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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只是猜測,趙泰與盧毓誰都不敢在此時把陽安大長公主的名號說出口來。 趙泰此時酒意已全消,聲音比這個雪夜還要寒冷,“等到天亮就好了?!?/br> 如果暗處的人真要毒殺奪宮,那么成敗就在此一夜。 只要這一夜平安度過,明日未央宮的太陽還會照常升起。 而未央殿中,汪雨跪伏在地上,泣涕橫流,卻無話可說。 在汪雨身邊,銅盆里以石炭燒著逐漸變紅的火鉗,而火鉗逐漸燙手的末端被牢牢握在年輕帝王手中。 內室榻邊圍了一群惶急的醫工。 此時那認出毒芹汁的孫醫工低聲焦急對醫正道:“大人,咱們還是應該對陛下說實話……” 醫正焦急煩躁不已,低聲斥責道:“說實話,方才就給陛下摘了腦袋!”正是他站出來說曹昂因為催吐及時,還能活些時日。 “可我在家鄉所見,凡是誤服毒芹,一日夜內救不過來的,便必死無疑。你讓陛下抱了希望,若救不回來,那我們也不過多活幾個時辰,到時候陛下悲痛之下,更不會饒了我們。不如此刻就說實話,陛下心中有數……” 醫正方才也是情急無奈,明白孫醫工所言有理,原地轉了個圈,擦汗道:“那你去跟陛下說——緩著點說?!?/br> 孫醫工便撞著膽子緩步走到皇帝身邊,被石炭的熱浪沖得幾乎站不住,奇怪皇帝怎么能忍受得住。 “子脩如何了?”劉協動也不動,盯著逐漸變紅的火鉗。 孫醫工咽了下口水,低聲道:“陛下,請恕臣直言……” 劉協閉了閉眼睛,心中一沉,好比早知家人已經救不回來,卻還在等醫生的最后通知。 “……曹大人除了吐血之外,所有癥狀都吻合毒芹,與瓷瓶中剩下的藥劑也吻合。且不論吐血是因何而起,或是毒芹汁中還摻雜了旁的毒物,但只要有毒芹汁,能不能救回來,就看一日一夜之間。若到明晚此時,曹大人還無礙,那便性命無憂?!睂O醫工磕磕絆絆說完,垂手侍立,不敢作聲。 劉協兩世為皇帝,與宮中醫官打交道太多了,很明白他們的潛臺詞——曹昂只有十二個時辰了。十二個時辰過后,曹昂還活著,便算是脫離了危險期。但也有很大的可能,曹昂會死在這十二個時辰內。那么這一日一夜,就是曹昂的最后一天。 劉協忽然意識到這一點,他的這位知己,很可能在一天之后,與他陰陽兩隔。 忽然之間,審訊汪雨,叫汪雨與他背后的主使之人付出代價,都變得不再那么緊急,成了次一等的事情。 劉協松開了握著火鉗的手,起身走向被醫工包圍的榻邊,邊走邊對淳于陽道:“朕要你親自盯著,押汪雨去廷尉石黃處。審他。朕要他過遍刑具,但是不能死。明白嗎?” 淳于陽應了,“可是陛下身邊……”他擔心皇帝的安危。 劉協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分開已經暈頭轉向的眾醫工,在榻邊挨著昏迷中的曹昂坐下去。 劉協低頭,奇怪子脩的面色怎么可以這樣蒼白,復雜厚重的記憶里,他仿佛見過這樣一張臉。在上一世的長安,他接到消息,匆匆趕到時,只見到已經死去的韓信,那時候的韓信雙頰已經凹陷,因為韓信死了,人的氣沒了,撐不起那薄薄一張皮。此刻曹昂的面色,就像剛剛死去的韓信,只是他的臉頰飽滿,是個年輕的活人,只是當下不能開口說話而已。 他的大腦像是分成了兩半,一半感性得回憶著上一世錯對的人,回憶著這一世與曹昂的相處;另一半卻仍能理性得分析,子脩吐血之前的痛苦與嘔吐,在他催吐之前,子脩已經表現出想吐但是吐不出的癥狀,這毒芹汁多半是作用于中樞神經,以至于引起嘔吐,而令他吐血的另一種不明毒物,大約會滲透入血液中,不管哪一種,嚴重了都是致命的。但是也就僅限于此,這是他唯一能分析到的,具體怎么確定毒物,怎么用此時的中醫來治療這等烈性中毒,哪怕他是人間帝王,此刻也如山野老農一般束手無策。 他可以執掌二十萬大軍,于千里之外,料敵先機;可以玩弄戲法,愚弄虔誠的教眾,彈指間將龐大的五斗米教納入帝國體系;可以一言取人性命,召集全天下最好的醫工于長安,要他們頂風冒雪來到未央殿中。 但是這一切的能力在此刻都是虛無。 他是人間帝王,亦不能從死神手中奪回一條性命。 劉協緊緊攥著曹昂的手,力道之大,若對方是個知覺清醒的人,一定會忍不住痛叫抽手——可是曹昂毫無反應。痛苦與隱隱的恐懼,填滿了他的胸臆,然后化作無邊怒火。他憤怒,本質是痛恨自己的無能,一國之君又如何?——他更恨自己受過的哲學教育,讓他在這一刻都不能停止清醒的分析。 “陛下……”醫正在旁小心覷著,見皇帝面色陰沉,低聲道:“陛下,請允許臣為您診脈?!?/br> 與皇帝同案的曹昂飲了毒酒倒下,那皇帝呢? 劉協沒有拒絕,松開了握著曹昂的手,轉向醫正,伸出了手腕。 他要確保自己身體無虞,畢竟他還有血仇未報,肩上亦擔著天下萬民。 “萬幸陛下身體康健,只是急怒攻心,似有些血不歸經——您也一夜未睡了,何不稍作休息?天都快亮了?!贬t正小心勸道,既是為皇帝著想,也是考慮到自己的腦袋——畢竟一夜不睡的皇帝,更容易在噩耗傳來之時,做出糟糕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