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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小宴,都喝得有些醉了。 李肅等人漸漸借口有事離去,呂布仍在灌自己悶酒,上首的王允卻眸色清明,不著痕跡打量著呂布,仿佛一只優雅的黃鶴在打量它的螳螂。 這一場紛亂的酒局,所有人都是獵手,只有呂布才是那唯一的獵物。 此刻那獵物已將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在王允開口以前,同為獵手的李肅等人早已往呂布胸中塞了足夠多的憤懣——對董卓的憤懣。 “董卓實在對不起咱們并州軍!咱們為他拋頭顱、灑熱血,最后桃子給涼州軍摘了?!?/br> “最對不起的就是奉先兄!為了追隨他董卓,奉先兄頂了多少罵名!什么賣主求榮、忘恩負義、白眼狼,都往奉先兄身上安?!?/br> “看看,奉先兄額上的傷口還沒長好呢!真是叫人寒心吶!” 呂布越聽越恨,越恨越是海飲。 室內靜下來,只剩了王允與呂布二人。 王允終于開口,他低聲道:“若不是因為與奉先乃是同鄉,又長久交往,性情相投,我本不該將太師的安排透露。唉,但我可惜奉先之才?!?/br> 呂布聽這話大有文章,心中一驚,道:“還望大人教我。奉先以后自當報答!” 王允卻不說破,只道:“我也不好多說??纯创罄卫锏娜?,若是說錯了話,我恐怕也要進去。若我是奉先,一定早做打算?!?/br> 呂布驚疑道:“義父要對我如何?” 王允端起酒杯,含糊道:“未必是針對你,不過是對并州軍的調度罷了?!?/br> 對并州軍的調度? 呂布大驚,過去的陰影又浮上心頭。難道又要他們并州軍去送死犧牲,保住涼州軍?是要叫他們去前線,換下牛輔、郭汜等人來?還是說董卓已經發現了他的不軌之舉? 冷汗順著呂布的額頭滴落下來。 呂布有些心虛,越發要大聲吼出來,道:“我為了追隨義父,連舊主丁原都殺了,義父卻這樣對我。我非要、要……” “要怎么樣?” 呂布醉眼朦朧中,只見王允突然湊了過來,帶著叫人不安的笑容。 “要、要……”他說不出來。 呂布說不出來的話,王允幫他補全了,“若是尋常男兒,遭此橫辱,也非得殺之才能立于天地間?!?/br> 呂布一驚,酒杯掉落在案幾上,酒水淅淅瀝瀝沿著柱腳滴落。 他囁嚅道:“可、可我與他,乃是父子……” 王允嗤笑道:“你姓什么?” “我姓呂啊?!?/br> “他呢?” “他?他姓董啊……”呂布沉默了。 王允悠然道:“既非同姓,又非骨rou,算什么父子?” 呂布徹底醉了。 他摸了摸腰間董卓所贈的匕首,想到柔兒撫著小腹的模樣,眼前又閃過那一日直飛而來的手戟,耳邊又響起王允暗示董卓要對并州軍有非常舉動的話語。 呂布咬緊了后槽牙,形勢所逼,卻也怪不得他了! 的確是形勢所逼,王允與呂布的部署動作很快,三兩日內便都安排好了。 為了不讓外人起疑,這幾日呂布仍是如常去給皇帝上騎射課。 而這一日,按照原本約定的時間,呂布早已安排李肅、秦誼等人帶著十數名力士,作衛兵打扮,守在宮門旁。而另一邊,王允已令閔貢假傳皇帝詔書,要董卓前來覲見。 董卓入宮,必然要經過李肅等埋伏的宮門。 此時呂布提醒過皇帝不要外出后,辭別離開,便又往董卓身邊去護衛,要往李肅等人埋伏的宮門走去。 是日午后,陰云密布,鳥雀不飛。 長樂宮中,萬年長公主的女先生蔡琰午睡中驚醒,素服散發,望著窗外陰暗的天地間,仿佛夢中那一生才是真實,而此時的際遇卻是一場夢。 蔡琰胸中情緒難以抑制,揮毫寫下了一首長詩。① 詩曰: 漢季失權柄,董卓亂天常。志欲圖篡弒,先害諸賢良。逼迫遷舊邦,擁主以自強。 海內興義師,欲共討不祥。卓眾來東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來兵皆胡羌。 獵野圍城邑,所向悉破亡。斬截無孑遺,尸骸相撐拒。馬邊懸男頭,馬后載婦女。 …… 在夢中,她不曾來過長安城,而是在舊籍被羌人擄走,遠赴異域,艱難生活許多年,生育兩子,又被迎回漢朝,卻不得不拋卻尚且年幼的孩子?;貋碇?,親人都已死光了,只自己形影相吊,悲苦磋磨。 這一場大夢,叫蔡琰只覺骨冷齒寒,醒來望著富麗堂皇的長樂宮,猶有不真實之感。 恰在此時,長公主劉清算著時間,來尋蔡琰,一眼見了案上筆墨,笑道:“好哇,先生又有什么佳作了?我來拜讀一番!” 她便上前,捧著墨跡未干的紙張念起來,只看開頭便是一愣,待念到“處所多霜雪,胡風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肅肅入我耳。感時念父母,哀嘆無窮已”“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顧思。見此崩五內,恍惚生狂癡。號泣手撫摩,當發復回疑”等語時,竟是落下淚來。 劉清念完全詩,回過神來,郝然揩淚,嗔道:“先生編出來的故事,倒叫我看得心酸?!彼詾槭遣嚏鶕斍暗男蝿?,推演出來的一則婦人自傳詩。畢竟此時的蔡琰素服清麗,韶華正盛,居于長樂宮中,與詩中“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勵”那位不得不舍下孩子回歸中原的婦人,怎么都不會是同一人。