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酈玉堂其實是個單純之人,因覺申氏是個好的,便于家事上也上些兒心。雖天資不好,往深里看不出來,明面兒上的事卻是曉得的了。譬如他只管與女人廝混,反要申氏與他養這許多兒女姬妾,吳王妃也是如此。這話兒憋在心里頭有大半年了,好容易借著酒意發了出來,與他母親打抱個不平。 吳王老羞成怒,喚人將他采來要打,眾人曉得他是東宮生父,哪個敢真動手來?只管攆著酈玉堂滿府里亂躥。吳王平日好弓馬,雖老猶健,親上前來采他,酈玉堂不敢躲了,叫吳王一頓好打,閉門養了一月棒瘡。申氏也在家中照料他。 親生父子、母子相見,也只有在如年宴這般眾人都到的時候兒了。申氏入內,就有許多雙眼睛盯著她與玉姐,端看她們要如何行事。東宮須避嫌疑,若不知禮數總與申氏等相見,又待之愈禮,恐怕蘇先生便要頭一個跳將出來諫上一諫了,卻正合了宮中之意正愁沒個借口敲打東宮哩。 孝愍太子妃雖有孝在身,卻也是本家媳婦,自然在側,玉姐讓她上座。孝愍太子妃必不肯,玉姐道:長幼有序。說完便看一眼淑妃,看得淑妃惱意將起,她又收回眼去,自往下手坐了。王氏以袖掩口,微微一笑。她不好著艷衣裳,只著太子妃之禮服,也是深青顏色,也算合適。 玉姐且安坐,待眾人上來行禮。自越王太妃起,她便只受半禮,且說:我年紀,縱有規矩,也是法理不外人qíng,頭回與諸位宗室長輩一道過年,不敢輕狂。又還禮。王氏亦隨她起身,肚里已明玉姐之意了。她是太子妃,按禮,親王太妃、王妃等亦不須全禮,蓋因天家骨ròu之qíng。此時說這般話出來,便大有深意申氏也是宗室長輩,總是不須當眾受了丈夫生母之禮。 她話兒一出口,便有人忍不住笑將出來,又斂了聲兒。慈宮與中宮阻攔不得,只得咽下這口氣。二人縱橫宮中數十載,所遇之人無不俯首貼耳。慈宮年輕時還有寵姬之患,稍警覺些?;屎笕雽m便是皇后,誰也奪不去的位置,縱是淑妃稍無禮,也是有限。原是她們一出口,旁人便低頭,話兒也不敢回一句,由著搓磨,只敢暗哭。 縱是先孝愍太子妃王氏,與兩宮不和得天下皆知,兩宮面前也要老實,想頂嘴也要換個說法兒。賜個宮人,她擋著,賜良家女,尚須太子出面。哪像這一個,竟是街上潑皮,全無一絲禮儀體統,恨不能赤膊上陣撓人的臉,哪個大家閨秀是這般模樣兒的?哪個新婦不要受婆婆些調教的?眼下更好,當著她們的面,與前頭婆婆眉來眼去,道她們是死人么?! 真個沒教養! 皇后一個沒忍住,原本慈宮就想拿她當個槍來使,后頭與她撐腰,前頭叫她得罪人的。雖自訴忍耐受氣,她也就忍慈宮一個而已,對旁人時,卻是半點委屈也忍不得。 真個業jīng于勤而荒于嬉,行成于思而毀于殆了。見玉姐與申氏回話時,聲兒里都帶著蜜糖,眼神兒里都揉著溫水,行動間娉娉裊裊,真個香暖柔軟,全不似看她時那目含譏諷的模樣兒?;屎笮闹懈硪话巡?。 待諸人坐定,皇后便假意說申氏:好福氣,行動有媳婦兒侍奉,我卻命苦。申氏連說不敢,道:不過將心比心,以qíng換qíng罷了?;屎髮⒀弁窠闵砩峡慈?,玉姐并不起身,秀英下頭看著著急,恐她閨女吃了虧去,險些兒要起身說話,卻韓氏一把拉著了。 王氏心道,這般喪氣話,本不該于此時說的,你不是命苦,是人蠢罷?!笑接口道:昔日魯王妃在日,與娘娘真是母慈媳孝,我想cha跟針兒也cha不進去。如此倒是嬸嬸[1]好福氣才是,得娘娘青眼。娘娘這般,我可是不依的。 她兒子丈夫都沒了,要她說與兩宮無關,她怕夫、子半夜尋她說話,問她良心何在哩。且她還有一個姐兒,玉姐又待她們母女好,不向著玉姐,卻又向著誰來。只要玉姐能護著三姐,便叫她豁出去與兩宮拼刀子,她也不皺一下眉頭。 待見了玉姐作派,她方悟:我先前這一、二十年都白活了!對這等人,便要這等手段!她們又能耐我何?我先時對她們,實是太客氣了!肚里懊悔,又有個女兒要護持,說起話兒來,直如快刀,刀刀割著兩宮心腑。 皇后再沒想到孝愍太子妃居然敢這般明火執仗就站在玉姐一頭,怒急攻心,道:你不頂用,我要與她說個悄悄話兒,好早早抱個孫子哩。王氏叫她說得滿面通紅一,玉姐笑道:不須悄悄話兒,您怎生說,我怎生聽便是。您叫生,便生,不叫生,便不生罷了。 說便往宮才人腹上看,看得宮才人驚惶看皇后。一室命婦又都看著皇后,皇后發作不得,實憋得難受,笑對淑妃道:聽聽她這張嘴兒,倒是會賣個乖兒。我如何管得這些事? 王氏見皇后笑得勉qiáng,心下大快,便也笑,笑得誠意十足:您管不得,還有誰能管?難道要將事推與慈宮? 皇后目瞪口呆,去看慈宮,慈宮也有些個失神,孝愍太子妃,何時變得如此口舌上不饒人了?她們卻不知,這世上媳婦兒,哪有真個笨嘴拙舌的?不過是礙著禮法qíng面不好說出口罷了。受了屈的媳婦兒,誰個不曾背地里罵上兩句?孝愍太子妃先有顧忌,如今沒了,又認她們做仇人,如何不將往里積怨潑將出來? 慈宮道:你們倒說個沒完了,仔細菜都冷了。次后連飯,也吃得安靜極了。 皇后雖叫妯娌兩個打了臉,卻也與玉姐找了個不小的麻煩,命婦們回去一說,也都惦記起太子妃的肚子來。有人猜陳氏要如先前一般,以無子為由,以陳氏女充東宮,淑妃便是榜樣。有人猜陳氏心大,恐要對九哥不利。 兩宮又添請平安脈之人,每診完,便道:并無身孕。日子掐得極準,總在玉姐小日子前兩、三日來,他們不說完, 正旦時,官家居然能下地了,宦官扶持著,受了朝賀,二月里,宮才人發動了起來。官家親臨,九哥、玉姐安坐東宮,靜聽消息。傳來消息卻是宮才人胎兒過大,大小只能保一個,是人都曉得當保哪一個了。宮才人死前卻掙命生出一個女嬰來,官家當時便一臉灰敗,孩子也不看,只叫皇后好生照看。 皇后氣急敗壞,擂著桌兒問:這是怎生弄的?她那心腹道:原弄了個男嬰來,喂了些藥,令他睡了,不想宮外查得嚴,凡寬逾半尺,長過九寸、深及三寸的器物,皆要打開查驗。道是防宮才人生產,有人為不法事。 東宮里,朵兒卻問玉姐:娘娘如何知道的?玉姐道:你哪曉得這等手段,卻是千百年前便有人做過的哩。[2]只要崇慶殿想要個兒子,就須得弄個兒子來,休管宮才人生不生得出! 經此一事,官家又將另一宮人升做才人,果如慈宮所料。而宮內宮外,便有許多人開始議論起東宮的子嗣來了。官家沒心思問,梁宿便遮遮掩掩,問起九哥來:不近女色是好事,然如今官家漸安,殿下輕省了些,當為國嗣計。 九哥卻不著急,反安慰玉姐道:先是守孝,后有諸事纏身,我并不急。玉姐冷笑道:本就不該急,禮,女子十五而笄,男子二十而冠,為其血氣豐盈易子嗣之故耳。如今我今年及笄,你還未冠,原在家時,兩處爹娘可曾說過要這般急著成婚的?宮里住了一輩子了,婦人上的事qíng清楚得很,現在卻又來催!我呸!看宮才人,叫喂得安個尾巴就是豬了,這不死了?我們不準備萬全,如何敢發動?她能叫姆姆將出月子就將安,一日等不得哩。如今狗急跳墻,甚事做不出來? 九哥道:兩宮心思,我如何不知?休理她們。有甚事要我去做,只管言語。他終是外頭申氏教大,家宅之事故不jīng通,卻也不是那等無禮之輩。玉姐心道,少不得,真個要努力一二了。 玉姐道:那些個御醫,每月必來,真個討厭。九哥道:這個好辦。不幾日,便傳出這兩御醫私賣藥材之事,九哥便不要他們入東宮。他做得也是明目張膽,只管與官家直說,又說官家也只用兩個御醫請平安脈,東宮便不要這許多了。減了這兩個,獨留一個下來。 玉姐卻在宮里苦思,如何得避得開算計去。她走能跳時,自是千般好,甚也不怕。若真有個甚事,人卻比水晶還要嬌貴,尤其要平安的不是她一個,思前想后,除開離了禁宮,實不能保萬全。又有rǔ母等,非忠心又有智慧者不敢要,否則便生下來,玉姐也要害怕。 不怕賊偷,卻怕賊惦記。自家不怕,卻不能叫孩子遇險,大抵做母親的心,便都是如此罷了。事關子女,怎樣事都能做出,怎般苦都能忍得,止不住將旁人想得更壞。[3] 幸而邊關告急,九哥有著借口說沒心qíng,這借口說得好極,催促的人果少了些兒。秀英在家里卻急得不行,她也是數載方有個兒子,真怕玉姐步她后塵,若先有個庶長子,豈不又是一齊王?將這心意說與洪謙,洪謙道:且看太子罷,眼下他倒是一片好心,我們做得多了,反要叫他寒心了。 秀英急往各寺、觀里燒香,又百般許愿。卻遇著許多百姓也來許愿,祈邊關大捷,又有為陳熙上香的,求他平安立大功。秀英聽了,心里更慌。這百姓前陣兒還罵陳家,這回又為他家祈福,蓋因若敗,少不得又要與胡人許多賞賜,又要加賦稅而已。 至三月里,玉姐生日,她忽而似有所覺。雖學過些皮毛醫術,然醫不自醫,又不敢令御醫等先知曉。她布置未完,原是想裝個病來,直病到生產的,此時猛來這個消息,未免令她措手不及。 想一想,挨到平安脈前,估算著日子,總該有近一月了,想那清靜當能把得出來。便偽稱夜里做了個夢,想去廟里上香。若他不能,外頭更有能者,使朵兒回娘家探望林老安人時,捎了消息去。又與九哥如此這般一說,九哥縱平日面不改色,這回也生叫人看出個呆字來。 玉姐推他一下:我還不定是不是呢,這才要小心。九哥一口應承了下來,轉朝官家請旨,道是夢著了孝愍太子等,yù親往大相國寺進香。又,yù請孝愍太子妃母女同去,然叔嫂不相通,故叫太子妃也一道陪著。順順當當將人帶走。 到了大相國寺,非止有和尚,連道人也有。幾人捻香畢,恰遇著秀英也在,王氏攜三姐看綠樹桃花,讓她們母女好說話。清靜手指兒略抖,慢慢摸著脈,又問玉姐諸事,皆由朵兒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