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頁
東方回到承鑠寢宮外,擎了燭火來,細細地將承銘的尸身搜了一遍,什么也沒有,只內衣里襯里用一塊huáng布包著一塊龍形玉佩。玉佩是皇家之物,huáng布卻是尋常粗布,邊角上有幾道朱砂痕,不知何意。 天色將明時,承鑠病qíng轉重,急召東方問話。東方也猜著八九分。本來立嗣君是皇帝一人說了算,可如今承鑠只能倚重五王,若是承鐸不認這個侄子,未免會生出事來。東方便將立允寧的說法委婉地提了一提。 承鑠也未反對,遣人急召了六部尚書來寢宮,頒下一道詔書:立三皇子允寧為嗣,繼皇帝位;敕靖遠親王承鐸輔政;皇后賢良德儉,為朕良配,不可暫離,殉葬。此詔書就,承鑠回光返照一般,竟坐了起來,親手jiāo給東方道:往后之事便都托給五弟了。你替我告訴他,朕知他xingqíng落拓,不事俗務。他既是朕親兄弟,就當是為朕分憂,為國效勞吧。 東方應下。又挨了一個時辰,承鑠撒手人寰?;蕦m九門之內盡皆掛素,一切人等服孝。東方說晦日星在天,此日行喪于國運有損,只令禮部準備,暫緩一日發喪。調了趙隼的兩千親隨人馬代替了皇宮禁軍守衛,任何人不得外通消息。 宮中上下見到這般架勢,都不知他意yù何為,心下忐忑。東方卻密行到了蕭墨府上,拿出那龍形玉佩和包裹的huáng布與蕭墨看。蕭墨查看良久,道:龍佩無甚特別,倒是這塊布,較為殊異。 東方急道:你有話就說,我只有一天時間去找她。 蕭墨道:這塊布乃是無相寺的經幡。 你不會看錯吧? 我曾給寺里畫過壁畫,寺中一糙一木都很熟悉。不會錯。 東方沒有二話,牽了馬與蕭墨同騎而去。無相寺雖在城中,卻是清泉出山,俗世流雅。及到寺外,蕭墨又道:我想挾持公主之事不可明目張膽,正殿前后必無異樣。無相寺碑林之下有一秘道,直通禪堂,或許那里有些線索。 東方一驚之下,倒沉靜下來,細詳蕭墨之言,道:既是密道,你如何知道? 蕭墨了然道:無相寺主持是我父親的密友。當初我將公主救出,送去燕州,便是借由這條秘道,不然怎能躲過禁軍的守衛。 東方一時只覺在朝在野都臥虎藏龍,當下也不多說,跟了他策馬至寺后碑林。 從浮屠塔下進入一個狹道,向寺內行約百步,道內空dòng,東方便聽見了些微聲響。他們循聲而去時,便見秘道斗室地上坐著一個人,長發曳地,倚在墻上似無知覺。東方叫道:承錦!身后一人冷冷道:你竟找到這里來了。 東方驀然回頭,身后站著的,正是這一個多月尋覓不到的水鏡。兩人對立,忽然都不知從何開口。水鏡冷然道:東方大人是來尋我的嗎? 不,我是來找她的。東方道。 她不是在那里嗎?水鏡淡淡道。 東方心中壓抑,忍不住道: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水鏡靜靜地看了他半晌,緩緩道:一個人若是懷才不遇,卻硬要裝作與世無爭,委實痛苦得很。 東方默然。 水鏡緩緩走過他身邊,站到斗室的另一端,手中提的刀紋絲不動:我在平遙鎮見到你時,你才六歲。 東方道:不錯。 那時我見你聰明好學,要帶你走。你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你娘哭著留你,你也不為所動。一個六歲孩童就有離家闖dàng的膽氣,我早該想到這樣一個人,必不會泯然世間。 東方不語。 你跟隨我十年,我教你武功學問。你需知道,彼時我教你是心無別念,視你如子。 我記得。東方平靜道。 水鏡默然注視了他片刻,忽然笑道:哈哈,不想當年一念之差竟帶來今日諸多麻煩!你記得?!你記得你病了我如何照顧你的,你記得你練功摔傷了腿我是如何背著你跋山涉水,你記得 行了!東方斷然一喝,你說的,我沒有忘。沒有你,我現在也不過在平遙鎮種地,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曉。你今日陷身局中,是你自己選的。你我都別談為國為民,別談陳舊事了。他說到最后一句時的蕭索之氣,也帶出了水鏡臉上的慘淡。 水鏡慢慢點頭道:好,好,你一向是個有決斷的人,否則當初也不會離了我獨自江湖闖dàng。既看得分明,我們不說也罷。 東方轉顧承錦,見她不知何時睜了眼看著自己,風寒未愈,又被捉到這yīn冷的秘道中,必然苦楚萬分。東方脫下外衣,披到承錦身上,自覺水鏡的目光在身后凜冽如刀。東方將衣服拉了一拉,讓承錦披好。四目相對間,卻無雜念紛飛,只覺空明寂寞。 動靜之間,水鏡大刀出鞘,直向二人砍來,竟有九分攻勢,只留一分回旋。東方未回身時,已是一揚手,水鏡手腕間被鋼鞭擊中,刀jiāo左手,斜斜削了下來。東方折腰避過,凝力如làng,依著那jīng鋼鞭子直擊水鏡天靈蓋。水鏡一招未老,回刀自救。 室內殺氣頓生,兩人瞬間已拆了十余招,卻不見兵刃相jiāo。水鏡出勢之余,反贊道:這雪云濤你倒練好了。 東方知他武功深淺,并不答話,一意應對。蕭墨見此,便知東方并無十足把握能贏得了他,乃對水鏡道:你還是快罷手吧,在這里打是沒有勝算的。 蕭墨吐屬納息并無內功,水鏡回道:小兒,老夫斗得過他就斗得過你。 蕭墨冷笑道:佛門重地,若要殺生,必遭報應。 他話音剛落,東方的雪云濤刮上了水鏡的刀,火花一濺,他二人內力催動,嗡嗡之聲在這封閉的空間里回響。瞬息之后,兵刃再撞。東方固然招式老道,內功修為畢竟不及水鏡,兩次內力相撞,氣府之中已受隱創。他勉qiáng提一口氣,只覷水鏡破綻。 兩人斗得緊時,心無外物,并不曾旁顧左右。忽然東方手腳一軟,兵刃掉地。水鏡也同時落刀止招,他一膝跪地,便見一粒佛珠,滴溜溜滾到了旁邊,心中已知是被高手制住了。袈裟輕緩,一個老和尚站在秘道之口。 蕭墨淡然道:住持大師,有禮了。 承錦一邊認出來,正是上次在寺中求拜時,大雄寶殿上用話點渡她的老和尚。 阿彌陀佛。住持白須長髯,峻嚴軒疏,上前拾起佛珠道:二位施主怎可在佛寺之中動刀兵,我在外面都覺殺意重重。 他兩粒佛珠便制住打斗,無論內功外式都比二人高出百倍。東方站起來,并不作答,卻走到承錦身邊,將她攬過來,道:你怎樣? 承錦輕聲道:冷。 東方便將她抱在懷里。 水鏡卻坐在地上不動,顯然是xué道被制,只問道:恕我眼拙,大師能否賜個俗號? 住持搖頭道:老衲許多年不動刀劍,只在寺中勤修佛法,以求證果。施主不認得我也是理所應當。名號稱謂便不必了。 你要幫他? 老衲誰也不幫,只愿化解施主的戾氣。住持合掌。 我沒有戾氣。水鏡道。 施主卻有貴賤心。你將這女子捉來寺中,引來人爭斗,正是為利所驅。施主既來這無相寺,可知何為無相?住持問道。 水鏡看向東方,東方看著水鏡,蕭墨望著住持,各自沉默。 住持嘆道:南閻浮眾生xingqíng剛qiáng難伏,墮于無邊苦海,尤不自知,又怎知無相。蕭施主,你與你的朋友且回,待老衲勸化這位施主。 蕭墨凝目道:大師,此人為害社稷,留之天下不安。 住持嘆息道:老衲是僧人,不可犯殺戒,更不可在佛寺殺人。他縱然罪惡滔天,也有一念之善,為何不能寬容些呢? 卻聽承錦倚著東方,虛弱而清晰地cha話道:無相寺以《金剛經》為正信,《金剛經》之要義在于破相。若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 住持循聲望去,道:善哉,善哉,女施主所言甚是。 承錦咳嗽兩聲,又道:菩薩于法,應無所住于布施。世人于法,應不住于相。大師以為然否? 住持正容道:正法殊勝,不可邪見。老衲年少時快意恩仇,殺人如麻,皈依我佛方知業力深重。此生誠不愿再開殺戒,墮三惡道。 承錦靠在東方懷里,輕聲道:大師所修,既是三惡道,并非三摩地。 怎講?住持詫異。 若有閻浮之人,諸般邪惡,危害眾生,大師卻執著于戒,以為慈悲。執念即是相,又談何無相?如此堪不破,又談何佛法?佛法由智慧而生慈悲心,怎能本末倒置,妄以善行求證菩提?承錦的聲音在秘道之中愈覺輕緩溫柔。 住持一句句聽來,眉頭忽蹙忽展,卻并不答言。 東方側了側身,斜抱了承錦半倚在墻上,他胸口的溫度隔著衣衫傳到她身上,承錦斂容道:佛祖曾言,若能受持《金剛經》四偈,福德多于以七寶布施滿恒河沙數。你今日縱使勸化了他,所行無非芥末微塵,身語意業無有疲厭,百千億劫無有窮盡,談什么苦海無邊,正法殊勝? 芥末微塵,住持喃喃念道,芥末微塵他輕輕搖頭,不對,不對。 承錦道:何處不對? 住持面容似有困惑,語氣卻毫不遲疑道:修行理應攝心為戒,因戒生定,因定生慧 他二人這般對講時,東方心中暗忖:這老和尚武功雖高,人卻未免迂腐,此時倒鉆研起佛法來,如此怎生是好?他轉眼看向水鏡,見水鏡微闔雙目,須眉不動。東方心中忽然生出一種悲涼,今日勝敗,必是要決出的。 他悄然從承錦腰后抽出手來,倏地移身,一掌拍向水鏡當胸。水鏡一身內力正流轉于任脈,無暇他顧。他的內功路數別人不知,東方卻再是清楚不過,這一掌在水鏡膻中要xué上只使出了三分力,水鏡卻周身一顫。 住持方丈正講到因定生慧,以他的武功本不至于讓東方那一掌拍到水鏡胸前,然而東方出奇不意,住持又正與承錦理論佛法,出手相阻時已晚了分毫。趁這分毫之機,東方一掌拍出,便即側身,察覺身后住持掌風襲來,雖未觸及,也隱覺渾厚綿qi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