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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安人雙目已有些渾濁了,卻拉著玉姐的手兒道:凡事留一線,日后好相見,你把心全與了他,你要怎生是好? 玉姐道:我便將他的拿來。 林老安人嘆道:孩子話。真能這樣,你必得是個十世修行的好人兒,方能得這番福報哩。這些事兒,只好我與你說罷了,你娘你阿婆,都是招來的夫婿,都不算個女人哩,哪里知道這里的門道?便絮絮叨叨說些陳年舊事,當年她與程老太公如何成親,婚后無子,程老太公納妾蓄婢,生下兒子等等。 更與玉姐說這后宅之事,她如何將質郎生母發賣。最后道:我近來睡的越發長了,不曉得見不見得著你出門子哩,這些話兒,早一天說我便早一天放心。還有你那個娘,現教也晚哩,你多幫襯著她些兒。你爹是個好的,架不住你娘只養了你與金哥兩個,總不好叫你洪家絕后罷?你爹有出息了,洪家只有更大,沒有更小的理兒,到時候,你娘要怎生是好?程家小門小戶兒,尚有煩心的事兒,那府君家是天家貴胄,你也須小心。我說與你,內宅的事兒,記得兩條兒:占住了理、拿住了人。理,不用我說,你懂得比我多哩。這人吶,你得自家看,丈夫與婆母,是最要緊的。 玉姐聽她說得這般嚴肅,心下一緊:您別這樣說,我害怕。 林老安人道:你才定了親,這大喜的時候兒,我不該說這些喪氣話的。我也盼你用不著這些話兒,人生在世,不怕一萬就怕個萬一,你肚里有數了,才能消災免難。那九哥人是好的,又年輕,他家家教也好,趁他小兒,將人攏住了,這就是結發夫妻的qíng份。不是叫你與他離心,是叫你好有個數兒。夫妻是一體,卻也有個主從哩。 玉姐板著臉兒應了,心里也不知是甚滋味?;氐郊抑?,秀英洪謙如何看不出來?秀英先將玉姐拉到房里,將門兒一關,問她緣由。玉姐思林老安人之語,又想秀英眼下卻不是女戶人家了,且父母間事,她一個女孩兒,又是定了親不知何時便要嫁了的,如何能管得過來?夫妻間事,終是要夫妻二人來辦。旁人也只好做個助力了。便將林老安人所說,合盤托出。 秀英原也為子嗣之事犯愁,然不yù玉姐擔心,只說:這你休要掛心了,你爹的人品,你還信不過么?咱們總還有個金哥哩。實在不行,還有留子去母一途。再者,金哥長大娶妻生子,多生兩個過繼來,血脈上總是不會錯的。且有玉姐在,洪謙總是看重子女的。 見母似有打算,玉姐也略將心放下,秀英見了,又說她:老安人說的,不過是最壞的。當年你爹入程家門兒時,她還與我說,叫控了你爹的錢財,休要與他機會做亂哩。你看你爹,誰把得了他的錢?這卻是實話,洪謙弄錢的本事,確是不小,偏門也懂得比人多。 玉姐道:那是我爹好。 秀英道:還是,你休要想這些亂事。男人真有本事,那不是你管住了他,是他不肯離了你。這世間總是有公道在的,并不是哪個男人都愛走下流道兒的。你要先防了他,做得顯眼處,他又不是個癡子,怎會覺不出來?這些事兒,旁人教不得,須得你自家悟來。 玉姐道:我曉得這些哩,老安人也是好意。我總憑良心做事來,也不硬也不軟,也會硬也會軟。好好夫妻,要過一輩子,不一處攜手同心,非要弄得二心了,莫不是犯昏?真不好時,再說罷。 秀英卻是知道的,這閨女素來與洪謙親近,那個辣手的爹,能教出甚軟弱閨女來?不怕她太善,倒怕她太狠,行事要軟和些兒方好。又想玉姐都定了親了,金哥都好上學了,洪謙縱明年中了進士,也須敬著自己。且她固看洪謙不透,卻知洪謙于程老太公感qíng甚篤,總不至叫自己難過。真要作出防范姿態來,豈不是bī得洪謙與她離心?洪謙之能,自余家之事便可看出,與他不一路,莫不是嫌活得太暢快了? 玉姐打秀英房里出來,秀英想一想,還是與洪謙說了:今天從阿婆那里回來,叫說了一回,將說自己的話隱去,只說玉姐事,我說了她一回,還未一處過,便想著不好,何苦成親來?九哥我看著也是甚好,叫她安心且過日子。我這樣說可行?統共只養得這一個姐兒,我又怕她摔了又怕她化了,我娘家事你也知曉,她比我命好,不須招贅,我便不大懂這些事兒,教她這些兒,可會犯丈夫忌諱? 洪謙道:你說的很是,總想著離心,又何苦成親?不過安人也是心疼她,酈家人口從來不少,是非也是有的,得空我再與玉姐說去。 玉姐再想不到她爹會來與她說這些話,聽洪謙與她說男人如何蠢、如何賤皮,不由微張了嘴。 洪謙意猶未盡,恨不得將知道的都說與她:人便是如此,愛之置諸膝,恨之摒諸淵,不想看的,就是千般證據擺到面前,他也能當是沒有。你為他好,做了多少,須得叫他有個數兒。卻不好自家說與他,必要叫他自己悟來。旁人不好,能說的說,不能說的,叫他自家看去。不要做那吃力不討好的事兒,那是蠢人做的。有腦子的,做了事兒,總要讓人明白。成日與外人周旋累個半死不活,到家里來再與你猜謎?內外一個樣兒?還有甚親疏分別?人總趨利避害,一個叫你舒心的,一個叫你累心的,換做你,你樂意與哪個親近? 玉姐笑道:有些事兒在明面兒上,有些事兒卻只好在暗地里,我只盼一世也用不著哩。留個后路也好,縱留,也是留與大家的。我做了,也不說,有用得著處,拿出來用。沒用得著時,何苦叫他知道?又自怨男人丈夫不能叫我省心? 洪謙亦笑:孺子可教也!九哥不是那般人,你且休要先做出叫人寒心事來??v有事,也不要慌,你爹娘又不是死的!安人是不是也憂心你娘? 玉姐歪頭道:爹還知道哩? 洪謙道:我知道的多哩。自從有了你,還有甚不懂的?總是一父母長輩一片心罷。你娘明白便好,安人也老了。往后在旁人家里,做事切記,不要自作聰明。 玉姐笑道:我原是個笨的,只曉得照著規矩做事兒,笨且來不及,何處尋聰明來?街上可有賣?幾文一斤? 洪謙大笑:你又促狹了。婦人家事,你娘知道的多,酈家那頭親家母也不是個苛刻的人,她統共就這一個兒子。那家里也和睦,你總處著便是了,旁人怎生待你,你也便怎生待人。實要翻起臉來,記得一句話兒,要便不做,做便做絕,好也絕,壞也絕。 玉姐亦應了。 這幾位說完,蘇先生也不甘寂寞起來。玉姐定了親,蘇先生便也想再指點一二,所言者無非《女誡》《女訓》等,他肚里文章錦繡,又有各種禮儀典章,復與玉姐說許多京中禮儀、皇室典范一類。 蘇先生自以君子坦dàngdàng,姓名都不曾瞞著,眾人想不到,也不是他的錯。程老太公等人不知,他也不好大言說來,洪謙必是覺出來了,無論洪謙是否曾說與家人聽,當時也是他處境艱難時,總有收留之恩。大家都是裝聾作啞罷了。 哪知玉姐是真個不知! 連著三天沒有jī腳吃,自去街上,吃jī腳,回來又迷一路,回來好到晚飯時分了,走在街上險些叫巡夜的給逮了去。洪謙看不過,方好心嘲笑了他一回,蘇先生始知得罪了女學生,又暗道:原來他家真不知道,洪謙也不曾泄漏!又暗說玉姐促狹,扣了jī腳捉弄他。好笑之余,也不點破,依舊教她。 果然,三日后,九哥來時,便攜了好大一包jī腳來與他吃。蘇先生留九哥吃飯,一頭咬著jī腳,一頭說:女生向外哩。九哥道:食不語。洪謙道:正是,一盤jī腳也該堵住嘴了。蘇先生冷笑一聲:你兩個方才沒說話?腹語?弄得這兩個都閉了嘴。 用過飯,九哥又向蘇先生請教,蘇先生看看他的臉,嘆一口氣:你這也是本事了。九哥卻是來請教書法的:總有寫不好處。因他面上誠懇,蘇先生也不推拒,一一指正了他不解之處,提筆于九哥寫的幾個字旁重寫了,又將九哥筆劃不順處抹改一番。 九哥看著紙,半晌沒言語,忽將紙一推:請先生代為保管,拿回家,必叫家父取去,剪了先生的字裱起來。 蘇先生失笑,問九哥:令尊書房有甚好書?我好借一本來瞧。九哥道:家父那里有自京中得來一部御制新書。蘇先生便寫一帖,向酈玉堂借書一觀,命九哥帶回去與酈玉堂,下回捎書來。 九哥默默將帖收下,又將方才字紙一并拿回,蘇先生不由莞爾。卻將眉毛一挑,又抽出一幅字來:這里還有一個人寫的,極工整,你可拿去揣摩。 九哥雙手接了一看,筆跡酷肖蘇先生,然又有些微不同,似是蘇先生早年手筆,然紙又是新的。再細一看,忽而大悟,此時此地,還能有誰?越看那一幅《將進酒》,越覺好看。鄭重謝一謝蘇先生:必定珍惜,時時揣摩。 蘇先生一擺手兒:少與我面前裝憨兒,這是看在jī腳份上與你的,我又不是不曾定親娶妻。言畢,將手兒往后一背,不去看九哥。九哥將自己的字紙與那一幅《將進酒》作一處胸口揣了,卻將蘇先生手帖討個拜匣裝了,回去與酈玉堂jiāo差。 辭別蘇先生,卻在蘇先生院門口靜站著。站不一刻,自有人來與他搭話。 九哥見玉姐來,從懷里揣出只小匣子來:這個,你拿去玩罷。玉姐見他耳朵一抖一抖的,輕笑出聲兒,親手來接。將解那匣子,九哥不動聲色將匣子放到她手里,雙掌劃了個圈兒,包著她一雙手滑了下來。 玉姐只覺手背一陣的暖,到九哥手溜了下來還是燙的。九哥只覺掌心指腹又軟又滑,鼻尖嗅著她身上散出的香氣,真個又香又軟??人砸宦暎耗锖芟肽?,我你何時得空,我使人來接你。 玉姐嗔道:我這些時日,總是在家的。卻抱著匣子跑掉了。 九哥又做一回香蕉皮,摸一下胸口,去辭了洪謙好回家。 那頭玉姐回了房里,將匣子打開了,見是一雙小玉兔兒,極是圓潤可愛,托在手里,將指尖兒來回在那兔子背上劃著,很是順手。心中道:那肥兔子歸了你,這個倒好歸了我了。 那頭九哥回去也開心,酈玉堂圍著兒子打轉兒,又是搓手,又是嘆氣,九哥一一看在心里。施施然取了匣子,jiāo與酈玉堂。酈玉堂見了蘇先生手帖,喜不自勝:快將御制的書都裝了送去。九哥告知出來,心道,娘不會叫你今天這般送出去的,挑起來一大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