,你只管做你自己便好。 雖是這般教導兒子,洪謙心里也有些躁意,已遞了表章與官家請安,丁憂是不須的,卻要與玉姐通個氣兒。這卻難住了洪謙。 虧得官家現在極善解人意,許洪謙修書遞入。書信遞入已有半個時辰了,此時未見回音,洪謙憂心不已。 卻說內里玉姐正喜九哥與她一心,又叫慈宮計謀落空,轉眼便接訃聞,一時竟沒回過神兒來,將那箋紙握得皺了猶不自知。朵兒上來小心撫她肩膀兒,將她一驚,又低頭細看那紙上字,確是洪謙筆跡。登時眼淚便流了下來,抱著朵兒哭道:老安人去了! 朵兒是她家舊仆,曉得老安人這曾外祖母,聽著極遠,實則極親,見玉姐哭得傷心,她也慌了:姐兒休要這般,倒好叫老安人不安了。說著也與玉姐一道哭將起來。又心動碧桃、青柳,來問朵兒:你哭個甚?出了甚事?朵兒抽噎著將事說了。 碧桃忙叫小宮女打水去,青柳勸玉姐道:娘娘,有身子的人且少哭,這會兒哭壞了眼睛,一輩子的事兒。須臾,碧桃擰了帕子來與玉姐擦臉:老安人高壽,也是喜喪。娘娘難過時,想想肚里哥兒,千萬為哥兒保重。 九哥得了消息,亦回來看玉姐,揮去眾人,與她一張榻上坐了,攬入懷中安撫道:你這樣兒,倒要我怎生與岳父說,叫他放心哩?你有身子,這等噩耗但能瞞,必會瞞的,何以說得如此快?不過是怕你從旁人口中聽來,不忍白費他一片心,又要裝作無事,平白憋在心里。他一頭外頭張羅,還要憂心與你,彼此這般心意,你更該寬心才是。好容易將玉姐勸住,九哥又許以日后優加追謚。 玉姐嗔道:又作怪,有追謚曾祖父母的,不曾聽說追謚外曾祖父母的。我哭出來,心里倒痛快些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